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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华 ...

  •   据说纯血的女鬼非常稀有。

      因为稀有,便注定失去自由。

      一花的记忆,始于她还是月见千秋的时候。那时的九州比现在冷得多,还叫做千秋的自己最喜欢坐在外廊的檐下,眺望屋外远方一望无际的洁白山脉。

      离开这个大得惊人的房子是不允许的。甚至走到廊上的行为也会被立刻叱责。

      “你是名字里包含‘千’字的月岩之主,是我们最宝贵的姬君,那些下贱的混血会玷污小姐如月光般纯洁的双眼,您切不可在外随意走动。”服侍她的乳娘大中常常将额头贴在地上,用无比尊敬的语气对她说。

      其实除了看雪,千秋非常惧怕走到廊下。那些在庭院里徘徊的男性总是用一种晦暗的混着欲望和压抑的眼神偷偷的看她。那些暗红的眼睛常常让她联想到濡湿的某种柔软又冰冷的东西,比如每年秋天会贡上的贻贝。

      某次在大中带着女侍忙着准备食品时,千秋偷偷将手伸进装有贻贝的木桶。一只贝吐出柔软的肉,滑过她从苏芳色里衣里露出的柔白指尖。在缩回手指的时候,千秋不慎打翻了水桶。粗糙的苔青色在擦得发亮的祭殿地板上铺成一片,微张的两片壳仿佛饥渴的兽。

      听到声音过来的大中罕见的没有责备她。只是后来千秋再没在月岩见过那种贝。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眺望覆了雪的山峰。虽然一卷枕草子快翻烂了,但是除了雪,书里描写的那些目眩的景色千秋仍旧一个也没看见。

      “等小姐成年了,会有身份与小姐一般尊贵的人来迎接您,你们会拥有最优秀的后代,您的夫君会让你遍览天下美景。”烧掉已经残破的枕草子的时候,大中这样对她说。

      但是千秋知道,整个月岩早已找不出这样的对象,而自己也不能离开这愈发破旧的房子。

      风间万俟赶到月岩的时候已经晚了。在比那晚的晚霞更鲜艳的大火中,穿着苏芳色小褂的似乎只有十一二岁样子的女童,跣足站在仅剩的一块外廊上。她淡漠的红眸和她的红衣是那样的鲜明,甚至她背后的熊熊烈焰和她身前的十余持刀挂箭的兵卒都沦为了褪色的背景。

      离开月岩的时候,风间万俟看着千秋把写着“月见千秋”四个字的木片插在了埋着那十几个兵卒的土堆上。

      红衣女童解释说:“他们夺走了我的村民,我夺走了他们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权利,所以我夺走自己的名字,这样就结束了。”

      他们其实都明白,这只不过是个关于放弃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之后的记忆,便是辉城一花的了。

      即使混血的女鬼在如今也稀有到近乎珍品。而大族风间家的后院就是个珍品库。

      与风间千景的相遇纯属偶然。仍旧习惯穿着十二单在廊下发呆的一花,某次又被推到钓殿的池塘里。

      从浅浅的湖中站起来,一花索性坐在池边,摊开濡湿的衣襟,用柳枝逗弄池中的假寐的锦鲤。

      “现在居然还有穿十二单的老式女人,真是笑死了。”在背后响起一个稚嫩且疏狂的声音。

      抓住擦过耳侧的白石,一花发现不知何时,自己面前已经站了一个琥珀发色的少年。“家弟调皮,我会管教的,你别在意。”

      少年的声音让一花想起月岩偶尔才能见到的金平糖。

      “没关系,他伤不到我。”一花望向柱影里年纪相仿的男孩,别扭的脸圆鼓鼓的好像一只河豚。

      “我知道。”少年突然笑了,“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样子。”

