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肆 ...

  •   肆

      之后又是数日,陈子聆总是会想起龚平的那句话,又加上之前的那些话,陈子聆自问,自己行事,是否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却总是没有答案。
      心中愁云惨淡,筹备之事却愈具规模。这日寻得家中老臣越伯,二人相见,俱是激动万分。
      越伯年过花甲,精神矍铄,见得陈子聆老泪横流道:“觥官儿,越家庄就靠你了!”
      看官明鉴,这陈子聆便是那越觥。
      越家庄庄主越彦乃是入赘越家,本姓陈,子聆为越觥表字,越觥自那劫之后不欲以“越觥”之名示人,便“化名”陈子聆。
      越觥虽为越彦第五子,却是嫡出,乃是越彦正妻、越家小姐越笍所生。是以越彦当日选人质之时,选了越觥送去伦山派。
      世人皆知越家庄将嫡子送去伦山派为质,却不知,越觥并非越彦亲子。
      越彦当日迎娶越笍只为越家庄家业,婚后不断纳妾,越笍心灰,愤而出墙,生出越觥。
      越觥从小爱哭喜笑,活泼好动,甚是可爱。越彦原不知情,又知庄规之下,只有“越”姓之人方能继承其位,越彦其他数子,虽亦姓“越”,却实是外人,只有此子方可继其位,是以极为疼爱此子。
      哪知越觥八岁之时,越笍病重不治,临终之时抖出实情:“我要你姓陈的辛苦一世,为人做嫁衣裳!”
      越彦怒极,之后便连看都不愿看越觥一眼。
      此乃越彦一生莫大的丑事,自是不会声张,表面上对越觥仍是很好,只是不见他。
      庄中之人亦不疑有它,只道越彦丧妻,心痛之下,怕睹“人”思人,不忍再见越觥。
      越笍去世之日,越觥亦在一旁,当时年纪小,不知道母亲的话是何意。后来长大了,渐渐便明白了,也明白了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原来从来就不是因为“丧妻之痛”。
      直至选人为质,也只有越彦越觥两人知道,越彦送过去的,不过是个无关其身的弃子,更可以借刀杀人,以泄越彦心头之恨。
      伦山派刑讯越觥三日,一无所获。伦一绝望之下,伦二却又有了消息。
      原来伦二与越家庄和谈已有初步成果,然而其时朱月教前锋已然进入越家庄地界,越家庄地势偏北,转眼间朱月教教众便攻到了庄门之下。
      朱月教封锁了附近地区,围困越家庄,伦二这才没了消息。
      越家庄合庄应敌,伦二亦力抗强敌,朱月教虽然势众,毕竟只是前锋,见突袭不成,便撤了回去。
      伦一得知其事,立即召回伦二,和谈虽然无法继续,然而强敌之下,何必阋墙?中原武林自当合理共抗魔教。
      至于越觥,伦山派自知理亏,尽力医治,对越家庄只说生了重病,暂时不宜移动,在伦山派养好了病再送回去。
      越家庄亦是心中有鬼,又加强敌当前,并不追究。
      越觥伤重,伦山派门下虽不缺医少药,却也难根治其伤,不留后患。
      伦一与章潭等人有些交情,伦二回伦山派之后,伦一就派人将越觥护送至江南,请章潭师徒医治。
      这一治便是两年。
      其间中原武林合力击败了魔教,却也元气大伤。而其中损失最大的,便是河东的伦山派和越家庄。
      越家庄合庄覆灭,越家几近灭门,庄主越彦生死不知。
      伦山派亦是伤亡惨重,伦二为魔教所擒,受尽折磨而死,伦一亦身受重伤,几近不治,将养四年,方可下床,据说至今尚未痊愈。
      越觥虽被酷刑相待,却也因此逃过了此等灭门大劫,实不知是福是祸。
      越觥恨极伦一,听闻伦一伤重不治之时,只恨其不能死于己手。伤好之后,便一直思度如何复仇。只因越家庄伦山派俱已势微,不知如何复仇,是以逗留江南。
      某日越觥无意中为一个越家庄旧部认出,越觥自是不识那人,那人自认得越觥。
      那人名叫越信,当街便跪倒在越觥面前,抱其腿痛哭流涕。
      越觥立时决定,便不为己身恩仇,亦要为这些残部重兴越家庄。自那时起便着力寻找越家庄残部。
      越家庄当日人多势众,虽近灭门,残部仍有许多。越觥暂时不欲北上,派越信北上寻找残部,找到了就要他们回越家庄。待时机成熟,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灭掉伦山派、活捉伦一。
      一年多以来,越信已寻获越家庄残部上百人。越彦也确定尚在人世,已经派人去接了,眼见重振越家庄指日可待,越觥却突然迷茫了。
      刚到江南之时,他要章潭帮他数有多少条鞭痕,他那时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一鞭不落的还给伦一。
      章潭叶恩图好玩,真的认真数了,连鞭痕压鞭痕的都仔仔细细的分辨清楚,把数字告诉了越觥。
      然而不久之前,越觥忽然发现自己不记得那数字了。再问章叶二人,叶恩一脸奇怪地看着他:“你都不记得,我们怎么可能记得!”
