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蜉蝣》7872614

1、一、欲说兄弟行官道，豪女却在凡人命

　　今年的初雪下的特别的早，皑皑白雪早早地就将紫元山覆上了一层纯净的白。大雪如幕，天地尺素。下了早课的童子们都耐不住那纯白色早雪的诱惑，在尹璐刚说完“今天就到这里”的时候，那帮原本还在课上打瞌睡的猴子们就立刻跳了起来，兴奋地跑出去开始打起了雪仗。

　　“这帮小鬼。”尹璐看着兴奋嬉闹着的孩子们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是满满的无奈，但声音里却慢慢的都是宠溺。

　　“很识相嘛，知道人家嫌弃你讲课，所以故意提早下课的吧。”尹璐收拾东西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沐水带着几分调侃的熟悉声音。

　　尹璐乐了，转身一本正经道：“那是本道人掐指一算，知道有人程门立雪想要听我传道解惑，所以才早早放走了那群猴子。”

　　“还道人嘞，我看你就是一神棍。”沐水站在门外，把手中的伞收了起来，挥了几下甩走了上头的积雪，拍了拍几朵落到自己衣襟上的雪花，然后才慢悠悠的走了进来。

　　“不知道当年是谁想以神棍为终身目标的。”

　　听了这话，沐水脸一红：“我还俗了还不行吗？“

　　严格算起来，尹璐和沐水都可以算是大衍教的第五代弟子。紫元山，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山头。据说百年前，祖师爷龙无名看这里是块风水宝地，便在这里定居并创建了大衍教。传言那位祖师爷道行高深，虽是半百年岁，外表却是弱冠少年。那祖师爷不仅能镇邪除魔、辟邪降妖、治病救人，其武功甚至不亚于当年的武当山祖师爷张三丰。故而有着“若想安康无灾祸，便求紫元龙半仙”的说法。

　　因为祖师爷擅长医理之术，常常帮山下的老百姓免费看病治疗。时间久了，山下的老百姓便极为尊敬这位祖师爷，故而让这山头一直香火旺盛。尤其是在当今太祖开始推崇道教后，“紫元山山上有得道高人”这一流言，竟被县衙当做一个功绩给报了上去。山下的土财主更是身体力行的表示跟随县长的步伐，不约而同得都会在孩子上正规的学堂之前，把他们送进来“沾染些仙气”。

　　真真是应了那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的古话。

　　到了嘉靖年号之时，明世宗突然沉迷炼丹修仙，不仅自号”玄都境万寿帝君“，更是躬亲礼斋，收入了许多道士进宫，并授予”少保“，”礼部尚书“等等官衔，让其参与朝政。那些家里还算富足的人家，心想着孩子懂些道法自然，将来好投中当朝皇帝的喜好，便更是想着法子把孩子塞进来。

　　由于这些缘由，这紫元山慢慢从当年只有十几人的小教派，慢慢扩到了将近弟子百人，远近有名。

　　而沐水就是父母希望“孩子能浸染了仙气”而被送进来了的富家子弟之一。他爹娘原本的意思是先送进来学个两年道义，之后回家像其他人一样，童试，乡试，会试，之后再去做官。但是沐水当年偏偏一心想要求道修仙，还离家出走躲在大衍不愿下山。直到他娘被他气出了病，才收了求仙的心，老老实实的照着父母安排的路走。

　　虽然尹璐一直觉得沐水还会回来，但是绝对不会是现在。

　　“所以说，到底是什么风把你这俗人吹过来了？”尹璐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佯装惊讶地问道。

　　“怎么，我这俗人不能来你这风水宝地吗？”沐水一脸嫌弃的挥开了友人的手。

　　“还风水宝地呢，自从你那年发疯一定要出家当道士，这地方就是你爹眼里妖魔鬼怪聚集的地方了。”

　　想到当年自己想当道士，结果老子找上门来把自己同门师兄弟都给骂了一顿，沐水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嘿嘿，陈年旧事，还说它干嘛。”

　　“你又不好好准备会试，跑到这边来，让你爹知道了又要抽你了。”

　　“他那里敢！自从我中了举人，他对我好的就差喊我爹了。“

　　沐水微笑着搬了个小板凳坐到尹璐身边，尹璐简单地将手边的《道德经》挪了挪，还将上早课前就刚准备好的茶拿了起来，想要倒给他喝。一摸，发现茶居然凉了，尹璐正打算起身重泡一壶，却被身后的沐水拽给了下来。

　　“不用麻烦了啦，聊一会儿就走。”沐水夺过了茶壶放到了一遍。

　　“哦？那就聊吧，本道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你不是嫌弃红尘寂寞无聊，想找我双修，随便你聊啥。”

　　“你你你你！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道德经》都被你看到狗肚子里去了。”沐水咬着牙说道。

　　你小时候比我还狗嘴呢。尹璐本想再调侃他两句，但是想到沐水许久没上山，这次来了恐怕是心中真有积郁难解的困惑想要找自己倾吐，他也就忍了下来。

　　“那你要和我这吐不出象牙的人聊什么呢？”

　　“好多可聊的。“沐水整了整自己的发冠正色道：“比如，将来你想干什么呢？你现在是铁了心要当道士，等着袁师父过世把位子传你了？”

　　“呸呸呸，师父这种修仙求道之人，有的好活呢，别给我乌鸦嘴！”

　　“谁乌鸦嘴了，这世上再长寿的人也有个尽头啊。彭祖获得够长了吧，也不过是上寿八百。他死了之后也要把位子传给儿子吧。哎，也不知道你能活多久，要是你死的比袁师父早，那不是白等了那么多年？我看你是个道行浅的，修仙无缘之人，那么干脆就这么断了修仙的路子，和我一起上京碰个运气？”