      暮春清晨,朝阳最初的一丝流光悄然滑过晨雾笼罩的池面。

      在那一瞬间,一花明白了书上所言“春朝最佳”的全部美丽。

      “我是风间千景,你是谁?”琥珀发色的少年轻轻掠上廊沿。

      “辉城一花。”看着他眸内的光华迅速黯淡,一花躬身行了一个臣下礼。

      “不过又是一尊新玩偶,你猜是你的还是我的?”渐渐行远的少年音仿佛九州十二月的暴雪。

      明明是眼前是美丽的春朝,一花的胸口却像多年前那个傍晚那样地钝痛。

      后来一花听说,那天是铃鹿家的公主拜访的日子。

      铃鹿千姬。和千景一样拥有‘千’字的尊贵之人。听说铃鹿家是女系,千姬可以自由出入,随心择婿。

      同样是对最纯正血脉的要求,只有千姬不能恋上同样拥有千字的人这一条限制。

      据说许多纯血的鬼族都为这位大方爽朗又强大无比的公主心折。

      据说东部的雪村家,亦有一名纯血姬君千鹤。甚至有传言,雪村家已经开始张罗择婿。

      在后院日复一日的相似时光里,美丽的女鬼们来来去去。

      “像你这样嫁不出去的,要是成年了还赖在后院里,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了你好了。”当年扔石头的男孩已成长为挺拔的少年,“一个下女还不快感谢本大爷的恩德。”

      “苍景,别胡闹。”琥珀色头发的温润青年掀帘而出:“怎么又到廊下偷懒了,父亲大人找你。”

      “老头子这次又打的什么算盘?”少年兴致缺缺。

      “雪村家打算招婿,你不会没听说吧?”青年的嘴角泛起促狭的笑意。

      “咿,讨厌!我去入赘了花酱怎么办?”少年挠挠头,故意做困扰状。

      “还不快去!”做哥哥的似笑非笑。

      “好啦,花酱你等着我,就算入赘我也带你一起去。”少年慢悠悠地消失在帘后。

      刚才尚温润的青年换上了冷冷的无表情:“如果不是阿苍的要求,我早撵你出去了。身份如何你心里有数,不该想的就别想,如果让我听见一星半点,前院阿霞的下场你总清楚。”

      看着额头贴地躬身行礼的下女,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好好照顾阿苍这几年,如果一起都好,自然会赏你个好归宿。”

      -离去的他自然不会注意,趴在廊上女子微微颤抖的后背。

      在阿苍离开后的某一日,琥珀发色的青年将一花叫至主房:“这是我身边的阿匡,强大,个性又好,算是少见的纯血才俊,我就把他交给你,今天就搬去他那里吧。”

      夜间。座灯摇曳的火光下,不知火匡望着对面精致的脸咽下一口唾沫。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让我想起贝类。”自己的妻子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试图挪动身体的不知火发现自己连一个指头都挪不动。

      “你难道是……”感觉自己隐隐触及真相的匡不禁疑惑:“为什么?”

      对面的人依旧面无表情。“滚出去。”

      风间大宅的主房。床上的老家主愤愤捶着高级的丝褥:“简直胡闹,快把人接回来!”

      “这么一个混血有什么好在意的,她的姓氏我都没听过。”

      “孽障!”老家主正欲说什么,拉门突然被粗暴地推开:“哥!你把花酱弄到哪里去了!”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去雪村家了吗?”

      “难道你不知道?因为不肯和人类合作,雪村家两天前灭族了啊!千鹤小姐都下落不明我还去什么。”

      “父亲大人!”两个孩子迅速扶住吐血的老家主。

      接下来的时间里,重新回到家主宅邸的一花很少再见到千景。据偷偷跑来的苍景所言,代理族长并不轻松。

      似乎苍景也忙碌不少。不过他总是借着来找一花的机会偷懒。一花想那个琥珀发色的男人肯定是知情的,不过装不知道罢了。

      时间便这么过着,离一花成年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某日傍晚,赏月归来的一花感觉廊中有人。

      琥珀色的头发铺展开来。斜斜瘫在地上的人形在胧月下拉出长影。

      一花觉得自己的心脏跳漏了好几拍。

      千景醒来时已是午后。从简陋了不少的寝具里勉强坐起,一块浸湿的小小方帕从额上滑下。抬眼四望,狭小的四方空间,东西少到缺乏辨识性。他的斜前方,一花正倚着柱子缝一件墨色的外袍。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在她身上绘出深深浅浅的线条。

      “千景大人,源先生来过了,让您今天卧床休息,他建议不要移动您,所以就将就让在我这里住下了。”察觉这边动静的一花放下手中的布料,躬身行了一礼。

      风间千景随手披了一件散在枕边的若草色外袍:“还有谁来过?”