      时日越长,越觥就越发现,自己当日受刑的记忆和愤恨都愈来愈淡,唯一挥之不去的就只剩下眼见妹妹在眼前被人侮辱。
      越觥不知自己应当怎么办,他不能不恨,就算不为他自己,为了妹妹越昆吾,他也不能不恨。
      越彦子嗣众多,儿子就有七人之多,女儿也有五人。只是除了越昆吾,其余四人年岁都比越觥大,“妹妹”之于越觥,就只是越昆吾一人。
      越昆吾年纪仅比越觥小一岁,两个人可说是从小玩到大。年岁相近,难免亦有争执,纵是如此,越觥仍相当疼爱这个妹妹。
      然而就是这个从小养尊处优、连坏人都没见过一个的妹妹,就在越觥——她的亲哥哥面前被人侮辱……
      每当念及此处,越觥便可立即重拾仇恨。
      越觥想过,如果当年伦一只是刑讯他自己,凭着伦山派之后的下场,也可算是老天帮他报了仇,他也许便不会再思复仇。
      然而为了妹妹越昆吾,就算当年被魔教折磨致死的是伦一,越觥也要把他从地下挖起来,挫骨扬灰。
      可如今,他的复仇应该到什么程度?属下们一个一个的摩拳擦掌,说要灭掉伦山派,越觥却不知,他的仇恨,是不是只有灭掉伦山派才可以平息?

      这日越觥又至医馆,却见章潭端坐在堂屋喝茶。此景甚是少见,越觥不觉一愣。
      章潭见来人是越觥,道:“来得正好,我正要派小恩去叫你。”
      越觥又是一愣,章潭找他有事,实在是稀奇至极。心下疑惑,随便找张椅子坐了。却见叶恩一掀帘子,从内堂走出,见越觥坐在一边,笑道:“子聆你来了,师傅正要我去找你。”
      越觥心道:“我听说了”
      章潭将茶碗一撂,横了叶恩一眼,道:“这没你的事儿,进去跟程斯下盘棋,不赢不许出来。”
      叶恩看看越觥,见越觥满脸疑问,一笑之下退了进去。
      章潭道:“子聆,我不跟你打哈哈,你也别糊弄我。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准备报仇?”
      越觥一惊,不觉问道:“先生怎知?”
      章潭冷哼,“从你搬出去我就知道,若不是有事,为什么要搬出去?而且你自己说,最近几月,你来过医馆几次?”
      越觥无语,章潭又道:“从你受伤到这里,我就明白你是要报仇的。只是你这些年都没什么作为,我料着你已经放下怨仇了,未想居然不是。”
      “放下怨仇!我如何能放下?” 越觥拍案而起。
      章潭冷眼看了越觥一眼,道:“恼羞成怒了?你的仇人,哪个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伦二死了、伦一重伤,四年未愈,保不准这辈子都好不了、没多久活头了,伦山派上下没几个活人了——你还要找谁报仇!”
