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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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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恭喜少爷成功进入美国银行业。”开启一瓶红酒,藏于人类夏尔·凡多姆海威出生的那一年,液体发酵经年,香味醉人。
资本像是温柔的老虎,无害的眼神和艳丽的皮毛,却趁人迷醉之际张开血盆大口,徒留满室惊恐。
这是一把双刃剑,国家机器对于金钱又爱又恨,若要达成目的,必然要不动声色。
夏尔端起高脚杯,对着灯光轻轻摇晃。穹顶的水晶灯折射出昂贵的光芒,穿过红酒晕染成血色,世界透过杯壁的玻璃显现出畸形,灯光打在脸上是凄惨的色彩。
酒香四溢,刺激恶魔的味蕾;含起一口,却有色无味。
塞巴斯蒂安恭敬地立在一旁,指尖和酒瓶间隔着手套,他从不亲自触摸这人间。
“1875年是个好年份,少爷。”
若是因迷恋而受伤,那必是因为感情太过炽热,抓不住想要的,却把自己烫伤。
夏尔看着玻璃杯映射出的塞巴斯蒂安,心想,原来再美丽的事物,一旦换一个视角,便也不过如此。
奈何心中的执念却不能这般理智。
这庆祝的本是好事,可是夏尔心中却再也不能感受到背负仇恨时的快意恩仇。大概永生到底比复仇更让人绝望,朝夕相对的不是心中所愿,只觉得无处不是地狱。
夏尔疲惫地推开索然无味的名酒,再高昂的价格亦不过是人类的饮品——就如同钱财,如今于他不过是游戏的砝码。无所谓富贵或是贫穷,因为他凡多姆海威家注定繁华,与生俱来的高贵和数之不尽的财产都是他达成目的的棋子。直到国王倒下的那一刻,骑士都不能离开身边。
“或许我是洛克菲勒,但是凡多姆社却无意做标准石油。”夏尔把头枕在靠背上喃喃地说,“从今天开始你就不要做这些琐事了。去注册几个新的公司,把凡多姆的资金注进去。交给你了,塞巴斯蒂安。”
黑发的恶魔眼中闪过明显的惊讶,闭目小憩的伯爵却看不到。
塞巴斯蒂安放下酒瓶,软木塞上仍沾着酒香。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似乎已经睡着的夏尔,无声地走出了房间。
06
纽约飘起了雪。
这是1924年的初雪,大概是有着祥瑞的意思,布鲁克林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孩子们玩耍的声音。塞巴斯蒂安办完了事情,像是受到蛊惑一般,走上了人类的街头。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恶魔的美学主导着他漫长的生命,数千年的时光他所追求的不过就是他眼中的美丽,短寿又愚蠢的人类他从不放在眼里。
若要说例外,那便是夏尔·凡多姆海威。
那是他唯一一次迷恋,唯一一次执着,结局却如此出乎意料,将他禁锢在这小小的天地内。即使是洒脱高傲如他,也不禁心生怨恨,然而怨恨的对象却是自己。
塞巴斯蒂安茫然地伸出双手,让雪花落在掌心,想要感受那微小的清凉,但只看到雪花完好地躺在他的手套之上不曾融化,他终究只是个冷血的恶魔。
这是鸿沟,难以跨越。恶魔想要的宝物就在他的视线之中,却是他的领域之外。原本可以不那么绝望的,这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距离——然而他击不碎自己骄傲的外壳,触摸不到人类真实的内心。塞巴斯蒂安从不相信煎熬,然而如今他却身处地狱。
“您是……那天宴会上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塞巴斯蒂安回过头,看到轮椅在雪地上轧出痕迹,一个英俊温润的男子坐在轮椅上,手中握了一捧雪。
塞巴斯蒂安微微惊讶,略一欠身,说道:“罗斯福先生。”
这就是自己的少爷与别的人类的不同。塞巴斯蒂安想。他看着明显是在和孩子们打雪仗的富兰克林·罗斯福,无法想象夏尔也会有这么和气的一面。
如果……如果凡多姆海威家没有灭门之灾,如果夏尔没有深仇大恨,那他的少爷也许会像一个最正常的豪门子弟一般,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继承家业,偶尔使使坏,然后也像眼前这个男子一样笑得一团和气,孩子们承欢膝下,三世同堂,享天伦之乐。
那样他们就不会相遇,自己现在仍然自由,不会对人类这么好奇,不会为现实所禁锢。他不知道他,他不知道他。
想来还真是可怕。
罗斯福惊喜地招呼道:“不胜荣幸,在下是富兰克林·罗斯福,以前是海军副部长,现在……”对方抱歉地笑了笑,“只是闲人一个。对不起,在下腿脚不方便。”
“无妨。”
“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猩红色的眸子冷淡地凝视着明显带有攀谈之意的前海军副部长,恶魔不动声色地回答说:“塞巴斯蒂安·米卡利斯,只是个执事而已。”
罗斯福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赞叹道:“先生风度翩翩,真是没想到。听您的口音,是英国上层人士,不知那日与您同行的少年是?”
