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如微》微风袅袅

21、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迹部景吾是学生会会长，在校庆当天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所以这次的话剧他没有参加。其他人则是老老实实和话剧社的成员相互配合，认真排练。看到自家队员这么听话，迹部景吾表示自己很欣慰。
　　换好衣服化好妆，沈初念坐在后台的椅子上晃着双腿，悠悠然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紧张。
　　本想好好调节一下没有上台经验新人的情绪的话剧社社长立花森愣了一下，而后弯了弯嘴角，若有所思的低了低头。
　　这次的剧本是杨唯一找来的，至于她为什么这次这么勤快，则是因为她表示真心不想演《罗密欧与朱丽叶》。
　　很快就轮到他们了。
　　众人一起打气加油，便匆匆向舞台跑去。
　　厚重的帷幕拉开，表演开始了。

　　安极瘦，喜欢穿深色而宽大的衣裙。
　　走在路上，风会灌漫她的身体，像一只空荡荡的气球。她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也不喜欢和人交往。我大概是她唯一的朋友。
　　安搬来的第一天，我们在电梯里遇见。
　　那一年，正是中考后的暑假。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楼里这部生产自上个世纪90年代的老电梯。它有一身贴满搬家公司和疏通下水道小广告的华丽外衣。不但会发出咯咯吱吱，稀里哗啦等各种响声，还有灯光跳闪，突然震动等多种运行模式。
　　那时，我还不太懂得掩饰自己对陌生女孩的好奇。
　　当安抱着一只装满玩偶的大纸箱走进电梯的时候，我便毫无顾忌地转过头，打量她。眼睛大到不可理喻，鼻子微翘，有浅褐色的雀斑。自然卷的长头发，干枯毛糙地从头顶铺下来，似乎用手抓一下，就会爆出啪啪闪的电花。
　　“嗨，新搬来的？我叫梁子言。”我开口到。
　　安没理我，甚至白眼都没翻一个。我有点自讨没趣。不准备再招惹她。可是后来，电梯在第四层时，进入了跳闪模式，在第五层进入震动模式，在第六层升级为最高级别的全黑模式，接着“轰”的一声卡壳了。
　　我在漆黑中，“妈呀”一声怪叫，紧贴在冰凉的墙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部老电梯上演自由落体等惊魂项目。可是安表现出超强的镇定。我听她好像在箱子里翻找着什么，接着有两道红色的光线，从她怀里射出来。
　　当然，那不是激光武器，而是个旧玩偶的眼睛。
　　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明白设计玩具的人是怎么想的，难道他不知道僵硬的玩偶在黑暗里，张着嘴，瞪着红闪闪的眼睛可以吓死人的吗？
　　安说“你不用怕，一会儿就有人来救我们了。”
　　我却不淡定的抠着墙说：“嗯……那个……你能不能把那玩意儿先关了？”可安没有关掉的意思。她不紧不慢地说：“它不叫那玩意儿，它叫杏仁一号。”
　　后来，我和安成了朋友。
　　因为我们住得太近了，我住在十楼，她住在十一楼。
　　她的地板，就是我的天花板。安想要见我，只要把地板敲出一串暗号，我就会跑到楼顶的天台去等她。
　　那时我们常常会在傍晚爬到楼顶的水箱上，一边吹着散漫的夜风，一边很认真地讨论一些古怪的问题。比如，地球是不是圆的？马里亚纳海沟里有没有海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幻肢症”。
　　那时我对这个古怪的病症，极度好奇。
　　一个人，被截肢之后，会依然感到自己肢体的存在，不是件很奇怪的事吗？安解释说：“道理很简单啊，肢体被截掉了，但是大脑中的监控系统还在，所以你一睁开眼就能看见光秃秃的手臂，大脑就会释放信号让你注意消失的肢体。而这个信号，最有可能的，就是剧烈的疼。”
　　对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感到剧烈的疼。大概地球上，也只有人类的大脑，才会进化到这么高级变态的程度吧。
　　我对此表示不信。
　　安说：“不信，你可以去问我爸。”
　　你一定以为她的爸爸应该是某某医院的著名外科医生。他却是个小说家。
　　他有个古希腊味儿浓郁的笔名--安德烈。
　　安德烈曾写过一本很有名气的侦探小说，还改编成了电影和电视剧。如果你是个侦探迷，就一定看过。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之后，他在长达十年的写作时间里，再没有过一部可歌可泣、惊天动地的作品。这十年里，他花光了大部分积蓄，然后安的妈妈离开了，安德烈卖掉了大房子，从市中心高档的住宅区，搬到了比较僻远的平民公寓。
　　并且做了我的邻居。
　　其实，安和我都比较能够理解她妈妈的决定。因为除了安，我想象不出谁还能忍受得了安德烈。因为除了安，我想象不出还有谁能忍受的了安德烈。他每天把自己关在漆黑的屋子里，对着电脑猛敲键盘，或者狂抽烟。有时，会三天三夜不出门。有事，是一天。而他出门，通常是为了上厕所或找一点能吃的东西。
　　我第一次在安家里见到安德烈的时候，相当震惊。
　　记得那是安搬来的第二和午后。楼上挪动东西的声音，从他们搬进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停过。我忍无可忍的找上去，没想到安的家里，依然乱糟糟的。安德烈在书房里敲字，几十件行李堆在客厅，等着安整理。我为了晚上能睡个比较安静的觉，大方地说：“Hey，要帮忙吗？”
　　安说：“你搬得动冰箱吗？我需要把他换个地方。”
　　我顿时一头瀑布汗。
　　那天我们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才收拾好了房间。两人累得仰面躺在地板上不想动。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忽然“咔”的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隙。
　　我回头望去。门缝里，缓缓的伸出干枯的手臂，接着走出一个头发乱蓬蓬的男人。暗黑眼圈，浅白嘴唇，柴瘦的身体，却有着滚圆的小肚腩。
　　那就是安德烈了。
　　与其说他是个深藏不漏的侦探小说家，倒不如说他是精神病患者更贴切。
　　他紧皱着眉头，以若有所思的表情走进厕所，哗啦啦了一会儿，又若有所思地走出来。整个人在黄昏的阳光里，像裹了团淡弱的黑气。
　　至今回想起来，至今回想起来，这个画面，都会有种身临其境的惊悚味儿。安德烈回到书房之后，我文安：“他谁阿？”
　　“我爸。”
　　我开玩笑地说：“你爸……是僵尸啊？”
　　安深深白了我一眼，一本正经地说：“僵尸和人你都分不清吗？僵尸是怕阳光的。只有丧尸不怕。但丧尸没思想，我怀疑，丧尸有可能是患了严重幻肢症的人类，他们的肌体已经死亡，但大脑不想放过他们，所以支配他们做一些失常的事。你觉得呢？”
　　我眨巴着眼睛望着她，半天才说：“那个……一会儿……你送我回家成吗？”
　　安听了，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
　　尖细的声音，让我想到某种啮齿类的小动物。