      越觥闻言,恍如为人一盆水当头浇下,呆立半晌,颓然坐回在椅子上。
      “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自己被施酷刑、妹妹为人所污,越觥知道,这都不是他要复仇的真正理由,真正的,也是唯一他不能放弃的,只是仇恨本身——从那一年、那一天起,仇恨便是他生存的全部意义。
      如果没有仇恨,他根本撑不过那些酷刑,撑不过亲见妹妹被污,撑不过之后长达两年的疗养,也撑不到现在。
      还有一个理由,越觥无论如何也不愿去想——为养育自己十几年的父亲抛弃,如果没有仇恨,他究竟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你自己的事情,只有你自己能决定。我也不想帮你什么——但我决不允许我救回来的人,自己糟践自己!”章潭扬声道。
      越觥抬头望向章潭,章潭站起身,一拂袖子,转身便要进内室,伸手掀起帘子,顿住手上动作,回头冷冷地看了章潭一眼,道:
      “从明天起,到龚府去住三个月,之后你爱做什么,我不会多言一字。你若还想报仇,就不要再踏进这个医馆半步。”

      第二日龚府
      越觥——或者还是叫陈子聆,看着龚平,有些坐立不安。已是身在龚府,他却仍不知章潭为什么要让他到这里住上三月。
      章潭要陈子聆隔日便去龚府,陈子聆无法拒绝,只得连夜安排了近日事宜。传令越家在明州的门人,他要“出门三月”,又商定了若有急事的联络方式。与章潭谈过之后,陈子聆反倒下了决心。交待门下众人,且蓄势三月,三月之后他便挥师北上,施复门报仇大计。
      龚平看完章潭的信,随手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抬眼看到陈子聆正望着他出神,轻咳一声道:“听说贵府上不幸遭了祝融,还望节哀。”
      陈子聆愣了一下,心道:“原来替我编派了这么一个借口。”阴沉着脸道:“无妨,也没什么值钱东西。”
      龚平又道:“在这里住到何时都好,就是怕子聆平日无聊。章先生说你粗通医术,或者平日无事,可以到孙谅之处,两人切磋一下医术也是好的。”
      陈子聆垂首不答,心里想着:怎么都好,只要不跟你一块儿就行。陈子聆怕了龚平一言一行对自己的影响力,若不是章潭对他有大恩,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到龚府来,更别提住三月了。
      龚平见陈子聆神色不佳,只道是因新遭祝融而心烦,当下一笑,找人安排了陈子聆的住处。本来这种事情找郑幕或是李邕做就行了,只是龚平看重章潭人情,也的确对陈子聆很有兴趣,便亲自服其劳,又将他送至房间,陈子聆点头,算是谢过,再未说话。
      陈子聆随身一物未带,想用之时却发现龚府都准备好了,不禁感叹龚府礼数周全。第二日一早起床之后更是发现,竟连下人都帮他安排妥当。虽只是一个粗使的小童,江湖中人本没有许多讲究,也足够了。陈子聆在家之时亦是养尊处优,只是这几年在明州没了伺候之人,在医馆更是要“伺候”别人。此时龚府如此待他,陈子聆不觉有些感动。事情虽小,却看得出龚府拿他做上宾看待。心喜之下,连对龚平的惧意也去了三分。
      章潭说陈子聆“粗通医术”,其实他哪里真懂医术,最多认得些药材罢了。也不知到底是章潭信中写他“粗通医术”,还是龚平碍于他的面子,把“勉强做个药童”说成“粗通医术”。不管怎么说,别的事情陈子聆也不会做,“便去孙谅那里帮忙晒晒药材好了,也可以打发一下时间。”陈子聆想道。
      孙谅其人,陈子聆略有接触,仅是说过几句话的程度。孙谅性子很像章潭,嘴硬心软,只有一张嘴不让人,见第二面时,陈子聆便看出此节,是以心下很有亲近之意。
