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记》奚幸

2、蔷薇痕之宝髻松松挽

　　二、宝髻松松挽
　　这一日，青葙的爹爹交给青葙一个任务——去禹山采草药。青葙极爱这份差事，背上背篓，乐颠颠地上路了。
　　青葙年纪虽小，却从小受父母的熏陶，对于药理也略懂一二。
　　不知不觉，青葙已走到半山腰，她被成片繁茂的森林紧紧包围，森林上空萦绕着浓重的烟雾。暗淡的山谷很美，是那种凄清、寂寥的美，深蓝色的，像一片深海。青葙像是受了诱惑般一步一步朝着前方烟雾的深处走去。
　　忘记了来时的目的，青葙沉醉于这片仙境之中。渐渐地，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青葙的视野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是一个苍白的少年。发上、眉间沾着点点露珠，他背靠着一棵松柏，一袭白衣衬托得人愈加温润清隽。他睁开眼睛，涟着一汪清泉。
　　青葙忘记了呼吸，“你……你是妖吗？”
　　有风吹过，拂起少年的衣摆。他的声音像是穿过亿万光年，却在这一瞬生出了梨花浅浅，“我不是。倒是姑娘你，为何独自一人上山？”
　　青葙面对这宛若仙人般的少年，居然生出些羞涩之意。她挠了挠头，说：“爹爹让我来采草药的……啊！草药！”青葙一拍脑袋，暗骂自己居然这般蠢。
　　少年看到青葙背后空空的竹篓，便已了然。他拎起脚边的竹篓，对青葙微微一笑，“跟我来。”
　　青葙看着眼前这个儒雅温和的少年的背影，竟发起呆来。是妖怪呢？还是神仙啊？不像是人嘛。
　　不一会儿，少年循着一片绿意盎然之地蹲下，纤长的手指穿过草的茎下，毫不费力地就将它拔出。他向青葙招了招手，待青葙在他身旁蹲下，他把采好的草药递给她。青葙细细地打量这株草，心脏形的叶子，花白色带淡紫色斑纹，任她再怎么回忆也想不出这是什么草药。
　　少年温和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此草名为萝藦，现下只能见其叶，它的果实是纺锤形，种子的形状……”他停顿了一下，在地上找了一块扁而饱满的石头拿给青葙看，“嗯……就像这个。”青葙点点头。
　　就这样，明灭的光线穿过雾气缭绕的森木落入二人的眉间、额间、发间，直至消失不见。少年为青葙一一介绍着那些繁杂的草药，青葙却也不厌其烦，乐而闻之。
　　日色将晚，躲在暗处里的昆虫开始肆无忌惮地鸣叫，这些高大的树木在暮色中显得昏沉又神秘，寒气逼人，尖尖的树顶直戳入天际。
　　青葙看了看收获颇丰的竹篓，喜不胜收，想着马上就要分别了，又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失落，“谢谢你啊。”
　　少年摇了摇头，“不必，小事而已。”
　　青葙犹豫再三，踟蹰而道：“我要回去了……我、我还能见到你么？”
　　少年却笑了，宛若一江池水漾起碧波，清澈而明亮。
　　“当然。”
　　青葙背起竹篓，可怜兮兮地朝山下走。这下才觉得，山上的确是有点冷呢。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覆在了青葙的手上。青葙抬起头，对上那双清隽的眼睛。顿时又陷入了一股不知名的漩涡中。清了清思绪，青葙明白了，他果然是妖啊。
　　看到青葙灵动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少年耳根微红，嘴角却漾起笑意，“我送你下山，好么？”
　　青葙愣了一下，随即欢快地点了点头。
　　行至山脚，层层叠叠的雾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星星点点的灯火，是村上家家户户的灯盏。
　　青葙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松开，稍感失落。她闷着头往前跑了几步，回头一看，却见少年仍然伫立在原地。于是大声地喊道：“我叫青葙！你叫什么名字？”
　　黑幕使得这一切都沉浸在无声中，天地之间，唯有这女孩清脆而稚嫩的声音。
　　“云舒。”清越的嗓音如羽毛般拂过女孩的耳朵。
　　女孩再一次飞快地往前跑，像是为了释放什么，一种怪异的感觉攫住了她的心脏。有点甜甜的，还有点麻麻的。不过，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讨厌这种感觉。
　　回到家，青葙的父母瞧见女儿背后收获颇丰的竹篓，顿感万分欣慰。青葙放下竹篓，放在桌前，撑着下巴，呆呆地问：“爹、娘，你们说，这世上有妖么？”
　　二老相顾一怔，难不成是女儿在山上遇到怪事了？连忙拉着青葙的手，摸着她的头问清来龙去脉。青葙只是一直摇头，紧抿着一张小嘴，神色端正得颇有几分深沉，倒也可爱。她想着，改日一定要请云舒来她家中，让爹娘看看这神秘的少年。

