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19】韦伯斯特(一) ...
-
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虚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
——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夏至日到来了。
在这一天,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到达了一年当中的最北端,北半球的日照时间达到最长。这意味着北半球将正式迈入炎热的夏季,水银温度计的指数逐日攀高。据专家测量,因为温室效应,所有E区的城市都将迎来一次人类史上温度最高的一次夏天,包括勒内。
巴尔·华顿走出的士,从马路边到餐厅短短的一段路程,他已经浑身出汗,那些细密的汗珠布满他背部的肌肉,把皮肤和衣服粘在一起。因为要出席某些比较正式的场合,巴尔今天穿了一件密不透风的西服,这让他难受地“啧”了一声。
他加快脚步,匆匆推开餐厅的门,扑面而来的空调冷风让他忍不住舒服地叹了口气。巴尔看见唐临坐在角落的位子等待着自己,他推测唐临应该等了一段不短的时间,证据是桌面上摆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黑咖啡。
“对不起,哥哥,我来晚了。没想到校庆还有这么多节目,现在的小兔崽子们真是能折腾。”巴尔向着唐临走去,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有些愧疚地解释道。他一边翻看着菜单,一边嘟哝着说:“还好我逃得早。”
唐临笑了,他没有回话,只是扬起手替巴尔招来了服务员。他发现巴尔又换了一个发型,他把头发留长了一些,然后全部往后梳,用发蜡固定,这样看上去会显得成熟许多。在阳光照耀下,巴尔金棕色的头发正在闪闪发光,宛如天使降临。
“冰可可,谢谢。”巴尔对着服务员道。
玻璃杯上带着水珠的解暑饮品端上桌,巴尔迫不及待地喝了好几口才停下,他张开嘴呼出冰凉的冷气,舌头冻得有些发麻。他刚刚不小心吞吃了一块冰,这真是愚蠢极了,巴尔不想让唐临知道这件事。
“我说过我们可以不必如此匆忙。”唐临道。不久前他和巴尔约定下午茶的时间,巴尔并没有告诉唐临今天是他母校的校庆日。而等唐临从侧面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巴尔却说不必麻烦,他能赶得过来。
“我真没想到他们会邀请我。要知道,我大学的时候一直都是老师很讨厌的那一类人,就是那种整天不务正业,逃课去打球的体育生——大家都以为我是体育生,但其实我不是。我是正经八百通过联盟学业测试进去的,分数为4.8(满分为5)。”巴尔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唐临又笑了起来,若是有别的什么人在这,绝对会对他的温柔表现大吃一惊:但有什么办法呢?面对着这个讨他喜欢的大男孩,唐临总是乐不可支。他说:“但我觉得你足够优秀。”
“你可真是肉麻,哥哥。”巴尔搓了搓脸,脸色有些不自觉地发红,“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说说你的校庆吧。”唐临道。
即使只是回忆,巴尔也觉得有些感慨。巴尔的大学并不是什么三流学府,它的校庆日不会弄得像是游乐园活动一样,相反,它古老而传统,有着许多守旧的古怪规矩:比如说,为了保证学生会工作的稳定,毕业四年内的学生不能回来参加校庆——巴尔今年刚好满五年了。
巴尔吐了吐舌头,道:“人可真多。而且很多名人,各个领域的,我走在里面,都几乎想要冲上去要签名。”没多少人认识自己,这让巴尔感觉到轻松,又隐隐觉得有些失落。
难怪巴尔这么说,巴尔的母校,韦伯斯特联合学院,它一直是E区标杆一般的存在。韦伯斯特大学在联盟大学排名榜上长期霸占第四的位置,这所古老的院校从四百多年前起,就源源不断地为世界贡献许多的顶尖人才,但它每一届学生不会超过一千人。历年共有12位总统从中诞生,更不用说那些多如过江之鲫的议员;除却政治领域,更让人感兴趣的是在这毕业的那些“贵族”和富商们,但并不是说只要家世悠久或者身价千万就能被录取,就算是“贵族”,也要拿出些像样的成绩来。
