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海生香[民国]》*空空*

3、重逢

　　“我怎么总是觉得你好想有阴谋！”

　　黄昏已过，太阳在天边挣扎着湮灭了最后一点亮。夜上海的热情，正在蠢蠢欲动。佟家的车子停在上海最热闹的百乐门夜总会门前，车门开了，佟海阳一面嘟囔着，一面从车上走下来。手轻腕在佟飞的臂上，眉头微微蹙紧。

　　“少废话！你快跟我走就是了！”佟飞黑着脸，只故着闷头向里面闯。他那副找人寻仇的模样，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奢华地，显得格外扎眼。海阳狐疑的挑了挑眉，却说不出究竟。

　　两人进了舞厅，捡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很快的，室内灯光变淡，旋律陡在掌声里，前面台子上，一个穿着金光闪闪的歌女，悠悠唱着：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细唱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吐露着芬芳……
　　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
　　更爱那花一般的梦，拥抱着夜来香
　　闻这夜来香……

　　歌声里海阳四下打量，这个所谓的“百乐门”，还真是个奢华的极限

　　这里，大到吊着水晶灯的天花板，西洋浮雕的墙壁，剖光的大理石圆柱，小至银亮的烛台，餐具，进口的玻璃杯盏，细麻蒙纱的桌布……没有一处，不是精致，不是工艺。

　　随着乐曲声，舞池当中的人也渐渐多了。空气中弥漫起脂粉，香水，美酒混合的香味，乐曲里听得到人们打情骂俏，窃语讪笑的声音……难怪，人们都迷恋“夜上海”。因为，这儿实在是很诱人，诱人的很糜烂，也很沉沦……

　　看着舞池里，那许多娇嗔嗲气的舞小姐。她浅浅淡淡的笑了笑。而回过神来的时候，佟飞已然如着火的箭般窜得没了踪影。海阳心里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腾然的站了起来，四下搜寻着，在找到佟飞的同时，终于也找到了他今晚怪异的原因……

　　“跟我回去！”

　　“你走吧。我离开了佟家，就不可能再回去！”

　　“那我给你找地放！”

　　“不用！”

　　“你……你宁愿在这儿抛头露面的卖笑也不愿意让我帮你！？”

　　“是！我不要你的钱，不要佟家的钱，任何一份钱！”

　　“你该死！”

　　“你别闹了……”

　　角落里的一排白雕花椅旁，佟飞正和打扮性感的女人争吵着。海阳穿过舞池向他们走进，很快便认出了那个摩登的背影，就是卿卿。离开了佟家，她竟然当了舞女……

　　那样一个有着清冷眼神的女孩儿，竟然宁愿在这儿卖笑？诧异泛涌开。海阳一不留神，无意撞了上了副软啪啪的胸膛。她正想说抱歉，对方却眼光一闪，却猛地把她的手腕攥紧。
　　“呦，我的小美儿！？这么几天不见你就想我了？！等不及我找你，自己就扑过来了，嗯！？”

　　一个醉醺醺的胖子狭笑着对她上下其手。他口中那阵酒臭气让人招架不住。海阳晓一边别开头，一边挣扎着解释。可胖子却不依不饶，甚至把那只油光光的手伸向她脖颈下的胸脯。

　　“啪！”下意识的，她扇了他一巴掌。

　　这清脆的一响，顿时引来四下侧目。领班从后面急忙跑了过来，不待问明原因，就被胖子骂了个半死！

　　“妈的！你们百乐门还做不做生意。老子出来混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说，你们这儿的婊子是摸不得的！”

　　“喂！”海阳火大了。回头瞟了眼领班道“这位先生，你嘴巴能不能干净点儿。我跟你说了很多次了，我不是舞小姐，是你自己不听还对我动手动脚！”

　　“你不是舞小姐？！对！你不是，你是婊子。你不就是上星期陪过老子睡过的那个婊子，小玉！”

　　“你够了吧！我说了我不是，你赶快放开我！还有你……你是负责任对不对，我是你的客人，你有权保证我的安全，快让这个醉鬼把他的手放开！”

　　领班抬头看了看她，脸色复杂的调停说
　　“陈老板……我看您是真的误会了，这位小姐她……”

