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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鸟儿与虫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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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热!
灼热与疼痛包围的身体的每一处,目之所及,都是一片赤红,一片混沌。找不到任何支点,感觉一直在下坠,下坠,直到无法确认自身的存在……
下一刻,一波更剧烈的疼痛把他从死一般的梦境中生生扯出。
虚弱地喘息着,积攒了好半天力量他才能勉强地睁开眼睛,痛楚就像是把他的身体扯成了无数块,每一块又血淋淋地架在火焰上灼烤。但即使是这样的痛苦,也比刚刚那无比绝望的梦境要好上很多。
黑暗的房间里,仅有一盏烛火,那样细弱的火苗在他才张开眼睛的时候也几乎闪得他再次昏过去。
过了好半响,视野才适应了这个亮度,看清了四周的情形。
一直站在窗边厚厚帘幕前的人回过身来。
“哎呀,你已经醒了啊。”
微笑着的少年,黑色的瞳孔映着烛光,闪烁着华美又安祥的金茫。
即使是明了他底细的人,说不定也会被这让人沉醉的美丽画面所迷惑吧。
“露西菲尔”闭上了眼睛。
他现在连动一动手指都很勉强,唯一能做的反抗只有这个。
可惜的是,他无法关上耳朵。
脚步声传来,越来越接近--这个人平时的行动就是习惯性的无声无息,弄出声音来只可能是刻意的--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真是凄惨呢。”
听上去是叹息,却带着笑意。
斯派德的嘴角上弯着,这是个很是含蓄温雅的笑容,放在此时此刻却是说不出的诡异。
烛火微弱的光亮下,被冠上堕天使之名的少年,现今无比的狼狈。
黑色的外套乍看没什么不对,用手摸上去才会发现每一寸布料上都浸着已成深绛的血迹。衣服裂开的部分不多,隐约地可以看到鲜红的伤处,密布在苍白的肌肤上。
本就是淡色的双唇已经失去了仅有的一点血色泛着青灰,显示着它的主人距离休克也只有那么一步之遥,脸孔的伤口较少,上面的红晕昭示的是超高的体温。
“别担心,半小时前退烧针就已经注射下去了,马上你就会感觉好一些的。”耳边响起玻璃器皿相互碰撞产生的叮咚声。
身上一凉,伴随着布帛撕裂的声音,“露西菲尔”一僵,差一点条件反射地睁开眼睛。
斯派德似乎觉得很有趣似的,轻笑了起来:“你紧张什么?只是治疗而已。”
“就算我想对你做什么--”他暖昧地伏到少年耳边吹了一口气,口中的话语却是与之相反的冰冷,“也至少要排在老板后面吧。”
少年,冷冷地打了个寒颤。
斯派德也许是对他的反应感到满意,终于安安静静地开始处理伤口。
绷带和药布以很细致的方式缠绕起来,身上无数个细碎重叠千奇百怪的伤口渐渐被厚重的白色所覆盖,因为需要包扎的伤处过多,几乎代替衣物包覆了少年的身体。
包扎的人动作轻柔力道适中,让伤者几乎感受不到额外的痛苦。但是伤者的身体始终绷紧得如同岩石一般,只有被汗水浸湿的长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昭示着他的失控,以及斯派德的这份多余的体贴并未让他有丝毫的领情。
当然,另一个双黑的少年也不在意他领情与否。
伤势的处理又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再没有人发出声音,露西菲尔也一直固执的紧闭双眼。由于过度专注于这一点,双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更是完全变成了灰白色。见他这么认真努力地不想看到自己,倒是让斯派德改变了收拾完必马上就走的打算。
他挑起一个微小而讥诮的笑容。
身为“曾经的同伴”,他很清楚这个人的死穴是什么。
--他极至屈辱的证明。
“好了--都是外伤,看起来吓人其实并不严重,止痛药的效果能够持续一天,你现在可以好好睡一觉了,露、西、菲、尔。”
状似温柔的叮咛,最后那个一字一顿强调出的名字成功地点燃了伤者本就快要压抑不住的怒火。
一直紧闭地眼霍然张开,瞳孔中弥漫着黑红的怒焰,纯黑的眼眸中燃烧着憎恨与杀意,映着烛光,如同烈火中的琉璃一般瑰丽无伦。
“你--住口!”
“我不是你的玩具!!”
斯派德没有任何动容,他的语气甚至十分的无辜:
“你说你‘不是玩具’?”