霍尔拜因家族的家长世代都是在韦伯斯特大学就读的,尼古拉斯·霍尔拜因也不例外。还有一些著名的人,例如路德·兰萨多斯与他的兄长贝克·兰萨多斯,被称为“D区能源之父”的奥尔涅茨·日丹·库德里亚什(听说这位八十六岁高龄的老人每一年都会来参加校庆),抑或“航海大王”陈方,世界闻名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大家李·盖尔海姆。
最值得一提的是,那位被尊称为“人类之子”的瓦沙克,身兼摇滚巨星与科学巨人双重身份的传奇男子,也是在这儿念书的。虽然他没能念到毕业——这一直是韦伯斯特极力遮掩的事实。他被开除了,在大三的时候,因为管理员从他的宿舍搜出了成打的“阿多尼斯”禁药。
“韦伯斯特大学的校规非常严格。”在接受采访回忆起这段往事时,瓦沙克笑着说,他没有任何怨色。瓦沙克一直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好偶像,因为每年总有数不清的青少年学习他使用禁药、辍学,但就算是他,也无法穿越回去过去,改变这段众人皆知的历史。
“我看到了安琪拉,就是那个安琪拉·汉斯,第五星的人。”巴尔·华顿道,“她是学生会的成员,我和她聊了两句,因为我猜我的邀请函就是她发给我的。然后她被另外一个学生会的人叫走了,她看上去非常忙碌。我记得她好像是光子职能开发部的?”看来巴尔并不知道安琪拉已经被辞退的消息。至少在短期内,她不会再出现在第五星了。
唐临感到有些惊奇,这是巴尔第一次对另外一个女性表现出兴趣,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或许这个老小子终于春心萌动了?只是他潜意识里不愿意承认而已。
“啊,她辞职啦。”唐临漫不经心地回答,“想要她的联系方式吗?”
巴尔有些尴尬地道:“我保证你绝对是想太多了,哥哥。”他听出了唐临的潜台词,但巴尔发誓他一点想法都没有,至少是目前来说——毕竟他跟那个女孩只有几面之缘。
“你真的不想谈恋爱吗?”唐临有些失望,他就像一个热心的家长一般问道。
巴尔哭笑不得地回答:“我觉得,这要看命运吧……”
“真难以置信你是一个E区人。”唐临挑眉道,“你的观点就像是那些在C区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人,坚信只要坐在家里,就会有一个女孩送上门来结婚。”
“哥哥。”巴尔挠挠头,试图转移话题,“我们还是来聊点别的……我听说霍尔拜因以前也在韦伯斯特念书?”
不得不承认,这个办法虽然拙劣,却十分奏效,唐临好笑地看着巴尔,问:“是的。为什么你突然问起这个?”
“我只是想要听听故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巴尔道。他原本只是随口问问,但现在他真的有些感兴趣了。安琪拉·汉斯被他抛在脑后,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唐临:关于唐临的大学生涯,唐临的想法,他都想要了解。唐临现在的生活看上去如此规律,他大学时曾经有过荒唐的岁月吗?亦或规矩得如同一个书呆子?
“霍尔拜因是交流生。我们在学校里面相识。”唐临道,他有些不想继续说了,“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对这个感兴趣——”
“你就告诉我吧。”巴尔不自觉地撒娇道,他握住了唐临的手,意外发现即使在夏天,这位继兄的手也十分的冰凉,如同刚刚从冰窟中取出似的。
“好吧,好吧。”唐临妥协了,事实上,他从没有违背过巴尔的意思。最终,他只是狡猾地说:“我不能保证我什么都和你说,你总得留些隐私给你的哥哥。我也不能保证我说的全部都是真的。但我能告诉你一个让你感觉到足够有趣的故事。”
巴尔撅起嘴道:“这听上去真是有够讨厌的。不过你输了,哥哥,我还是很感兴趣。”
唐临想起了一句话: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在那段时间里,他的人生发生了一个非常大的转折,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的主观感受,因为他知道这对于事态的进展没有任何改变。
但除此之外,唐临不得不承认,他的大学生涯还是比较美好的——相对来说。他眯起眼睛,自己该从哪里说起呢?
