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和我们》温别晏

1、第 1 章

　　吴国豪有整个家族三代以内最漂亮的一张脸蛋，弱冠年纪，正是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美貌的巅峰——没有一刻痘痘的好皮肤，挺直的鼻子，大眼睛双眼皮，笑起来盛满桃花，可惜现在这双眼睛里再没了往日的锋芒，空空洞洞。
　　吴国豪整个人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周围或坐或站了几位亲戚，都在劝。
　　他姑妈说：“不就是个破考试嘛，不疼不痒的，你为这事想不开，多不值。”
　　他舅舅说：“就是，我们年轻那会，大家都不参加这个什么‘深层’什么‘综合’的考试，不都挺好的。”
　　他妈妈在一旁抹眼泪，低声说：“这个考试一百个人里才能过0.8个，咱没通过，不丢人，剩下那91.2个人不都照样活。”
　　吴国豪从被子深处发出悲鸣：“我和那些人不一样！我怎么能不是百里挑一的人！我不想和你们过一样的日子，还不如去死！”
　　他爸爸气得想跳上床揍他，被男性亲戚劝住，拉到卧室外面。
　　他爸爸气归气，也不能真怎么样，毕竟这孩子已经被考试打击得寻死觅活的，全家人二十四小时轮番看着他，防备他寻短见。但越是这样，他爸爸越是痛心疾首。
　　“我怎么、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讨债鬼！让他去死！”最后一句是压在嗓子眼里，不敢放出声来刺激宝贝儿子。
　　他叔叔说：“哥，别跟孩子赌气。孩子心理也是苦，从小咱们就说他将来一定能出息。他自己个也努力这么多年，谁能想到这么优秀的孩子考试能不合格？连我们都不能相信，不怪孩子想不开。”
　　他爸爸说：“都怪那个狗屁潜能测试！测试结果肯定不对！我儿子哪儿都不差，凭什么说我们不行？我们差哪了？！我找他们去！”
　　他叔叔说：“一直都说潜能测试有黑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上哪说理去……”
　　他姑妈从卧室里走出来，带上门，说：“你们也别说这些火上浇油的话了，孩子本来就够闹心了，听见心里更不好受。现在最重要的是看好小豪，别让他做出什么想不开的。”

　　第二天，吴国豪的状况似乎有好转，终于从被子里伸出头来，甚至还默默吃了点早餐。
　　一家人看着他终于稍微放宽心。
　　吴国豪放下筷子，说话也明白了：“你们放心吧，我没事了。”
　　他妈妈说：“真的没事了？”
　　吴国豪点头：“不就是个‘深层潜能测试’嘛，他们说我不行我就不行了吗？我以后要好好活给他们看。”
　　一家人欢欣鼓舞。
　　他爸爸说：“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亲戚们陆续散了。
　　他姑姑最后走的，吴爸爸去送她出门。
　　吴妈妈在厨房收拾碗筷，眼睛余光瞄着吴国豪的房间。
　　吴国豪从房间走出来，很快走到大门口。
　　吴妈妈紧张地从厨房钻出来问：“你去哪？”
　　吴国豪头也没抬，说：“姑姑的手机落下了，我给她送过去。”说着出了门。
　　吴妈妈犹豫了下，赶紧擦擦手，追上去。
　　然而她开门出去，就看到儿子的身影从楼梯拐角的窗前一闪，消失了。
　　楼下传来惊叫声。
　　吴妈妈瘫坐在地。

　　每年“人类深层综合潜能测试”（简称人综测）成绩发布后整个社会的舆论都会围绕此事进行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喧嚷，反对的声音不绝于耳。
　　在大考试时代背后的小故事颇能成为谈资，吴国豪的不成功便成仁是今年的大热，反对派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大做文章，其本人的优秀和一直背负的压力、其家人的痛心和绝望、拷问“人综测”不合理性、力陈考试测试对人性的摧残，末尾暗示当局如果不能取消至少应当调整此考试。
　　每年这个季节也是“人综测管理中心”公务员们最忙碌的季节，他们自己笑称是一年一度的攻防战，充当专家到媒体处抢夺舆论的阵地。