随手把整理好的绷带扔进药箱,他笑着,直视着露西菲尔的双瞳缓缓地伏下身体,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已然呼吸可闻。
这是一个再接近一点点,就构成名为“接吻”事实的状态。
逆着火光,大片的阴影使得本就同是双黑的两人看上去如此相似,简直就像镜子的两端。
镜中是黑暗,镜外,还是黑暗--
“你不会是烧坏了脑子,在说胡话吧!”
黑暗,残酷地低语。
斯派德轻佻地拍拍曾为同伴的那个人,状似轻松地站起,古怪地一笑,眼中的不屑再没有掩饰。
--你是,多么的弱小啊。
他仿佛无声地这么重复着。
“好吧。你的确不是‘我的’玩具。”
“--是老板的。”
“--老板专用的‘娱乐用玩具’。”
恶毒的语言轻飘飘地回荡在空气中,传入露西菲尔的耳朵。
长时间以来自欺其人,不去思考的将来,这一刻还是清晰到冷酷地摆在面前,让他一阵窒息。
茫茫然地,只能听着斯派德不停地继续说着:
“我可是一直不明白呢--”
“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我吗?”
“被老板看中的是‘你的’长相,‘你的’年龄,全部都是因为你自己吧。”
“再说,除了这一点点伤,老板还没对你做什么吧,他还是喜欢楚楚动人的小女孩多一些--啊,抱歉。你大概是不想听这个的。”
“总比‘那一个’要强上很多吧。”
提起“那一个”,即使是脑子已经接近一片空白的露西菲尔也不自禁地微微发抖,流露出几分恐惧。
--那已只是一个缩在墙角的,红发的,玩偶。
“据我听到的消息,‘那一个’的来头也真是不小--亚西里家族正统的嫡系独生女,大小姐哦。家破时逃得了一条小命,前一阵子又搞什么刺杀自投罗网。真是,蠢到脑子里生虫了。
那个大小姐脸长得不错,老板本想把她也弄成收藏品,可惜调教到一半她就崩溃了,然后,下场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没有半件遮体的衣物,只被允许蜷缩在地下石屋的一角,当成宠物一样的养着。时不时的,家主大人还会随便叫些人来侮辱凌虐给他参观助兴。
那已经不能再称为人类,只是一个人偶!
“你想,变成那样?”
不知不觉落入了恐怖回忆的少年猛然回到现实,发现两人的脸孔又几乎碰在了一起,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正对自己的那双黑眸里浓浓的嘲讽。
“你害怕!害怕极了!今天你挨鞭子的时侯,老板可是很好心地自己上场玩弄那个女孩给你解闷了呢。”
“她是不是已经不会求救,不会喊疼,只会傻笑?”
“因为那个女孩,已经被他搞疯了。”
“而下一个,大概就是你了吧!”
目视眼前这双同自己十分类似,从来只流露出单纯热烈情绪的黑眸中露骨的深深绝望与惧意,斯派德为自身的胜利涌上一种眩晕的满足感,而同时,心中却矛盾地开始意兴阑珊。
“不想变成那样,就听话吧。”他敷衍地说着,目的达成,反而有些厌倦这种吓唬人的把戏了,“毕竟整个流星街上相信上帝的,只剩下你一个了。”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只剩下我一个人……”
细弱嘶哑的声音止住了他将要迈出的脚步,停了一下,那个声音霍然爆发:
“为什么会只剩下我一个人!”
其它属于“天主教团”,流星街上最不合时宜的教徒21人,已经永眠在了他们曾认为是室外桃源的那片土地。
“是因为你背、叛了我们啊!”
在一起生活了四年,在所有人都对他报以完全的信任之后。
毫不犹豫地,背叛了!
“是啊。”沉默了一小下,斯派德回过身来,半低着头露出一个如黑罂粟般美丽而危险的笑容,“我背叛了。”
“难道这样很奇怪吗?”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怒火爆发,努力地撑起了上半身的露西菲尔。
“你当这是在流行小说里吗?因为被收留,被信任,就心甘情愿高高兴兴地一辈子钉在原地过那种枯燥无味只能勉强填饱肚子的‘单纯生活’--你当我有自虐癖好?”
“这里,是流星街啊。”
“我想要的,我能得到的,明明可以比这多得多!”