唐临不认为巴尔会对他的学术探究历程感兴趣,他的大部分学术成果都已经发表过了,这个孩子只是想听一个爱情故事罢了。而且,很多的事情他一点都不想告诉巴尔,那可不是什么好榜样,他不希望巴尔也这样做。他只是一个反面教材,大多数的学生还是十分循规蹈矩的。
“一个冬天。”唐临望着窗外热辣的阳光,他有些出神了,“我们相识在十年前。”
他闭上了双眼,开启了记忆宫殿中的一扇门,那是一扇古老而朴素的木门,上面有着简单的向日葵形状的木雕图案,没有锁。随着门扉的开启,唐临感觉到四周的环境缓慢变化,由空调吹出的干燥冷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阴冷的风拂过自己的脸庞,寒冷潮湿的气息停滞在他的骨髓当中,挥散不去。
唐临步入了回忆当中。
十年前,十二月初,冬季的开端。
C区东南部,能源研究大学外,一家处于无人小巷的破旧店内,唐临赤裸着上身从肮脏的床板上起来。这儿的环境看上去真是太糟糕了,废弃的桌椅,掉漆的墙壁,还有昏黄的灯光,这让他联想起电影中的某些场景。
唐临从桌面捞起镜子,在镜子里面看到了自己的脸:那张同十年后并无二样的瘦削脸庞显得面色苍白,嘴唇缺乏血色。他太冷了。
“我看不到。”他对站在身后的人说,“帮帮我。”
身后的纹身师举起了另外一面镜子,唐临调整着角度,终于看清了后颈上新添的纹身。纹身师辨认不出这是一个怎样的图案,它看上去是一只眼睛,但是太过抽象,又像是长着翅膀的某种生物。这只古怪的眼睛是棕黑色的,它牢牢盘踞在唐临发根的下方,若是他稍微把头发留长一些,这个纹身就看不见了。
“还行。”唐临评价道,一边捡起衣服穿上。纹身师松了口气,唐临从口袋中掏出烟点燃,随口问:“多少钱?”
“你的同学帮你预付了,那个叫梁斯毅的小伙子。”纹身师说。
唐临愣了愣,片刻后说:“那谢谢你了。”他朝纹身师挥手道别,离开了这家手工纹身店。唐临一直觉得这非常神奇:能在能源研究大学附近做这么久的生意而不被察觉,纹身师肯定有自己的渠道。
室外的温度比纹身店内更低,唐临哆嗦了一下,拉紧衣领。同北方不同,C区沿海东南部的冬天温度保持在零度以上,这儿并不会下雪,但它的寒冷带着厚重的水汽,这些冰冷的水汽会附着在棉衣、袜子和帽子里,让人即使穿着厚重的衣服也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他往学校的方向走,已经是夜晚十点钟,路上空无一人,唐临熟练地用自制的门卡打开了学校的大门——那时他已经有这样的本事了(事实上,能研大学里的学生基本上都有能力这样做,这些无师自通的学生总能把管理员气得暴跳如雷)。
这时,唐临的电话响了起来,看见来电人,他微微皱眉,但最终还是接通了。
“完成了吗?”电话对面,他的现任男友梁斯毅问道。
唐临面无表情地回答:“老实说,我不喜欢你给我选的图案。”
他知道那只可怕的眼睛是什么玩意儿——那是百眼巨人阿尔戈斯的身体,他被赫拉派去看守宙斯的情人,最终却被赫尔墨斯砍头。在那之后,宙斯为了向赫拉道歉,他把阿尔戈斯身上的眼睛都镶嵌在了孔雀的尾巴上。这是希腊神话里孔雀尾巴花纹的来源。
“得了吧,反正你看不见。我喜欢就行。”梁斯毅毫无顾忌地道,“再说,这是凯瑟琳选的图案。”
闻言,唐临“啧”了一声,尽管梁斯毅一直再三声称凯瑟琳只是自己的好友,但这也无法阻止唐临从别人的嘴巴里听到事实:梁斯毅已经多次和凯瑟琳进出酒店,在唐临看不到的时候,他们亲密得像是情侣。
但唐临没有兴趣去闹分手,他的意思是,他和梁斯毅在一起只是各取所需,目前尚无任何分歧。唐临需要一个人发泄欲|望(因为他发现这样自己能够少服用一点“药物”,禁品的那种,这对身体比较好),最好是个固定的伴侣,至于对方背着自己在搞什么,他一点都不关心。他没有所谓的情感洁癖,至少对梁斯毅没有。