　　“她什么她？！她今天要么赶快跪下给老子认错，不然就别怪我缺牙陈今天要在你们这儿打女人！？”

　　“什么！？你这是恐吓我？”

　　“恐吓你怎么样！臭婊子！”胖子插着腰答说。回手抄起酒杯就泼了海阳一身酒。海阳愣了半秒，不可思议的瞪着他，余光扫到臊乱的外围，大声喊道

　　“佟飞！佟飞你给我过来！我在这里被人欺负，你还不过来！当心死得很难看！”

　　胖子听了马上放肆大笑。肥手朝她脸颊掐一把，得意洋洋的说
　　“佟飞？佟飞是哪儿来的小瘪三？！你不如喊几声好哥哥，亲哥哥，老子听得舒服了，说不定就放了你！”

　　“够了！你这人怎么这样没教养！还有你，你身为负责人难道就看着你的客人在这里受辱无动于衷！我告诉你，你最好叫他马上放手，不然我不但要告他这个流氓连你也一并告了！”

　　她真的气了。这种前所未有的待遇简直能把圣人气得发疯，而随着叫喊声传开，四下里已然起了不小的瞩目。领班此刻也知道无法劝服胖子，招收唤来了两个高头大马的壮汉。驾着胖子，半软半硬的拉扯，可胖子却死都不肯放松海阳，纠缠之间，海阳脚下一划，猛地就栽到了地上面。

　　“够了！简直是忍无可忍！您是负责人对不对，我现在要你马上打电话报警，因为感觉到自己的人身安全和荣誉受到了严重的威胁，我要验伤，我要控告这个人渣在精神和肢体上对我造成不同程度的伤害，要求他赔偿并当众给我道歉！”

　　“小……”

　　“你如果你不报警，我就一并控告你们夜总汇缺乏合理的安全措施，致使顾客的人身受到伤害。你也要给我合理的精神赔偿！还有你……佟飞！佟飞！佟飞！”

　　她瞠圆了眼，气势汹汹的说着，回头穿过人们好奇的目光，发觉佟飞仍然在角落忙着跟卿卿拉扯。于是她心里的火一下子窜到了脑门。想也没想的脱下了一只高跟鞋狠狠扔了过去！

　　“佟飞！”尖锐到要把人耳膜刺穿的喊法，把混乱推向了高潮。远处的佟飞被鞋子撇中了小腿，这才惊讶的跑了来。

　　“怎么回事，就这么一会儿，你怎么弄成这样？！”

　　“大小姐，你也来了？！”卿卿跟着他气喘吁吁追来问。一声大小姐，却让旁边的领班脸色变了变。他转而凑到了胖子旁边，好声好气的陪笑着说了什么，胖子却囫囵的一哼，推开两边的人叫道

　　“什么误不误会的！老子才不管她是不是舞女，进了百乐门的就是婊子，老子害和她道歉，她也配！”

　　“你说什么！”佟飞轰的就要上去揍人。海阳跟卿卿一同拉住她，卿卿满目担忧，海阳却冷笑起来。睥睨四下，用不紧不慢的声音说

　　“这里是夜总汇，我拿钱来消费，你管我是男是女。难道你对女性有所歧视么？！如果是的话你麻烦大了。因为你这样就是侮辱了全中国，全世界的女人，包括大不列颠的英女皇。”

　　“你这个小贱货，你……”胖子脸一红，抬手就要甩过来。可不待众人阻拦，便听到身后低低的，冷冷的，响起了一记骇人战栗的笑声。

　　“缺牙陈……你今天，是来这儿砸场子的！？”

　　胖子辨出了声音一哆嗦。极慢的扭过头，浑身的肥肉都颤得像是要掉下来。
　　“二……二爷。您老人家也在，怎么……没听说！”

　　一张温润的脸孔慢慢在灯光下明晰起来。深邃的眼神，浅薄的微笑，微微蹙起的眉……霎时间，不待说话却让全场陷入了安静。

　　青帮的二当家，严靳！！
　　——那张脸孔，对很多人来讲意味的都是恐惧。而对于海阳，却只是比旁人更多的惊讶。

　　“你……？”怔忡间，男人慢悠悠的说道。他看来很平和，不时的搓弄着食指上的戒指，却没由来的，就是令人怕

　　“缺牙陈，你现在是越来越风光了。怎么，进了广东帮如今谁也不在眼里了？我今天和龙少在楼上谈生意，不知道您能不能给个薄面，不在这儿闹事？”

