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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第二十二章
      每天放学,我和安一起写作业,渐渐成了一种习惯。有时在她的家里,有时去楼顶的天台。
      我十分喜欢那段时光,安静中,跳跃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悸动。看不进书的时候,我们会停下来一起聊会儿天。
      只有我们两个人,安就会变得健谈起来。她似乎知道全宇宙的各种知识,我提起的每一个话题,她都比我了解的更深刻。甚至篮球,她也会从力学和人体结构学的角度,来分析科比和保罗哪个更有实力投中三分篮。
      只是,当一个男生连篮球都讲不过一个女生的时候,心里难免会有种挫败感。
      不过还好,我是个没什么太大自尊的人,当然,我还有个自我安慰的理由——她是IQ145的火星人。
      十一月的时候,安开始带一只新玩偶上学。是个尖耳朵的霍比特人。安叫它“嘴巴”。
      我第一次看到“嘴巴”,是在上学的路上,初冬微凉的空气,弥漫着淡淡的蓝。
      我看着这个丑到可爱的玩偶,想起了被踩坏的新人一号,就随口问:“杏仁一号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帮你粘起来?”
      我沉默了一会说:“它已经死了,你把它粘起来,是要它做丧失吗?”
      我耸了耸肩,没说话。
      我已经基本习惯了安的特立独行。如果继续问下去,我相信安一定会引述各种科学理论,来证明粘起来的玩偶,等于僵尸。
      不,是丧尸。
      这天晚上,我照例拿了书本去安的家。可是当敲开门的时候,我看到了安德烈。
      他站在门前,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头发像朵核爆后的蘑菇云。不过他脸上的申请,绝对常规,绝对正常,看起来已经完全进化成人类了。
      他用人类的语言和语气说:“你是小安的同学吧?”
      我诧异地点点头。安从安德烈的身后,露出头说:“言,我爸的小说写完了。”
      我从没见过安这样高兴,嘴角一直挂着欣喜的笑。那天我知趣地离开了。我躺在床上,有低低的音乐从楼上传下来,还有总跟不上拍子的舞步,噼噼啪啪地踩踏着天花板。
      是安吧。我静静地想,从今以后的安,一定会变得快乐吧。

      事实上,安变得真的很快乐。安德烈几乎成了她每天唯一的话题。
      安德烈给她做了早餐。安德烈帮她打扫了房间。按德烈带她去吃了火锅。安德烈给她买了新裙子。
      尽管那条厚呢的格子裙,看起来像苏格兰大婶的围裙,但安还是天天穿着,因为距安德烈上次给她买裙子,已经五年了。
      五年,安从一个小孩,蜕变成清瘦少女。渴望安德烈对她的关怀,几乎是她从未改变的愿望。这样看起来,她的确不太需要什么朋友。因为她每天把自己关闭在自己的城堡里,等待着安德烈的情醒,等待着家庭的完整。
      不久就是寒假。一连飘了三天三夜的雪,整个城市被掩埋在白色之下。安来找我去看雪景,我们一起去了附近的公园。
      太冷了,几乎没什么人。安小心翼翼地蹲在结冰的湖面上,像沙冰上的一粒碎巧克力。我问:“怎么没找你爸一起来?”
      她轻轻抚开冰面上的雪,说:“
      他说要给我个惊喜。”
      “哦,怪不得想起来找我了。” 安嘻嘻地笑了。她说:“怎么了?嫌冷落你了?” “没有啊。”我忽然感觉心底冒出了酸溜溜的味道。安轻轻摩挲着半透明的冰面说:“我把杏仁一号沉在湖底了。你说,从下面看上来,会不会像住在水晶的宫殿里?”

      我也蹲下来。冰面下有深褐色的水草在缓慢摇动。
      那是我第一次读懂安的悲伤,一直不被察觉地潜隐着。就像这些纤绵的水草,冰封在平静的笑容之下,只露出浅浅的须梢,漂散在寒冷的湖水里。
      我拉起安的手,把掌心的温度传给她。这个女孩太冷了,细瘦的手指,像凝白的冰。可她总是不习惯过近的关怀。
      她飞快地把手抽回来说:“言,你知道湖水为什么会结冰吗?”
      我望着她,摇了摇头。
      安说:“那是为了保护住在它心里的鱼不会被冻死。不管外面有多冷,冰层下面依然可以保持可以存活的温度。你说,水多奇怪,所有物质都逃不开热胀冷缩的自然定律,可只有它不是,它为了保护自己都逆天了。”
      她是在说结冰的水吗?还是在说,一个冰封内心的女孩?
      她要经过多久的寂寞,才会领悟这样凛冽的道理。也许,她说的没错。尽管封住内心的人,要忍耐寒冷与孤独。但她至少可以保住生存的底线,不被完全冻结,不被彻底伤害。
      从公园回来,我一直在想安的话。
      安乘着电梯继续隆隆地升上去,却在开门一刻,爆出古怪的尖叫。
      这太不寻常了!
      我飞快地跑上楼,看到安正紧紧抱着一个中年女人。眉目间,有种雅致的金贵。她就是安德烈送给安的惊喜吧——离开安很久的妈妈。这时,一个女孩迈出门,对我说:“嗨,你谁啊?站这儿干嘛?”安回头看见了我,说:“哦,我朋友。”
      “不会吧?”女孩挑了挑眉梢说:“安也有朋友了?”
      她走到我面前,大方地说:“我是晴,安的姐姐。”
      我忽然觉得,眼前绽出一片明炫春光。