　　安在开学一个月后，办好了转学手续，和我进了同一所高中。因此，她错过了美好的军训时光。我怀疑，她是故意的。
　　安在学校里，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交朋友，甚至和我也像个陌生人。每天她都会在书包里放进“杏仁一号”。陈旧的头，顶着乱发从书包里露出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安不愧为作家的女儿。她给每个玩偶都取了名字。有橙子、小丝、薯片、糖醋蚂蚁……她把它们摆在卧室一个有玻璃门的柜子里，满满的，像一座瑰丽热闹的城堡。
　　班主任对她带玩偶上学这件事，十分头疼。和安说过几次，她也无动于衷。如果没收，她就课也不上地等在办公室门口，倔强而坚定地等老师还给她。
　　她是不怕被叫家长的。谁能把安德烈从书房里出来，安会感激他。班主任对此十分无奈，只好找到我。作为唯一和安能说上话的朋友，她希望我能说服安。
　　于是，周末我约安到天台上去。
　　已经是秋天了，空气里弥漫烧树叶的味道。我坐在水塔边上，晃着两条腿。安踮着脚，小心地走在狭窄的铁架上。
　　我说：“安，为什么非要带杏仁它们去上学呢？”
　　“给你讲个故事吧。” 安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英俊的国王。他和他的王后住在漂亮的城堡里。他们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会唱歌，会跳舞，会捕猎，人人都喜欢她。小女儿除了看书，什么也不会。后来国王中了黑魔法的诅咒，变成了一块沉闷的石头。皇后只好带着大女儿离开了，只有小女儿一个人留下来，等待咒语解除的那一天。”
　　我再愚钝，也知道安是在说她自己了。原来她还有个姐姐。
　　我说：“这个故事，和带玩偶上学有什么关系？”
　　安说：“因为住在城堡里的小女儿除了变成石头的爸爸，就只有她自己了。那些玩偶就是她全部的朋友。”
　　说不出为什么，我的心里，像刺穿了一只青涩的柠檬，泛出淡苦的酸。她一定孤独太久了吧，身边竟没有一个朋友。
　　我仰起头看着安，瘦小的身体，藏在宽大如斗蓬的深蓝色裙子里。微凉的风，吹动她蓬松的头发，像一根笔直感枯的蒿草，只留一点生息，挑挂在纤细的枝头。
　　我说：“你现在有我做朋友，就不用带它们了。”
　　“是朋友又怎么了？”安轻轻笑了，嘴角挂着一丝不以为意。她说，“会是永远吗？”
　　那时候的我，好诚实。面对安的反问，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永远”这个时候范畴，实在太长了。
　　安走过来，敲我的头说：“言，你是诚实的男生。我喜欢。”
　　“我喜欢”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为什么，我的脸倏然红了。