　　他一牵唇角，问。胖子吓得脸都绿了，忙不迭摆手回答
　　“哪儿的话严二爷。不过是个小误会，我是跟那个贱货，不是冲着百乐门，更不是冲着龙爷和您！”

　　“贱货？！”严靳咀嚼着那两个字，一步步的踱向了海阳。修长的手指随之伸过在她被酒淋湿的发稍上一撩。轻微的举动，却让四下传出了重叠的抽气声。

　　“你怎么总是惹麻烦？！”

　　“应该说麻烦怎么总是找上我这种善良无辜的人？！”

　　“你的鞋呢？！”严靳垂目一瞟。掠过她那只穿着丝袜的脚，眼角的笑纹有很微妙的转变。海阳皱着脸哼了哼，朝着角落里指着，故意语带含糊的飞快说“我拿去扔人了！”

　　严靳停了停。淡淡抬手
　　“去把小姐的鞋捡起来。”语罢，领班连忙小跑着冲过去找到了那只断了跟的红皮鞋。转过身来，便听到严靳对胖子温和的说

　　“去帮这位女士把鞋穿好！”

　　胖子腿软得几乎要下跪。正匍着身体要过来，海阳却尖叫着
　　“我才不要！”

　　“嗯？！”
　　严靳递给她一个适可而止的眼色。旁侧的两个手下见到，都惊讶的合不拢嘴。

　　严二爷的名号，在上海如今可说是响当当。不光因为他是青帮的二当家，不光因为他有短时间积累起来的巨富家当，更因为他平素行事圆融有度，无可挑剔的手腕。

　　在黑白两道上，若非必须，他从不招惹任何无谓的麻烦。更不要说想今天这样，沾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摆明了挺一个身份不明，脾气古怪的小丫头……

　　莫非他们有什么关系……？

　　众人暗自里臆测纷纷。海阳不解，只故着眼前的麻烦，躲到他身后说
　　“我不用他帮我。别让他靠过来了，更别让他碰我！我只要他当众为他的行为道歉。然后留下他的姓名和住址就行了。他拉伤了我手腕，推到我害我扭到脚。还用酒水泼脏了我的衣服，这些帐单我会在看完医生之后一并寄给他要求赔偿！”

　　“嗯……”仿佛又是细不可闻的一笑。严靳背身对胖子一挑眉梢，显然表明了态度“听到了么？！”

　　胖子冒出冷汗，连忙频频的点头。从怀里套出厚厚一叠钱捧上来，然后就哈着粗腰，狼狈的跑了出去。海阳攥着那叠前，挤眉弄眼的自语了什么，逗得严靳跟着挑起唇角，连走上楼梯的脚步都轻快了些。

　　“给了这么多！？好吧，剩下的我就帮你捐给教堂做善事。请主保佑你下辈子投胎不要在投得这么失败了！”

　　说完，她转回身一瘸一拐的就要向外走。领班小心翼翼的跟上去讨好
　　“小姐，您这样不方便。不如把这双坏的鞋子丢掉，我让人给您找双新的来再走吧！”

　　“不必了。你们这里实在很奇怪，走出这里前，我还是留着这只鞋防身好了！”

　　领班脸皱成了团，苦笑了一下。见她边推开佟飞，边消失在门口。才忙不迭回过神来，追上严靳解释。
　　“二爷，今天的事……”

　　“够了！这么小的事你也能搞成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严靳语气平淡却坚决的打断他。转而递了个颜色给身后的两个贴身的手下说“老五，你去把事情结了！”

　　“二爷是说缺牙陈？！”

　　“不是他还有谁？！不能吓着百乐门的客人，但我要他走不出这里大门十米！”

　　“是！”老五跟了严靳多年，深知他这副好脾气的模样下，出手不留余地的个性。于是点了点，忙带着人离开。旁侧的领班窥见到这种情景，脸色更难堪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

　　“二爷，今天的事情，是我的错。不过我是想……那个缺牙李最近入了广州帮嚣张的很。我怕他借酒装风闹出什么事来才……而且那位小姐，我还以为她是别人带进场子的……”