“我为老板工作,靠得是我自身的能力,只不过很不巧,他对这么个破教团的一切太感兴趣,所以为表示我的忠诚,就把自已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他了。”
“比如,这个没有一点价值的团体能在流星街上存在几百年靠得并不是运气,他们掌握了历代□□大佬们都望尘莫及的巨大关系网,虽然细小却繁杂的联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没有人敢动他们。
遗憾的是,这个保命符有个不大不小的缺陷--如果从内部出了问题,来不及发动它就形同虚设。
再比如,深受教团信任管理关系网的那个人,某天夜里约自己的小女朋友在中庭密谈,兴高采烈的告诉那女孩他偷偷利用这个关系网联络到了流星街外的势力,找好了门路再过一阵就偷偷把她送出去。”
露西菲尔僵住了。
“送出去之后,你打算怎样呢?”
“再找个机会把自己也弄出去?然后两人一起‘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如果离开就是背叛的话,你有什么资格职责我?”
“摆出这张怒火冲天的面孔来,你想要审判谁?”
斯派德抬起头冷冷地直视着他,瞳孔中没有一丝光华,不详地扭曲着,露西菲尔被这种冰冷冻在了原地。
“如果真的对自己的处境这么不满的话。”
“--去死啊。”
“别告诉我,你没用到不会自杀!”
如灵猫般无声的走近,双黑的少年翻书般地又变了脸,眯起眼睛笑得阳光灿烂:
“不。或许我该问你的是--”
他冰一样的手抚上露西菲尔的脸颊,轻轻地,凑到他耳边:
“你,敢、死、吗?”
感到碰触着的身躯止不住的颤抖,还有向后缩的举动,斯派德无趣地松手。
至少也是流星街上长大的孩子,对生命的执着是刻在骨子里的。
也只有这么一个地方,还能够看出两人的出身其实是相同的了。
--被那群神棍教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把你放在眼里。
皱着眉,他开口:
“够了吧,太难看了。”
“至少要有个流星街人的样子吧!”
“虽然比我早,但你和我入教的时间应该是差不多长才对。在那之前,你应该也只是流星街上的一个普通的小孩子。”
“在这个地方,抢夺,欺骗,杀人,被杀,同类相食,圣经上只有地狱才有的景象,你应该已经看到厌倦了才对。”
“用身体去取悦强者换取生存,但凡长着一张可以看的脸,或男或女或是成人小孩,都应该至少做过那么一两次吧。”
拼命缩起来的身体凝固成苍白的石像,刚刚因为动作过大有了一丝血色的脸也变得煞白,露西菲尔咬得嘴唇都渗出血来,嘶哑地叫喊出声:
“可那是错的,是错的!”
——是肮脏的!污秽的!神所不允许的!已经忏悔过的!不应该再犯的!
“……就算,那是错误的。”斯派德不已为然地轻哧一声,“你也可以选择。”
“神,和你的小命之间,你选哪个?”
绷紧到极点的少年死死抓着破碎衣物的一角,眼前一片黑暗,声音如被夺走,说不出哪怕一个字来,当那个恶魔一样的人将最后一个问题残忍地砸向他之时,他不能自制的抽搐痉挛着。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人类不可回避,并永恒地为其所困。
斯派德明白,这已是决定露西菲尔信仰崩溃与否的关头。但他并没有留在原地,等待最后答案揭晓的想法。
——与我无关了。
他冷漠,任性地想道。
——就算是我,如果老板下令让我陪他上床,也同样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吧。
——幸好,我比你有用。
——有用得多!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斯派德马上恢复了平日里如面具一般的可亲笑容。打开门,三两下就打发送晚餐来的侍女红着脸离开,完全没有注意到房中的病人情况是不是对劲。
斯派德打开了食盒——大概是考虑到露西菲尔的伤,准备的是容易消化又可以提供营养的蔬菜汤。
“好香啊,老板的厨师手艺真是不错。”
汤是温热的,一小会儿的工夫,整间小屋都充满了诱人的香味。
“伤口应该已经不痛了,现在喝一点热的东西,一整晚都可以睡得非常好了吧。”
他的笑意温柔得如初春小雨落入湖泊时泛起的浅浅涟漪,淡淡,暖暖。
随即,漫不经心地放手。
器皿破裂,汤水沿着石板地上冰冷的缝隙四处蔓延开来。
双黑的少年如舞毕的绅士般优雅地一躬:
“晚安了,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