      “通知了不知火先生和苍少爷,您今天就好好休息吧。”一花将药盏放在褥侧:“您为族内事物操劳太过,还请您保重身体。”

      端起温度恰到好处的药盏,千景突然说:“太简陋了,不像个女孩子的房间。”

      一花微怔,半晌才知说到自己。

      “以前我住的房子里四壁倒全是书,一场火也什么都不剩了。”

      “倒是第一次听说你以前的事情。”风间随意支起一条腿,“我一直好奇,辉城家究竟在哪里,毕竟你来之前完全没听过。”

      “不过是山野小族,您没听过也是必然的。”一花淡然说。

      世道似乎又开始变乱了。虽然内院的枫叶依旧静静飘落,但是代理族长回来的时间越来越少。

      更多的鬼族卷进人类的无谓战斗而销声匿迹了。

      今年索性生辰也没回来。

      “苍少爷。”终于在外廊上堵住匆匆忙忙的青年:“生日礼物。”

      “颜色这么老,一点也不好看!”摊开包袱的苍景虽然毒舌,却笑容满面:“不过既然是花酱做的,我就勉强收下啦。咦,你换风格了?”苍景惊奇地看着一花若草色的和服。

      “我喜欢。”

      “那是,花酱可是美人,穿什么都好看”

      前宅的生日宴。

      “苍你装什么成熟,这种黑色可不适合你。”不知火笑嘻嘻地攀上苍景的肩膀。

      “我就是觉得好看!”苍景的脸红红的,“好看吧,哥!”

      坐在一旁的千景端起一杯酒:“你太年轻。”

      “诶~怎么连哥也这样!”苍景不满地撅起嘴。

      今天的月见酒似乎有点苦。千景看着杯中倒映的一轮明月。

      “千景大人?”抱着一堆杂物的一花看着靠在自己房前廊柱上的男子,“您喝多了。”

      “什么,是一花啊。”千景随手挥开几个酒瓶,拍拍身侧:“过来陪我坐会。”

      一花小心地掖平衣角。

      酒瓶在廊上“骨碌碌”滚动的声音在夜里分外明晰。

      “……一花,你听说过九州的月见一族吗?”

      “千景大人,我这种山野出身怎么知道那么远的事情。”

      “也是。那曾经是最显赫的鬼族,据说月见一族拥有至高无上的纯净血统,和最庞大的力量,”千景突然顿住了。

      院内的铃虫此起彼伏。

      “你不问问下文么。”良久,千景的声音幽幽响起。

      “千景大人不说,我便不问。”

      “你还真是模范。”静了一阵,千景又说:“那为什么不愿嫁给阿匡?”

      “……太早了,我还没成年。”

      “雪村家的姬君比你还小呢,还不是……”千景又一次咽住了话头,伸手盖住了眼睛,“我可能喝多了。”

      “……我去给大人准备醒酒的汤药。”许久不见身边再有动静的一花轻轻起身。

      “连月见那样纯粹强大的鬼族都……千万年来,我们到底在追求什么呢?”

      一花起到一半的身影蓦然停滞。身侧,苍白月光下消瘦的青年被宽大的袍服衣袖遮住了脸,无法判断他的表情。

      “一花,我们一族,只有消亡这一条路可走吗?”

      “千景大人,您醉的太厉害了。”一花眺望月下非常像雪原的庭景,“我去给您拿些醒酒的东西。”

      “既然不能长久,那索性做一次最后的盛开。”

      这句话太轻太细,而当时的铃虫声过于清晰。于是它就这样溶在了这一片清冷的月色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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