　　电视里人综测的公务人员白沏在回应主持人关于“吴国豪自杀事件”的询问。
　　“首先对这次事件感到痛心，相关的报道我们当然也看了一些，对他的家人承受的痛苦感到深刻同情。”
　　主持人说：“这是不是意味着人综测管理中心对这此事件负责？”
　　白沏说：“并不是这样。虽然对自杀的年轻人感到遗憾，但是他应该更理智地对待测试和自己的人生。测试制度在他出生前既已启动，二十多年来经过不断的调整和发展，已经紧密地嵌入我们整个人类社会，可以说每个人无论是否意识到都会受到测试的影响，这种影响是持续而不可抗的。压力是我们每个人都共同承担的，不可选择。但是落到每个人身上，承担压力的能力因人而异。另外视野和人生规划很重要。”
　　他的话到此戛然而止，主持人等了下才意识到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于是追问：“您的意思是：自杀更多是种个人的选择，人综测并非罪魁祸首？”
　　白沏笑了下：“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然后他又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
　　主持人心想这人看着老好人一团，但是看来似乎有和媒体打交道的经验，想要套出什么话或者挑他话里的纰漏并不容易。
　　主持人继续出招：“关于人综测，最受到诟病之一是它本质上是在推行精英筛选，参加测试的人从各个方面甚至基因的角度被打上烙印，而做为人综测的官僚机构也有浓厚的精英主义味道。白先生你的父亲据说是这个机构的领导人之一。从人综测的精英视角来看，优胜劣汰是否具有天然的合法性？”
　　白沏仍旧笑得没有脾气：“看来你之前有很好地做过功课。确实，我不能否认，我父亲是人综测的高层管理人员之一，并且是最早参加测试通过的人之一，是所谓‘精英’的人。但遗憾的是，我并不在那里——虽然我的职业是人综测的技术官僚，但是其实我并没有通过那个测试。”
　　主持人从这一刻起心情微妙了，她略带吃惊地说：“真的？难以置信人综测的官方人员中竟然有人没有通过测试？”
　　白沏说：“不足为奇，我的同事中有一半和我一样没有合格证书——毕竟，合格率只有百分之0.8，有些事情是目前的人力没办法强求的。”
　　主持人说：“这真是个颠覆的消息……你可是那个白静轩的儿子！”
　　白沏笑了笑：“我想，我们没必要在这个高端的节目里讨论人类基因减数分裂和重新组合的知识，投胎也是个技术活，就像是重新洗牌，我只是没有我父亲运气那么好。不过这些是题外话了……”
　　电视被啪地关掉。
　　吴家夫妇憎恶地坐在沙发上，再也不想看电视里人综测官僚和主持人谈笑风生。
　　“自杀是个人选择？”吴父愤恨地摔了遥控器，大声咒骂，“满嘴胡话！我们普通人有什么选择？！选项都是他们定的！这些人渣！”
　　吴母心里憔悴：“别说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记者来采访过，又走了，一波有一波，现在已经门可罗雀。
　　他们已经渐渐失去新闻价值，过了时了。
　　门铃响，夫妇俩都不想去开门，反正也只不过是哪里跑来的记者，消费他们的悲剧，把他们的伤疤一再地揭开，然后置之不理。
　　但是门铃一直在响，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吴爸爸最后愤恨地抬起屁股，拉开门，隔着铁栅栏冲外面喊：“不接受采访，滚滚滚！”
　　门外一位年轻女性，礼貌地说：“你好，我不是记者。”
　　她递上一张名片。
　　吴爸爸接过来看了眼。
　　“你是律师？——律师来干什么？”
　　律师说：“我是来看看您是否需要帮忙，关于吴国豪的事件，如果想提气诉讼，我们事务所会提供相应的法律援助。在这方面，我们有丰富的经验。”
　　吴父沉沉地看着女律师。
　　对方仍旧一脸职业微笑。
　　刷拉一声，栅栏被拉开，吴父让出进门的路。

　　第二天吴氏夫妇再次出现在新闻媒体的热门话题上：自杀少年家人起诉人综测，索赔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