      终于明白,安为什么说,人人都会喜欢晴。她是安的反义词。漂亮,明媚,生动,才华横溢。那段时间,她也转到我们高中。于是,每天上下学,我和安之间,就多了一个注目的焦点。晴喜欢说话,一路上嘴都停不了。
      “你喜欢听谁的歌?我唱给你啊。”
      “我喜欢听……”
      “对了,你和我妹怎么认识的?”
      “好像是在……”
      “老实交待,你们是不是谈恋爱了?”
      “没,你别……”
      “你们学校的图书馆真差啊,估计90%的书安都看过。你知道安喜欢书吗?”
      “那个什么来着……”
      “啊!我报名舞蹈社团了,排练你要不要来给我加油?”
      “什么时候?”
      “哎,你还没告诉我,你和小安怎么认识的呢?别想蒙混过关啊。”
      安的问题,总是让我答不出来。但晴的问题,却是让我答不过来。
      我的语速,永远跟不上晴跳跃的思维。她像一只明丽鲜艳的鸟,无时无刻,穿梭在繁密的枝头。
      然而,当我努力追赶晴的节奏的时候,却一点也没有发觉,走在我身边的安,渐渐变得安静了。
      她好像就此启动了透明模式,任谁也无法注意到她。
      那段时间,安德烈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他剪了头发,买了得体的衣服。他的小说签出去了,网上的试读反响也出奇的好。
      有电影和电视剧的制片人开始联系他。他隐隐地觉得,他要红了,像十年前一样红起来。而安的妈妈,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她安下心来,操持这个家。并且计划着怎样买回从前的大房子。于是时间在忙碌中,变得飞快,每个人都像在经历一场化学反应,生成了一些新物质,毁灭了一些旧东西。
      三个月后的晴,升级成了社团骨干。她凭借开朗的性格,成为学生会的主力成员。有男生会悄悄给她递纸条,有些会明目张胆地在放学的路上拦住她。但晴却只喜欢和我在一起。
      这一点,她和我都说不出为什么,或者,因为我是安惟一的朋友。那是她自己说的。
      放学的路上,我早已习惯了听晴的喋喋不休。她对我说:“对了,你吃过我妈烤的饼干没有?”
      “没有。”
      “她昨天烤了很多,杏仁味的,一会儿我拿给你。”
      “杏仁”这两个字,让我一瞬想起了沉在湖底的杏仁一号。我说:“你知道安有个叫杏仁一号的玩偶吗?”
      “知道啊。”晴说:“那是我爸以前给我们买的。我的是一号,她的是二号。我觉得那个玩偶好恐怖,后来就都给她了。”
      我看着眼前的晴,忽然有一点明白,安为什么会那样钟爱那只破旧的玩偶了。我说:“晴,安好像有很久没有和我们一起上下学了。”
      “她是这样的。”晴习以为常地说:“我喜欢什么,她就不要了。我不要的,她就拿走。所以我们两个从来不会吵架。”我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安好像是在有意躲开我了。
      我拿出电话,给安发短信,“安,为什么要躲着我?”安回:“才发现吗?”
      “我不是朋友吗?”
      “你忘了,朋友不会是永远的。”
      我静了静,把电话打过去说:“安,我只能交你一个朋友吗?”
      安却咯咯地笑了。她带着收不住的笑声反问我:“言,你告诉我,是不是所有人都是交了新的朋友,就要忘掉旧的。”
      电话挂断了。
      我站在人潮熙攘的人群,仿佛听到了水凝结成冰的声响。