　　“你这是有多恨我要咒我早死……”

　　“你别不识好人心，我是真觉得修仙这事儿吧，得是有缘人做的事儿。我就是不想看你在这里浪费时间。”

　　“我现在就觉得和你说话很浪费时间。“尹璐眯起眼睛，摸了摸下巴：“算了，我的官运恐怕比的道行还浅呢，敬谢不敏。”

　　“哎，你别生气，我是认真的在劝你。”

　　“我也是在认真的回复你。我也没想修仙，也没想要师父的位子，我就是……”

　　喜欢呆在这儿……

　　尹璐叹了一口气，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是他想说什么，沐水是知道的。

　　“所以我说你不适合修道，你看着是清心寡欲吧，其实根本就是感情用事到了极限，就像你当年吵着闹着要去考状元一样。”

　　尹璐没有看沐水，而是看着窗外的嬉闹的童子们，一言不发。

　　沐水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你其实……是不想再给袁师父添麻烦吧。”

　　尹璐苦笑了一下：“你咋就那么懂我呢？”

　　尹璐和沐水算是青梅竹马，两人都是幼时被送到大衍教。只是和沐水不同，尹璐并没有那个把自己拉回红尘的人。尹璐的父亲当年帮山下乡亲修上山的路的时候，不慎落入悬崖身亡。而尹璐的母亲贾氏在生下他后，连名字都懒得给他取。因为担心这孩子会妨碍自己改嫁，在他还是襁褓之中的时候，就把他丢给了大衍教的掌门人袁飞远。说这孩子的爹是为了修紫元山的路才死的，大衍教自然对这个孩子有责任。

　　也是袁掌门宅心仁厚，也不愿意为难一个寡妇。不仅取了“璐”字送给了她儿子，还把尹璐这孩子视如己出，收做内院弟子。

　　一开始的时候，尹璐并没觉得自己有多么不同，直到身边的玩伴们大了后，都被父母接回去，继承家业的继承家业，考举人的去考举人，孤身一人的时候，他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孤单地仿佛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孩子。

　　原本以为只要自己有出息了，母亲就会回来看自己，所以当年求着袁飞远给自己提供考童试和乡试的机会。也算他有慧根，人也努力，居然都让他给考了出来，让不少人都吃了一惊。

　　可是，真正想要的东西，终究是你强迫也弄不到的。

　　尹璐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当自己踌躇满志的带着举人的头衔去见他娘的时候，给自己留下最深印象的，居然是那个抱着他娘大腿，还在牙牙学语的幼童。

　　“娘啊，这个哥哥是谁啊？”

　　是啊，我算是个谁啊。

　　在那个时候尹璐才意识到，他心心念念的母亲，已经是别人的母亲了。

　　还好尹璐天性豁达，虽然难过了一阵子，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至少袁飞远是真心把他当儿子看待的。这样一想，他反而定下心来，一心扑在医药研究，剑法道术和治理大衍教上了。

　　但说是发展，也不过是教教童子们读书写字罢了。日子过得也算清闲，时间久了，尹璐发现自己还真挺喜欢给人传道授业解惑的。反而有了种因祸得福，日子何其充实美满的潇洒感。

　　但显然他的老友不这么想。

　　沉默了许久，在沐水以为自己说中他心事的时候，尹璐淡淡的吐出一句话：

　　“与其说是不想给师父添麻烦，不如说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尹璐看着窗外在打雪仗的童子们，而沐水则看着尹璐的侧脸，他是看过尹璐拼命的，既然有能力为什么不去实践？而现在突然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放弃，他实在无法接受：

　　“你我还不知道吗？虽然不是聪慧过人，但是做事却比谁都认真。别人花十分力气完成的事情，你一定要用十二份的力气去做。”

　　“别拐弯抹角骂我笨好吗？”

　　“我是真心的，就这么在这里停下来，你不可惜吗？人生短暂，你就愿意在这儿耗一辈子？”

　　“正因为人生短暂，我才希望能在这里有多久耗多久。”

　　沐水被这个朋友的话隔得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最后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啊，是一定一定要上京的。学了那么多年的东西总要有些用场。”

　　“挺好啊，学了那么多年的东西如果真能用上的话，师父也就没白教你了。”尹璐点了点头。

　　“师父不是经常说我们修的是人间道么？你就不想下山去体会一下怎么将那万卷书籍用在正道上？”

　　“我觉得，我把我在这里学到的东西都能传达给这些孩子，只要他们中有一个能把其中的三尺长卷用到正道上，我的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

　　沐水本来还想再说一些什么，可是外头的喧闹声突然打断了他。

　　一个小胖子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尹师兄！不好了不好了。”

　　“你尹师兄好的很，别乱说话。”沐水瞪了一眼进来的那个冒冒失失的小胖子。

　　尹璐翻了一个白眼，没搭理沐水，而是转向了小胖子：

　　“阿丘你别急，有什么事情慢慢说。”

　　“蜉蝣，蜉蝣她又和阿乐他们打起来了！”小胖子大口大口喘着气道：“还有阿桥，他本来在劝架，结果也被打了！”

　　又是蜉蝣那个死丫头！

　　尹璐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沐水皱起眉头：

　　“上次我找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个孩子在闹事儿吧，为啥她一个女孩子家的，脾气野成这样？袁师父这是捡孩子捡上瘾了？但要捡怎么不捡一个乖巧点的女孩儿？”

　　沐水刚说完就意识到说错了，以前尹璐最不能忍的就是别人说他是“袁师父捡来的野小孩。”，刚才自己居然没注意又挖了别人的伤疤。

　　沐水略带歉意地偷看了一下尹璐，没想到对方也没当年那么大的反应，只是苦笑了一下：

　　“我也想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