“好吧。”唐临面无表情地道,“晚安。”他一个人回到了宿舍,在阿多尼斯的作用下,他感觉到非常轻松,似乎能够飞行。他愉快地入睡了,就像之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
“你听说了吗?关于交流生的事情。”何云问道。
唐临和好友何云并肩走在体育场旁的观众席上,除非有什么热门比赛,这儿一般都空无一人,特别是他们身处的最高一排座位。冬日的阳光并不猛烈,如同有实质的光线笼罩着唐临,他的步伐缓慢,神志不清,这是吸食阿多尼斯的后遗症。
“这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吗?”唐临随口反问。他打了个哈欠,感觉有点疲惫。唐临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体育场的草坪上,在他们这儿的距离,只能够看见几个穿着黄衣服的小人在一片绿色中跑来跑去。他们穿过白线,从一个半场跑到另外一个半场,紧紧追着那个黑白相间的球不放。
尽管隔着相当一段的距离,何云还是一眼就从那群人中认出了梁斯毅。他总是运动场上最闪耀的那一类人,他身上似乎有着标签,能够让别人迅速地在人群中发现他。现在,梁斯毅用一个假动作虚晃过了后卫,他在离球门仍有三十尺的地方抬脚射门,成功地骗过了愚蠢的门卫。如同电影中的场景一般,他进球了,助攻的队友跑过来拥抱他,其余队员把他抛上天空。
何云感觉心情一下子跌倒谷底,他道:“你总是看着他。即使知道他只是一个骗子。”
“我不看着他,难道看着你吗?”唐临隐秘地看了何云一眼,略带嘲讽地道。何云感受到了唐临不含恶意的目光,这他有些伤心了。
何云是一个长跑运动员,而成为一个长跑运动员,通常都必须有着健硕的身材和发达的大腿肌肉,何云也不例外,他的肤色偏黑,身体矮而壮,与此相反的却是他害羞内敛的性格,他差点被医生误诊为社交恐惧症。
“我发誓,亲爱的。”唐临叹了口气,看似真诚地道,“就算要我谋杀梁斯毅,我也不舍得伤你一根汗毛。”他不得不安慰起这个玻璃心的朋友。唐临知道自己刚才的态度伤害到了对方,但他是一向如此地喜欢嘲讽别人,这是多少个何云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显然何云也了解唐临的无可救药,他真想给唐临那好看却讨人厌的嘴唇装上拉链,他道:“好啦,你再编下去,我就会飘飘然了。”
“唔。我是真心的。”唐临把手搭在护栏上,在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药瘾有些发作了,为了掩饰这个,唐临点燃了一根香烟。
“那些韦伯斯特的交流生要来啦,就在明天。”何云没有理会唐临,他依旧沉浸在对交流生的幻想当中,自顾自地道,“难道你不感兴趣吗?”
唐临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发誓他已经很收敛了,但何云还是在其中读到了轻蔑的意味,他又感觉到受伤了。
“你就对那些来自E区的洋鬼子这么感兴趣?”他还想继续打击这个不切实际的好友,但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唐临立刻闭上了嘴巴,因为这是一个特殊的铃声。
唐临打开手机。“能够过来一趟吗?”语音短信里,低沉的男声问道。发信人是他的导师,瓦沙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