　　青葙坐在小溪边，百无聊赖的向水中扔着小石子。这是她第三次来到禹山，对，是为了见云舒。可是，任她再怎么找，再怎么等，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却依然不见踪迹，就像是一个美丽而真实的梦，给了她希冀，却又戛然而止。青葙气结，暗暗决定这一次便是最后一次，若还是见不到，就放弃这个梦吧。
　　青葙看着石子在溪水里沉落，溅起片片水花，然后越来越多的小水珠在水面上蹦跶。她赶忙抬起头，原来是下雨了。
　　雨粒噼噼啪啪地打在青葙的脸上，她嗅到泥土和一阵冷风的浓烈的味道，风雨飘摇，深灰色的天空上无数流云像荒漠里备用席卷的沙尘一样，滚滚地汹涌至远方。青葙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
　　一道闪电迫不及待地把天空划开一道缝隙，雷声就从那道缝隙钻了出来，强势地刺入耳膜。
　　青葙抱着头往身后茂密的杂草中奔走，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脸庞。衣服被雨水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青葙瑟缩在灌木丛中的一隅，紧抱着双膝，身体不停地颤动着。如黑曜石般的瞳孔经过雨水的浸润愈加灵动，此刻却充满了如受惊小鹿般的脆弱。
　　青葙的睫羽轻轻颤动，无助与孤独时时刻刻都在攻击着她最后的一道防线。
　　她闭上眼睛，咬紧下唇，轻哼起歌谣。
　　“青葙。”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她一般。
　　青葙缓缓睁开眼，看到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白衣如雪的少年。雨水隔在两人之间，噼噼啪啪，落到地上，溅起一道道的水花。青葙听到自己精心建筑的堡垒轰然倒塌的声音，片片揭落，弥漫的灰尘迷了她的双眼，以至于泪水朦胧得她看不到越来越近的少年的脸。
　　云舒慢慢地抱着她，轻拍着她的背，感觉到怀里的人儿不住的颤抖，心微微的疼。
　　“别怕，我在。”
　　青葙拽着他的衣袖，仰起苍白的小脸，“我找过你啊，可是都找不到，你去哪儿啦？”
　　云舒从怀里拿出一方手帕，仔细地为青葙擦干脸上的水珠，然后他温柔地笑了，宛如西天缤纷的晚霞，夺目而光华，“我去了一个很美的地方，不知道你会来，对不起啊……”
　　青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很美的地方？我可以去吗？”
　　云舒把伞递给青葙，然后脱去自己的外衫披在青葙身上，“是啊，很美的地方……只是你不可以去，你现在得立刻回家，否则会生病的。”
　　雷声大作，青葙把头深深地埋进云舒的怀里。云舒握住青葙冰凉的手，“走，我送你回家。”
　　雨一直下，凉意丝丝渗入发间，而穿梭在林间的两人紧握着双手，暖意渐袭。
　　于是，当青葙的爹娘推开大门，所见的是这样一幅画面：面带微笑温润如玉的白衣少年牵着低着头神色羞赧的少女，雨水淅沥，而两人之间萦绕着一种微妙的情愫是遮掩不住的。
　　二老踟蹰着，不知该怎么应付这种情况。
　　青葙抬起头，面颊微红，“爹、娘是我。”
　　一瞧见青葙的脸，二老连忙跑上前去，牵着青葙的手带离少年身边，一脸戒备。
　　云舒早已了然，解释道：“伯父、伯母，云舒是为护送青葙而来，并非恶人。”
　　“对呀对呀，云舒哥哥很好的，上一次的草药也是他助我采的。爹、娘，你们别这样嘛！”青葙着急地补充道。
　　二老瞧见云舒如玉般的面容，优雅的仪态，对其印象自是好上几分，加之其对药理的精通……二老相视一笑，此人不失为一良婿。
　　转瞬之间，态度便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青葙的爹爹连忙云舒入屋门，她娘也连忙进屋去倒茶。
　　青葙立在门外，撅起小巧的嘴巴，又叹了口气，还是进了屋。