      孙谅听说是龚平的安排,也不客气,直接问了陈子聆“粗通医术”究竟是怎么个“粗通”法。陈子聆直说了,孙谅并不介意,要他跟着自己,不拘什么,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二人第一次见面其实颇不愉快,只是两人都不记得了,后来谈到才想起,自是笑一下罢了。
      不过有一点陈子聆失算了。若是在龚府本家,孙谅一个人要张罗府上上下所有人的病疾伤痛,闲时便罢了,忙时直是脚打后脑勺,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然而在此处,孙谅的工作就只有一个——看着龚平。南下明州几月,除了龚平忙于公事的最初数日,孙谅每日的工作就是这样的:
      早晨起床,梳洗整理完毕便去龚平之处,跟着龚平吃早饭。上午龚平若是看书,孙谅就在一边做别的事情,若是不看书,孙谅就陪他下几盘棋。午饭跟府中数人一起吃过,午后看着龚平睡午觉。龚平睡下之后,孙谅便在龚平房间外面的小厅上守着,确保龚平睡足一个时辰。龚平午睡结束,孙谅就继续陪他或是下棋,或是看书。晚饭仍是一起吃过,之后若是龚平有兴致,便与其他几人练几套功夫,孙谅在一旁看着,绝不许龚平累到;若是龚平没兴致,便依然或看书或下棋。晚间早早地强迫龚平就寝——一日结束。早晚两次例行望闻问切,日间尽量拦住找龚平的人,龚平吃坏肚子那次之后,又加上了三餐之前,到厨房察看饮食。

      陈子聆心下明白,必不是什么好事,然而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只得到:“孙兄且说无妨。”
      “孙某想请子聆替我照顾主子。”
      陈子聆闻言大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孙谅的“不情之请”居然是让他“照顾”龚平。且不说他算是“客”,相识未久,孙谅居然放心他来照顾龚平!
      孙谅亦知自己的请求太过匪夷所思,忙补充道:“当然,我等不是真的让子聆亲自动手,照顾主子的饮食起居。我跟其他几个人商量过了,不过是想请子聆做个‘起居监察’。”
      “监察?”
      孙谅见陈子聆面色减缓,放下心来,笑着慢慢道:“对,‘起居监察’。子聆不知,主子性格恶劣,从来不听人劝。”
      陈子聆心道,在外人面前直言自己主子“性格恶劣”的,他还头一次见。
      “其他事情便罢了,横竖主子做的决定,定是最好的。但此刻事关主子身子康健,不管主子有什么想法,我等都不能允许他不顾自己身子。”
      陈子聆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只低着头不说话。
      孙谅见状,又是一揖到地,道:“主子毕竟是主子,我们做属下的,便是说上千遍万遍,他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若是子聆你就不一样了……”
      陈子聆抬头奇道:“我有什么不一样?”
      孙谅顿了一下,心道:“主子待你不比旁人,瞎子都看得出来。”只是这话无论如何不能当面说,只能赔笑道:“子聆毕竟是章先生介绍来的贵客,便是冲着章先生的面子,主子也会多听你的话三分。何况当日子聆接送主子,主子和我等都很承你的情。”
      陈子聆复又垂下头,低声道:“用不着。”
      孙谅见陈子聆不肯答应,思至龚平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不由得动了真情,凄然道:“我等实在是没法子了。主子其实也并非有心糟蹋自己,他只是不在乎。好也罢、坏也罢,便是当下毒发、或是仇家来杀他死了,他都不会有丝毫介意。但我们不能没了主子啊!”
