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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雪里已闻春信至:夜哭 ...

  •   年关将至,京城里的雪依然丢棉扯絮般下个不住。

      天还刚蒙蒙亮,方老二就一脚深一脚浅地顺着什刹海北沿埋头发足。纵是用上了十分的力,到了明府某偏门处,也已快辰时末了。

      “哎呦喂。”见到雪人一般的方老二,等他多时的明府掌炊老郭从门后边闪出来道,“我的亲爷爷喂,你可来了!”

      估量着阖府上下都该大起了,老郭心头焦躁,四顾无人后,拉了方老二一只冻得冰凉僵硬的手,偷偷塞了几粒金稞子进去。

      “你听我说啊——”老郭附耳道,“府里这一年事故多,先是没了大公子——这你也知道。然后塔娜格格又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虽又添了个小爷,到底他娘身份遭嫌弃。少奶奶是个不懂事的,大爷在的时候两人就不对付,肯定不愿带他外头女人生的娃。大奶奶恨娃他娘,连娃都不愿看一眼。老爷朝堂事多,根本管不上。最后还是颜姨娘心肠善,给孩子一口饭吃。”

      方老二袖了那几枚金稞子,边听边点头,并不明白老郭这话与他今日此行目的有何干系。

      老郭笼着手,接着道:“谁又曾想,塔娜格格好起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木木呆呆的,全家顾她还顾不来,小爷他娘又不分昼夜地在府外头哭闹,说是要儿子不要钱,恨不能嚷得人尽皆知。大奶奶动了气,这年也不打算大过了。以往每逢年节散财周济啥的,今年是没指望了。”

      他朝方老二的袖子努努嘴道:“那是我家玲丫头从塔娜格格屋里的管事那里得的,你先周转一下。以后手头宽裕了……”

      话已至此,方老二暗自颠了颠袖子里的重量,低眉顺眼地陪笑道:“好说好说,多谢郭老大了。”见周遭依然鸦默雀静,他亦忍不住好奇地凑前道:“这塔娜格格,我往年送柴火的时候无意间见过一面,看着是挺伶俐一人啊,怎么落了今日这样?”

      老郭吸了吸红彤彤的鼻子,唏嘘道:“可不,因为她眉眼酷肖大爷,老爷和大奶奶可宠了……”

      北风呼呼地刮过,屋瓦上积了许久的雪簌簌地掉落下来。

      此刻,被两人议论着的人正慢悠悠地穿过寝院中的回廊,往南边祖父母的居室走着。一张苹果似的脸蛋稚气未脱,姿容并非绝丽,一双眉眼甚是温煦可亲,此时眼中却毫无波澜,只静静地望向正寝那繁复的雕花格窗,渐渐加快了脚步。贴身丫鬟玲珑跟在主子后头亦步亦趋,一边小声地告诉她相关事宜。

      屋内香烟缭绕。明府的女主人、这具身体的祖母觉罗氏一早便做完佛事,此时正在里屋小憩。

      长丫鬟画眉打起帘子,低声禀道:“大奶奶,格格来请安了。”

      贵妃榻上的妇人嘴角噙着一丝笑,缓缓睁开眼道:“我的塔娜来了?”

      无瑕在门口张望许久,感觉身后的玲珑轻轻推了她一把,这才几步上前,娇滴滴地唤了声:“玛嬷!”,立时便扑在妇人怀中,两把头的小脑袋不住地蹭着觉罗氏的胸怀。

      觉罗氏捧起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一阵子,欣慰道:“可比前段日子看得精神些了。”孙女那酷肖儿子的眉眼映在她眼中,慰藉着她失去长子的心痛。

      无瑕顶着眼下的两团乌黑,默默地看着祖母。

      觉罗氏叹了口气,问垂手立在门边的玲珑:“格格这些天还是缺睡少眠的?”玲珑大气不敢喘,期期艾艾地应了声“是。”

      凌厉的目光扫过她身上:“你都是怎么伺候的?”