塞巴斯蒂安不为人察觉地皱起眉头,心中升起一股敌意,却仍回答周全:“正是在下的主人,大不列颠的凡多姆海威伯爵。”
凡多姆海威和凡多姆公司之名在国际上亦是响当当,但美国人自然不知道这一代的爵位继承者已经失踪很久,更何谈公开露面,隐去夏尔之名,也是为了谨慎。塞巴斯蒂安本以为美国的军官不会对英国的贵族资本家产生兴趣,可是却事与愿违。
罗斯福不曾察觉塞巴斯蒂安心中的芥蒂,开心地说:“想不到竟然是凡多姆海威伯爵和他的执事先生,久仰大名。那日在宴会惊鸿一瞥,为伯爵阁下的年龄和气质所折服,如果可能,真想结识一下伯爵阁下。”
塞巴斯蒂安心中激荡出无名的不快,只是他终究没有立场阻止他人的结识,只得微微欠身,语气恭敬地说道:“在下会告知少爷的。”
告别前海军副部长,塞巴斯蒂安掉头向府邸走去。
在这种天气突然多愁善感来看雪,真是个愚蠢的决定。塞巴斯蒂安想着,烙印着契约的左手握得咯吱作响。
07
夏尔偶尔会睡觉,睡觉时偶尔会做梦,梦中偶尔会见到温柔美丽的父母,然而更常见到的却是自己在笼子里绝望地伸出手,呼喊着,痛苦着,直到一只冰冷的手掌覆盖上来,耳边响起恶魔的低笑。
“少爷。”
夏尔朦胧地睁开眼,眼角有一滴尚未溢出眼眶的泪。窗外日光正好,塞巴斯蒂安的脸模模糊糊地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能听到温柔的呼唤:少爷,少爷。
“少爷,起床了。”
夏尔沉默地坐起身。梦境让他更为疲惫,可是一旦醒来,现实也似乎不遑多让。
床边推过来一辆餐车,不知从几时开始,塞巴斯蒂安又恢复了每日早上泡茶的习惯;一旁放着他准备的衣物,是夏尔最喜欢的颜色和款式,只是不知为何,今天却觉得这老派的审美让人心生厌恶。
夏尔将头靠在床沿,尚未完全苏醒的身体昏昏沉沉的使不出力气,就连声音都是沙哑的。他说:“塞巴斯蒂安,我不是说过,你不需要再做这些琐事了么。”
塞巴斯蒂安捧着衣物的手顿了一下,随即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展开衬衫,在夏尔身前微微弯下身。
夏尔双眸低垂,伸展开双臂,让塞巴斯蒂安为他穿上衣衫。
又是新的一天。
“今天的安排是和雷曼兄弟的代表用餐,对方昨天晚上通报了地点,选在了Café des artistes;随后雷曼兄弟代表会陪同少爷参观纽约,包括在百老汇剧院观看《唐璜》(*注1),剧团是从德国来的。凡多姆公司这边,新的公司和银行都已经注册好了,资金已经到位。”
夏尔安静地听着塞巴斯蒂安的报告,新款的马甲收拢在腰间,显得不盈一握。
“另外,少爷。”温柔地打好领带,戴上领夹,华贵的红宝石映衬着少年不容凡人睥睨的贵气,“有一些美国的军官想要与您结交。”
完美的说辞,完美的语气,塞巴斯蒂安如同约定地一般表达了罗斯福的意愿,恶魔从不说谎。
夏尔兴味阑珊地半睁着眼睛,恹恹地说:“打发掉。”
塞巴斯蒂安挂着最完美的微笑,低下头轻声说:“Yes, my lord.”
法国餐厅,英国诗歌,德国作者,西班牙主角,美国上演。
来自大西洋彼岸的夏尔·凡多姆海威能够理解美国作为后进国家在经济上的自得和文化上的自卑。他远渡重洋,在异乡吃着熟悉的菜肴,看着烂熟的歌剧,谈论着并不在乎的金钱,多少觉得有些无聊。
“如果我是美国商人。”夏尔坐在剧院中,看着唐璜的终场——石像走出来,高声唱出唐璜人生最后的旋律——百无聊赖地改用德语对坐在身边的塞巴斯蒂安说,“就绝对不会安排来自欧洲的客人看这些东西。”
塞巴斯蒂安微垂着眼睛赞同道:“是的,少爷。”
坐在另一边的雷曼兄弟代表好奇地看向用陌生语言交谈的主仆,脸上洋溢着谈判顺利的开朗。
“只是,少爷。让我跟您和代表同座,实在是太失礼了。”
二层的包厢,舒适的沙发和香甜的红茶,这是金钱堆砌的地位。恶魔说他是执事,便会成为一个完美的执事,想来恶魔的美学同人类的承诺,是有些相似的吧。
夏尔沉默须臾,眼睛微阖,淡淡地说:“我说过了,你不需要再做执事的琐事了。你现在是凡多姆公司的代表,仅此而已。”
注1 唐璜。前面因为都是著名历史人物所以懒得作注了,唐璜稍微冷一点说明一下……德国音乐家莫扎特写的歌剧,原作是英国诗人拜伦的诗歌,主角是西班牙人唐·璜,是一个花心萝卜,但是有一些正义的品质。唐璜歌剧的终场非常有名,唐璜吃晚饭的时候,一个大理石像敲门,要求唐璜忏悔罪恶,唐璜拒绝,大理石像把唐璜带下了地狱。
顺便说一下,雷曼兄弟是华尔街的一个投行,前几年破产了。
既然都写了那就顺便再说一下……洛克菲勒财团是美国第一财团,标准石油曾经是全球最大的石油公司,创办者就是洛克菲勒家族的老大,后来因为太大了,在1911年被联邦最高法院弄了个反垄断法给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