      陈子聆见状也不知如何是好,道:“可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孙谅道:“我等也不知,但至少你的话,主子不会不听。现在我等只能寄希望于你了,无论如何,再坏也坏不过如今。”
      陈子聆再也想不出拒绝之法,似是思度良久,其实脑中始终一片空白,咬牙道:“好,我答应。”

      差事是答应下来了,面对龚平,陈子聆还是无法不生惧意。好在孙谅等人亦知陈子聆胆怯,并不相逼,几日便这么过去了。陈子聆每日要做的,也不过是孙谅平日之事。
      陈子聆觉得奇怪,无论是之前接送途中的接触,还是这几日的朝夕共处,龚平都不似孙谅说得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龚平听孙谅说要陈子聆做“起居监察”之时,先是“哦”了一下,眼中浮起了兴致,那神色直把陈子聆吓出了一身冷汗。
      孙谅总是骂龚平:“笑得便似个僵尸。”说的是龚平的笑容中总是不带一丝情绪。不单笑容,龚平几乎所有的表情都不带一丝情绪,是喜是怒,脸上完全看不出来,所有表情都是形式化的,该笑便笑,该板起脸来便板起脸来。陈子聆却发现龚平有个小动作,每每他垂首摆弄衣摆,或是用袖子拂平衣摆,便是他情绪有波动之时。这个发现着实让他兴奋了一下,多次试验,果真如此。
      每日三餐后,孙谅都会送上调理汤药、丸药,龚平身上还有伤,便还有治伤的外敷内服之药,林林总总一大堆。陈子聆初见之时便想起几年前他养伤之时,每日也是不停的吃药,立时理解龚平之苦。
      那日龚平似乎不太舒服,早上起得便有些晚,早饭也吃得很慢。之后孙谅送上伤药之时,陈子聆便见龚平左手一直在摆弄衣摆,面上却是神色如常。陈子聆偷偷提醒孙谅,孙谅把脉之下,果然,那几日天气不佳,龚平体内余毒有了变化。身上不舒服,情绪自然不佳,又要吃那许多药,自是烦躁。
      有了这个发现,龚平的情况就很好掌握了。陈子聆本想把龚平的这个“毛病”告诉孙谅等人,转念间又觉不妥,原因连他自己也不知,总之是瞒下未说。只在看出龚平身上不舒服之时,提醒孙谅注意。
      孙谅有了这个消息,差点没给陈子聆跪下。郑幕等人也发现陈子聆很会看龚平“脸色”,常常便悄悄地把话先问了陈子聆。
      如此一来,陈子聆与众人倒是熟识了起来。连龚平本人,陈子聆也没有之前那般畏惧了,渐渐地也开始跟他聊上几句。如此情景,孙谅等人自也是看在眼里,俱是心喜:陈子聆不怕龚平了,跟龚平接触就会更多,得到的龚平的“消息”也就更多,他们也就更好办事。
      只是陈子聆没注意,便在他初次对龚平微笑了一下之时,龚平轻轻地拂了一下衣摆。

      (本作者实在是很想说:接着龚平和越觥就过上了□□的生活……T_T)
      转眼间陈子聆住进龚府已近半月,每日跟着龚平看书下棋,从最初的惴惴不安,到后来的心平气和,陈子聆发现这种生活其实也不错。有时陈子聆甚至想:就这么忘记仇怨,在明州过下去也不错,再回神却仿佛看到妹妹被污的场景就在眼前,于是叹息着、苦笑着放弃这种念头。
      陈子聆很喜欢跟龚平下棋。陈子聆棋力不强,龚平却有国手棋力,二人棋力相差太远,对弈本无甚看头,陈子聆却乐此不疲。孙谅见状也不阻拦。下棋劳心耗神,龚平身体不好,本不应多下,只不过陈子聆棋力太弱,龚平与之下棋实在不用动什么脑子。
      这日陈子聆又是一盘输得一败涂地,复盘之时,龚平便耐心地讲给他听,他哪步走错了,自己哪步是陷阱,只听得陈子聆喜不胜禁。龚平讲解完毕,陈子聆便一个人对着棋盘,细细研究,看到后来,更小声地哼上了小曲儿。
      细听却是一调银纽丝,词儿听不清,只听得两句“你的女儿”,“一双绣鞋”
      龚平凝视陈子聆半晌,忽然问道:“输棋为何还那么高兴?”
      陈子聆抬头看了龚平一眼,复又垂首,微微红了脸。
      “我喜欢陷阱拆穿的感觉,像是不会再被人骗了。”
      龚平笑道:“开始便不被骗不是更好?”