      “奴才失责!”玲珑“噗通”跪了下来。

      “玛嬷。”无瑕晃着祖母的衣袖,“不干玲珑的事,是我自己睡眠浅。”

      这位玉面威严的妇人,父亲是当年因谋逆之罪入狱判死的英亲王阿济格。她遣嫁在父亲出事那年,夫君是当时毫不起眼的銮仪卫侍卫纳兰明珠,谁也不曾想到他会是日后权倾朝野的一代宰辅。夫荣妻贵,后世流传了不少宰相夫人的轶闻野史。说她凶狠善妒,曾因夫君夸奖婢子眼睛好看,便生生挖下了那双眼送到了夫君面前;说她因此与夫君不睦,与儿孙不和……

      这些稗闻于无瑕听来,曾是遥远的传说。而如今,真的与事主生活在了同一屋檐下,她正在逐步领教这个传说中的女人是如何的凌厉威严。好在,她对她这个孙女是疼宠爱护的。

      觉罗氏道:“格格的身子刚有点起色,大夫嘱咐了多少遍要静养要静养,你们这些镇日里白吃白喝白拿的,连小主子的休息都保证不了,我要你们何用?”

      玲珑听到“白拿”二字,明显的一哆嗦,看在无瑕眼里,她顿时想到前几天常嬷嬷给她的几粒金稞子。看来,这府里人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女主人的眼。

      “奴才,奴才该死!”玲珑拖着哭腔道。觉罗氏捻着手里的佛珠,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无瑕偷眼瞄了瞄,见她仍有愠容,便也不敢再搭腔。

      屋子里一片死寂。外头,画眉再次打起帘子禀道:“少奶奶来了。”

      伴着花盆底踩在地上哐哐的声响,一个桃红色旗装的少妇快步走了进来。

      “呵……”觉罗氏突然睁眼冷笑,手里的佛珠错了个位,对着来人道:“你还知道来请安?”

      “额娘……”瓜尔佳氏一脸委屈地唤道,“昨夜孩儿被吵得实在睡不着,到四更天儿才合眼,一睡便误了请安时辰,还请额娘别见怪。”

      觉罗氏乜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倚在榻前的无瑕,道;“这可巧了,你们娘俩夜间都未曾睡好。说起来,倒是府里不够清静?”

      “回额娘的话,后头的森哥儿总是一夜哭到亮……”

      “回玛嬷,我夜里总是听到女人的哭声……”

      被问到的娘俩同时开口回答道,又同时噤了声,默默对视一眼。瓜尔佳氏的脸上惊疑了片刻,很快便垂下颈子不再说话。

      “呵……”觉罗氏从榻上起身,一旁的嬷嬷布顺达搀住她的臂弯,扶她慢慢踱了几步。几声冷笑过后,觉罗氏道:“又是小儿夜啼又是女人夜哭的,府里最近晚上可真够热闹的啊!”

      无瑕心知觉罗氏认定有一方说谎,此时也觉得噤声为妙,便垂了眼皮,视线落向前方瓜尔佳氏衣摆上的穿花蛱蝶。她就是无瑕父亲在其生母卢氏故后娶的续弦、无瑕的继母,历史上是个几无存在感的女人。无瑕父亲那几段被后人津津乐道的韵事,没有一个女主角是她。也有好事者,编排此女娇扈刁蛮,与夫君不睦。上一世的无瑕读到那些时很有些不以为然。理工科出身的她不太爱带感情|色彩去看待历史人物,她注重史实,讲求证据。

      然而,此时她的双眼快被瓜尔佳氏衣摆刺绣的金线晃晕。夫君故去尚不足一载,便如此迫不及待地穿红着绿。她觉得,后世那些对二人感情问题的猜测编排,没准并非空穴来风。

      觉罗氏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慢悠悠开口道:“你们的寝房都在西南,森哥儿被他姨娘领着住在你们后头的偏院里。按说孩子一哭,你们都该听得见。”

      无瑕怕说多错多,只是垂头听着。

      觉罗氏捶了捶腰,透过窗格看着外头一片白茫茫,又道:“只是啊,这夜夜下雪刮西北风的,只怕森哥儿的哭声早被禺强爷刮到更南边的地儿去了吧!嬷嬷——”她转脸看向布顺达,“你昨夜可曾听到孩子哭?”

      无瑕听了觉罗氏这番话,有点想笑,又有点佩服她拿顺风逆风唬弄此刻已经面如土色的儿媳妇瓜尔佳氏。心里暗叹瓜尔佳氏做人不实诚:睡过头便睡过头,非要拿那个尚不足月的庶子来挡刀,妄图把火往别处引,结果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布顺达恭恭敬敬地说道:“回大奶奶的话,奴才不曾听到。”

      “那,那是我听错了!”瓜尔佳氏急急辩解道,全然顾不上一旁给她使眼色的丫鬟济兰哀怨的脸。“其实是女人在哭!”

      “少奶奶,老奴也不曾听到女人的哭声。”布顺达低眉顺目,有一说一。

      无瑕心里咯噔一下:是说我也撒谎咯?