　　“我说够了！”严靳第二次打断他，语气变得很严厉“你干这行多久了，这点儿眼色都没有还有什么可辩的！是不是舞女你都看不出来，平常还带的什么人！！百乐门是什么地方，要是一个缺牙陈都能来撒野，传出去，龙少和我的脸面往哪儿摆！”

　　“谁是不是舞女，谁撒野呃？！靳？！”
　　正说着，楼梯口上，龙绍白穿着背带裤慢慢走了出来。严靳目光掠过他，变了又变，最后含着调侃的回答

　　“缺牙陈刚才喝醉了，拉这个女人动手动脚！”

　　“什么女人，值得你动心思？！”

　　“是啊二爷，那个小姐挺漂亮的。是谁啊？！”平素跟在严靳旁边的黑子也忍不住好奇问了句。严靳却反而把话扔给了龙绍白道

　　“你问龙少吧。这个人，他应该印象深刻！”

　　“难道……是码头上的那个丫头！？”龙绍白下意识的说。严靳顿了顿，笑得深沉，反问道

　　“我没说，你倒是怎么猜了出来！？”

　　“我也……呃，对了，你是说她来这儿了？还在楼下闹事？！”

　　“是！不过人已经走了。走之前还声称要控告你这百乐门呢！”

　　“控告……”龙绍白眨眨眼，饶有兴味的自语了什么。转而勾着严靳的肩膀走进了包间儿。跨进门半步，却又退回了身对领班说

　　“叫卿卿也上来吧！”

　　“是！”领班应了一声走下楼。严靳把西装扔给了黑子，坐下。状似无意的点起了根烟道

　　“那个卿卿对你有意思！”

　　“我知道！她条件不错，我想好好儿调教调教！”龙绍白得意的扯出个浪子的笑脸道。

　　“想调教出第二个程曼琪？！”

　　猛的，龙绍白脸上流露出一丝严肃
　　“她决不会是第二个程曼琪！”

　　“呵……”严靳抿着唇不回应。垂下眼来，扫过脚上的皮鞋。隔了一会儿，岔开话题

　　“码头那个小姑娘是来找卿卿的！”

　　“什么？！”龙绍白挑眉道。虚掩的门恰好被推开，卿卿秀气的自外迈进来，便被龙绍白一把搂到怀里

　　“龙少……”卿卿细声推搪着，脸上有少女羞涩和动情的红晕。

　　“乖！有没有想我！”龙绍白抓起颗豆子送到她嘴里。卿卿颔首笑了笑，两颊的红云更深

　　“嗯！”

　　“是想，还是不想？！”

　　“……想……”

　　“好吧，暂且放了你！”绕在纤腰上的大手放开。卿卿走到旁边坐下，为他们斟满了杯里的酒，韵致娴熟又温柔。

　　“卿卿，听说你今天来了个朋友？！”龙绍白把酒杯微逛了逛问。卿卿愕然一愣，马上绷住了脸。

　　“我……对不起龙少，二爷！我也不晓得怎么搞成了那样，我不是成心的！”

　　“他们是你家人？！”严靳问。

　　“他们……”卿卿犹豫了片刻，咬住下唇道“他们……不是！”

　　“不是！？”严靳看也不看她，喝下了一口酒。

　　卿卿脸便垂得几乎贴在胸前。半晌，才嘤咛着
　　“对不起，二爷。我……我进来的时候……没说实话。我从前不是给人做下女的，其实……我是被一户有钱人家收养的孤儿。刚才来的，就是那家的姐弟！”

　　“哦？！那你有小姐不做，来百乐门干嘛？！”龙绍白道。

　　卿卿眼眶里已晕湿了泪。
　　“我是被赶出来的。我开罪了那家的二小姐，就被赶出来了！”

　　“收养你的人家是谁？！”

　　“贵合古董店，佟家！”

　　龙绍白跟严靳忽而对视着笑了笑。伸手握了握卿卿发抖的手，他温柔道
　　“出去招呼客人吧！”

　　卿卿眼波闪了闪，沉默退去。合上门的时候，仿佛听到龙少在含着笑说
　　“靳，你说……这算不算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