      陈子聆道:“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吃一堑,才好长一智。只要被骗之后,能知道怎么被骗,得个教训,我就很满足了。”说完低头继续研究棋局。
      龚平不语,一会儿又问道:“你刚刚哼的是什么曲儿?”
      陈子聆愣了一下,忽地满面通红,龚平不说他还不觉,自己心喜之下竟哼起了小曲儿,当下羞得无地自容。万幸此时其他人都不在,只有龚平一人听到了。
      也是陈子聆识龚平不深,若是孙谅等人,必知此时只有龚平一人听到,绝对无法说“万幸”。
      龚平笑着看着陈子聆的窘态,又道:“我只听得两句,什么亲家、女儿的。能不能再唱一遍让我听听?”
      陈子聆自是绝对不肯,眼见龚平左手摆弄着衣摆,向着自己笑,陈子聆忽觉脊背发凉。
      龚平微笑道:“我不会说出去的。”言下之意若是陈子聆不唱,难保他不把此事说的人尽皆知。
      陈子聆脑中霎时想到孙谅等人得知此事的反应,反复思量,只觉此时唱了是最好的选择。万般无奈地道:“我只唱一遍。”
      龚平微笑点头:“一遍就好。”
      陈子聆于是唱道:“亲家母,你请坐,细听我来说,你的女儿嫁到我家来,一张嘴光会说,什么也不会做,一双绣鞋做了半年多。哎呀,提起来,这个日子可是怎么过!提起来,这个日子可是怎么过!”
      陈子聆平日说话之时,嗓音稍显暗哑,唱歌之时也未换声音,本是青年男子之声,张口唱得却是年老女子之辞,偏生音调转折唱得极准,效果自是极为惊人。
      一曲唱罢,龚平仍是微笑,陈子聆刚想松一口气,却听门外一阵大笑。陈子聆顿觉浑身的血液霎时全部涌到了头面之上,抬头看去,果是孙谅郑幕李邕三人。孙谅笑得直不起腰来,李邕边笑边击掌,只由郑幕用袖子掩住口唇,看样子便知是在极力忍笑。
      之前龚平要陈子聆唱之时,便已听到了三人的脚步声,陈子聆当时羞窘之下,却未注意。
      孙谅笑得好些了,直起腰走进厅堂,拍手道:“子聆,看不出你还有此良才!唱得好!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孙谅说着,其他两人也进了厅堂,孙谅又学着陈子聆唱道:“哎呀,提起来,这个日子可是怎么过!”
      陈子聆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张脸烫的快要冒烟了。
      郑幕见状轻咳一声,他们还要靠着陈子聆打探龚平的“消息”,此时若是把他羞得太过了,以后吃苦的必然是他们几个。孙谅心下也明白,当下转移话题道:“嗯……子聆,你也来了半月了,一直呆在府里,不觉气闷吗?”
      陈子聆见众人不再为难自己,稍觉没那么窘迫了些,立时思觉龚平之前定是听到了众人的脚步声,才故意要他再唱一遍,当下恨得牙痒痒。听闻孙谅之言又是一愣,想到自己竟半月未踏出龚府,也觉奇怪,更加稀奇的是他甚至并不感觉气闷。又想到便是龚平和众人如此捉弄自己,他也只觉怕羞,不觉生气,陈子聆不觉一惊。
      龚平见陈子聆低头不语,沉吟一下道:“子聆,明日我要出门一趟,或者你有兴致跟我同道?”
      陈子聆尚未做答,孙谅却抚掌笑道:“正是此意!”
      郑幕向陈子聆一笑,解释道:“主子要出门拜访一个旧友,随行的人多了张扬,少了不安全,本是准备我跟伯恕二人陪主子取的,我临时有事,不知子聆能否代我去?”
      陈子聆见郑幕深色恳切,孙谅倒是一脸坦然,似乎算准了陈子聆不会拒绝,不觉气结,却也只能道:“郑兄客气,子聆自当相助。”
      龚平不说话,只笑着看着诸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