      比起被觉罗氏责怪,此时的她更害怕连着几夜里听到的哭声是幻觉。

      “额,额娘,我……”瓜尔佳氏还想再解释,觉罗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行了,下次早些来。塔娜是大病初愈的人,你比不得她!”

      瓜尔佳氏嗫嚅了两声,没再说话,一双漂亮的杏眼却狠狠地瞪了无瑕一下。无瑕不以为意地别过脸:嘁!怪我咯?

      “诺敏,”觉罗氏唤着儿媳的名字,“你跟塔娜两人,随我去看下森哥儿。到底是你们的儿子和弟弟,天天窝在偏院里,也没个尽心尽力照看的人儿,怪可怜见儿的。”

      瓜尔佳氏不情不愿地应着,带着济兰跟在觉罗氏她们身后。落下一段距离的无瑕嘴角浮起一丝与稚气面庞不符的笑意,算是真真领教了觉罗氏这位相府大当家的厉害:好话说尽,好事带头,生怕别人想起她才是当初对儿子那个遗腹子不闻不问的始作俑者。

      *

      夜又三更。无瑕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依然无法入眠。案几上的薰炉里苏合香烟气袅袅,下面的炭火盆子不时地发出哔剥的声响。外头,雪簌簌地落个不休。

      其间玲珑进来探望了好几次,怕烟气重,怕炭不足,怕主子又不知被哪里的声音惊悸了。白日里她被觉罗氏训斥,虽没有追责,依然心有戚戚。无瑕看她忙前忙后,心里有些同情她。不过比自己这具身体大个一两岁的小姑娘而已,却早已历遍了生活的艰辛,于这偌大相府,唯唯诺诺,如履薄冰。

      她吩咐玲珑去睡,并承诺即使自己睡不着也不会再和祖母提起。玲珑仍有些担忧,在外间卧着,时不时就轻手轻脚掀开帘子看一眼。无瑕为了让她安心,便转身朝里佯作睡熟了。

      无瑕睡眠浅,这是她在现代就有的毛病。工作后常常审稿至深夜,一闭上眼睛,那些方块字就在眼前环绕,大脑得不到充分休息,总是睡睡醒醒。

      此时的无瑕,于黑暗中仰面盯着帐顶,来到这个时代后的一幕幕如潮水般在脑海中震荡。

      她姓叶赫纳喇,高祖是叶赫部首领金台石,国亡后归降后金。如今是康熙朝,她的满姓有个很好看很好听的汉译——纳兰。

      她的祖父纳兰明珠是当朝权相,父亲纳兰性德是一等侍卫,也是一位词人。

      真是讽刺啊。无瑕暗想,前世的她,死之前审阅的最后一本书便是关于纳兰性德,这个表字容若的男子在后世掀起了一阵古典风潮。而读着他的诗词事迹,翻着那本情史的无瑕却对他很不以为然。

      “嘁,这种既爱妻子又爱他人还标榜‘一生一代一双人’的风流公子到底有什么好迷恋的?”彼时的无瑕于灯下嘀咕。

      起身的时候,她的眼前一阵昏黑。长期伏案审稿缺少睡眠严重损害了她的健康。大学毕业才三年的她猝死于南京一个寂静的冬夜。之后,“名校理工人才屈身图书公司做校对,不堪压力猝死工作间——大学生就业难,白领负荷重究竟谁之过?”的社会热点持续了很久。而那时的无瑕已经在这具十一岁的躯体里生活了好几天,整理清楚脑子里还带着的宿主记忆后,她的第一个目标是:找出杀害这个女孩的凶手。

      堂堂相府长公子的嫡女,居然在阖府上下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被害,凶手是谁却毫无头绪?无瑕怎么都不能相信。

      合上眼,脑子里的记忆又一波波地袭来——

      “阿玛阿玛,我为什么叫无瑕呢?”

      “因为你是阿玛额娘的乌希哈(无瑕)啊。”

      “阿玛,额娘睡着了吗?”

      “阿玛,你为什么对弟弟那么凶?”

      “阿玛是骗子!骗子!”

      “阿玛,你也要睡了吗?你不要睡好不好?阿玛!阿玛!”

      无瑕睁开眼,一滴清泪滚落在腮边。记忆里最后的一幕,是这个女孩对父亲浓烈的追思。她揉了揉胀痛的额角,依然想不起那张脸——纳兰无瑕的父亲——纳兰性德的模样。

      她翻了个身,脸朝向外头。此时雪落无声,连着几晚都扰醒她睡眠的哭声如期而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雪里已闻春信至:夜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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