      夏天的时候,安参加了科技夏令营。晴说,是安自己报的名,里面都是高智商,她可以找到同类做朋友。可我觉得,她不是去找朋友。她只是不想见我。
      其实,我想,安有没有我都是一样的吧。因为她不会和谁做真正的朋友。她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拒绝这个世界。她需要的是那些玩偶,不问因由,永远不离不弃的跟着她。
      可我不能。
      我不能一成不变的停在她的世界里。我还需要除开她以外的,别的朋友。
      再开学,我们就更少见面了。因为安以高超的成绩,直接跳进高三。她每天带着她的“嘴巴”,顶着乱发,横穿过校园。没人和她说话,没人想接近她。尽管安总是在嘴角,浅埋着一丝笑容,但别人更喜欢解读为神经质的Logo.
      安德烈的新书出版了。
      我得到十本签名书。新书背面,是安德烈的照片,极帅,眼神里闪着福尔摩斯一样智慧的光。我很难再把他和那个头顶蘑菇云的“精神病患”联系在一起。
      他现在,是个名人。名人的下一步,就是滚滚财源。
      他去电视台参加节目,就可以拿到五位数。拍个广告,七位数。他赶上了大叔流行的好时代,光靠时而卖萌时而酷,书就可以卖脱销。安妈妈终于在秋天到来之际,买了新房子。那是一套极有品位的房子,高端而不艳俗。他们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去装修,再花一个月的时间,驱散掉有害气体。然后挑选了一个良辰吉日,搬入新居,
      那已是十一月的初冬,鞭炮刺鼻的硝烟,混入浓白的冬雾。
      我也赶去帮忙。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搬家公司把大大小小的行李乱哄哄的送上了二十一层。安德烈等清点完之后,忽然说:“哎?小安呢?”
      “刚才还在呢?”
      “哪个刚才啊?”
      “是不是落了东西回去取了?”
      “她怎么不说一声呢?”
      所有人都互相追问,却没有谁注意到安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像一团悄然飘走的空气,不留痕迹。
      安家报了警,但始终没有她的消息。
      我默默祈祷,她是离家出走了。
      毕竟她是一个无法用常人思维来思考的人。
      可到后来,有人找到了安。在那个人烟稀少的公园。
      安被冰封在湖水里。
      我听到这个消息,是在早晨的代数课。晴发来了短信。
      我整个人愣在那里,半响,才疯了似的冲出教室。
      公园的管理员说,初冬的冰面,还没有冻结实,有些地方,经不起一个人的重量。女孩子只有一个人,失足掉下去,就救不起来了。
      那天下了雪,我站在冰寒的湖边,久久不想离开。安是想在搬走前,去看看杏仁一号吧。可是刚刚结起的冰层太脆弱了。
      岸边枯萎的草叶,渐渐被雪花染成白色,湖面凿开的冰洞,复又冻结在一起。我仿佛看见了安,沉在幽碧的湖水里。飞散的头发,像褐色的水草,轻柔绵延。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只有那只残破的玩偶,飘游在她的身边。
      蓝色的天光,透过冰层照下来,变幻着明暗起伏的光棱。
      那是她一直想看到的吧。
      像一座水晶的宫殿。
      她是国王的小女儿,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微笑,一个人等着国王,从黑暗的魔咒中醒过来。

      十二月的时候,安德烈为安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葬礼。我只远远的看着,没有参加。
      那一天,晴没有来。我们从此再没有联络。安德烈在他的舞台上,越来越活跃。安妈妈开始学会买夸张的奢侈品。晴成了真正的公主。他们的生活越来越缤纷绚丽,再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怀念安。而我,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慢慢地懂得了,一个曾经如此重要的朋友,为什么会被我遗忘。
      其实,人不外如此,总是在不断选择接近轻松与欢愉,而去远离复杂与孤独。
      一个人,即便有看透世间万物的智慧又能怎样?
      我们都是普通人,天性里,只会迷信简单的欢乐。
      这一天,是个周末,我躺在床上,不想起来。一直平静的11楼,忽然传出嘈杂的搬家声。我飞快地跑上去,发现是一户陌生的人家。
      安德烈把这套房子卖掉了。新主人抱出一只落了灰尘箱子说:“你认识原来的主人啊?他们落了东西在这里,有机会帮我还给他们吧。”
      那箱子里装着大大小小的玩偶,是安所有的朋友。
      我抱着她们,没有回家,而是默默地去了天台。我坐在高高的水塔上,晴丽的天空弥漫极其明亮的光。好像也是这样的天气吧。我和安坐在这里,一起探讨着“幻肢症”。
      我现在相信它的存在了。
      我想,我们的大脑,一定是深爱着那条断掉的手臂。尽管它已经不再,伤口也已经愈合。但它看着那空落落的位置,仍能生出刺骨的痛。
      就像安已不在我的身旁,我依然感到心中深刻的疼。
      此时,已是初春,路边的早樱,开了一树。
      小虫子从困顿的窝里爬出来。
      鸟儿吃了一个冬天的素食,终于有了新鲜可口的蛋白质。
      公园里的湖水化开了,水草们换了头发的颜色。
      躺在湖底的玩偶,成了小鱼的家。她的眼睛已经不会再射出红色的光芒。
      有风从公园里吹出来,带着湖水的湿潮。
      箱子里,一只玩偶的衣服被吹掀起来,露出一行细小的字。
      ——Hey,嘴巴,从今天起,你就是言了。

      这次的演出很成功,在众人谢幕的时候,不难发现台下的女生中有不少红了眼眶的。
      杨唯一和沈初念看到了捧着可乐用吸管吸着喝的徐初夏,臭着脸用V8单反为他们拍摄的白筠,目光始终温柔为她们舒淇木质的风柔,还有许许多多为他们鼓掌呐喊的学生。
      感谢你们,曾为我扬起最纯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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