　　有关安带玩偶上学的事，后来还是老师妥协了。
　　原因不止是安的坚持，还因为再一次高一全年级智商测试中，安以一百四十五分排名第一。当然这个分数是不该宣布的，但总有好事的同学会探查出来。
　　一百四十五等于天才。
　　作为一个天才，就要适当的允许她有一些怪癖。就像牛顿把手表煮了，那是千古佳话。但如果是我把手表煮了，就一定会挨一顿暴揍。
　　十月，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星期的雨。午休的时候，大家只能留在教室里。女生喜欢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闲聊，我和几个朋友站在窗前，研究要不要冒雨到操场的“汪洋”里打篮球。
　　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安静地看书。有女生在门口叫她。是琪，班里极霸道的女生。男生见到她都会绕道走。
　　我听她叫安的名字，心里便多出一分不详。果然，安刚离开她的座位，就有人撞了她的椅子，杏仁一号从她的书包里掉出来，后面跟着的，是班里最重量级的女生。她一脚踩中杏仁一号的头，发出如同骨裂般的脆响。
　　安停下来，转过身，微微皱起眉头。
　　班里依旧乱哄哄的，胖女生撞开她，无所谓地说了声，“对不起啊，不是故意的。”
　　可是，这显然不是场意外。因为坐在一旁的女生，一直在用手机拍摄全过程，大概是想发到网上去。
　　安默默捡起杏仁一号，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琪走到她身后，说：“哎，你怎么不发疯呢？不是说IQ高的人，一受刺激就崩溃的吗？”
　　被琪欺负的情景剧，在学校里已经上演过N遍了。不外乎“哭鼻子”和“默默承受”两种结局。然而安却给了一个超出所有人想象的新剧情。她用手指抠了抠鼻子，飞快地抹在了亮起的脸上。
　　这个动作，太出乎意料了。琪连躲都没躲。她愣了一下，还来不及愤怒。
　　我就慌忙的挡在她们中间，说：“算了，算了，她智商太高。咱们普通人理解不了。”
　　不过，安很快就做了让大家都能理解的举动。她在我身后，拿出手机，对着琪“咔”地拍了一张照片，然后随手把那副扭曲的样子群发给了班里通讯录里的所有人。
　　她说：“你不是想看歇斯底里的样子吗？这回可以慢慢欣赏了。”
　　琪在此起彼伏的短信提示音中暴怒了。
　　还好上课铃声在这一刻响起。是班主任的课。
　　我长吁了口气。就算琪再蛮横，也不至于闹课堂。可是，我担心错了方向。当班主任走进教室的时候，安对班主任说：“老师，你知道琪经常欺负同学吗？学校对这样的学生无作为的画，就是等于默许她的行为不是吗？”
　　什么情况！
　　我诧异的看着安，心里默喊。难道她不懂向老师公开检举是件很危险的事吗？老师护得了校内，护不了校外。这个常识，她不会不懂吧。
　　我忽然觉得，安可能不是从市区搬过来的。
　　她是从火星搬来的。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陪着安上学放学。尽管我也会怕挨打，但总不能让她自生自灭。就算有一个人拉着她逃跑，也是好的。
　　安倒是一点都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她说：“言，你跟着我，是因为凉琪吗？她现在每天放学都留校呢。你不用担心的。”
　　我说：“傻瓜，她不会永远都留校的。”
　　事实上，凉琪在第三天就自由了。那天傍晚，我和安刚转进回家必经的巷子，琪就带着几个凶悍的男生走进来。她冷笑着说：“你以为没事了吗？”
　　我下意识的把安拉到身后说：“琪，算了吧，都过去了。”
　　可安从我身后转出来，走到凉琪面前，僵硬卷曲的头发，在黄昏淡黑的风中，微微舞动着。她直直望着她，眼睛里没有一丝犹豫和恐惧，反倒像隐藏盛大的火焰。
　　她说：“今天，你会杀了我吗？”
　　这犀利的问题，让所有人都惊住了，包括琪。
　　安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死不了，我就会揭发你。我还会上网曝光你，找媒体采访你，总之不是你退学，就是我去死……”
　　琪愤怒打断她：“你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选择。你可以选择我们一直斗下去。或者，从此谁也不惹谁。”
　　如果这句话是我说的，估计都会被他们这帮人打到半死。
　　从安嘴里说出来，却有种肃杀的寒气。
　　她是女生，但她眼里的决绝，任谁都会相信。招惹了她，她就会无休无止的纠缠下去。琪和她对视了十五秒，色厉内茬地骂了声“疯子”，转身走了。
　　我望琪走远的背影，绷紧的心才松下来。说：“你疯了！不怕被打啊？”
　　“做贼的更心虚，没听过吗？”
　　我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说：“也就只有你敢实践。”
　　安却转过身说：“言，你也觉得IQ高就等于神经病吗？”
　　“没！”我连忙解释。
　　我发现，自己面对安。有种复杂得不可宣言的感觉。她太聪明了，有着非一般的思维和想法。而她这些古怪的行为，像把诡异的刻刀。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我分不出那是不是喜欢——没有传说中的怦然心动，没有刹那光华的闪耀。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吸引，如同黑暗中的蔓藤，悄无声息地攀爬进心里。

　　安——沈初念
　　安德烈——忍足侑士
　　晴——杨唯一
　　妈妈——赤坂丽三年级
　　琪——青木贵子一年级
　　言——向日岳人
　　其他角色——龙套A/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