　　青葙的爹娘斟酌着措辞探寻着云舒的家境。片刻之后，方大致了解。云舒是一名孤儿，从小靠街坊乡邻间的接济而生存，被欺辱过，践踏过，睡过臭味熏天潮湿的马厩，干过最苦最累的活儿。后来遇到一位老者，幸得之一身医术，一技傍身，才得有今天。
　　云舒说这些的时候，一直带着笑容，明媚而纯净。那些伤痕累累的经历被他云淡风轻地说出来，仿若羽毛一般轻。然而，没有谁能比他更了解那些痛，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因为痛过，所以不愿再深陷这黑暗的泥沼，所以更懂得包容，更向往光明，更向往爱。
　　青葙静静地凑到云舒身边，将小小的手覆在他的胸膛上，双眸亮如辰星，“这样，好些了么？”
　　云舒浑身一颤，他感受到那小小的手掌心里传来的温度，看到她绯红的脸颊与纯净的双眸，仿佛久居井底的人接触到夹缝里的一丝光线，美好而不真实。
　　片刻，他温柔地笑了，宛如西天缤纷的晚霞，醉人的美。
　　他说：“甚好。”
　　青葙的爹娘看到此番画面，心已了然。于是，提出了一个请求：“不若留下来罢。”
　　云舒闻言惊诧道：“这……”
　　“莫非公子嫌弃鄙室？”青葙的爹爹佯装生气。
　　云舒连忙摇头，“并非如此，只是我独来独往久了，担心会麻烦二位。”
　　青葙的娘走到云舒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温言：“我瞧着你倒是个好孩子，以后我们青葙还得托你多照顾了。”
　　说罢，三人皆望向青葙。却见她双颊绯红似火，一双灵动的眼珠此刻竟蕴满水汽，眼见着就要往地上栽去，云舒一把将她拉入怀中，触及到她温热的身躯，显然是感染了风寒，必定是淋雨的缘故。云舒的心揪成了一团，都是他的错，若不自己，青葙必不会遭受这样的苦痛。
　　云舒抱起青葙，对着二老说：“是我大意了，望伯父伯母能给云舒一次赎罪的机会，青葙……就交给我吧。”
　　风寒而已，并不是多大的病，既说得高人相授，那医术必不会差。不如借此机会试其深浅，且对于两人之间微妙的情愫倒也乐见其成。二老用眼神交换了彼此的想法，徐徐点头，表示同意。

　　青葙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一个拥有琥珀色瞳仁的小男孩。他受了好重的伤，却一声不吭，他的眼神里承载了太多她所不能理解的东西，比如说绝望。
　　青葙觉得他一定很害怕吧，在没有光的夜里，看不见任何东西，没有人和他说话。于是，她跑去陪他。
　　看着男孩的睡颜，青葙想起自己的娘亲也会在自己受委屈时乘着夜色在自己的脸上印下一吻，那一瞬，即使是在梦中，青葙也能感觉到安心与甜蜜。于是，她吻了他……
　　她看到男孩俊逸的面容上绽出一朵莲花，他牵起自己的小拇指放到唇边，眼神温柔而坚定：“等我回来找你，娶你为妻……”
　　“等我回来找你，娶你为妻……”
　　“找你，娶你为妻……”
　　“娶你为妻……”
　　青葙在这种蛊惑人心的声音中醒来，一睁眼便看到宛如谪仙般的云舒，一瞬间，梦里的一切都消失殆尽，只是心中有一块地方空落落的，呼吸时会有隐隐的痛。
　　云舒温凉的手贴在青葙的额头上，面色又微微的倦意，“可是做噩梦了？”
　　青葙怔了一下，一回想却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留下一股莫名的遗憾之感。青葙摇摇头，冲云舒笑了笑，“云舒哥哥，有你陪着，青葙很开心。”
　　云舒揉了揉她的茸发，微笑道：“青葙，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也不用来找我，因为我会一直站在你能看见的地方。”青葙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惊喜，笑意染上嘴角、眉梢，就连病了几日恹恹的神色也好转了三分。
　　“太好了！云舒哥哥会和青葙一直在一起！”

　　街里坊间皆在传，百里县的一间小药铺来了一位少年，面如冠玉，有天人之姿，性情温和，通晓医理，于是，原本冷冷清清的小药铺一下子涌入了大量的病人，皆是些患了伤寒、头疼脑热之类的姑娘。问诊时，她们也都是红着脸，不时地偷看云舒一两眼，触及到云舒的目光便立刻用手帕遮住自己羞涩的面容。
　　云舒对于这类情况处理的倒也从容，一旦出现这样的病人，便差青葙去诊，自己则伴于其旁，每逢她面露难色之际，就出手相教。长此以往，姑娘们都不敢再借此接近云舒了，原因是被那位帮诊的姑娘扎一针的感觉实在是销魂。
　　后来，百里县的姑娘们不再寻求接近云舒的机会了，原因大致始于那一日。
　　那一日，惠风和煦，阳光甚好，空中飘扬的花絮拂过众人的面颊，痒痒的，极其惬意。
　　青葙一边吃着云舒刚刚在山上为她摘的桑葚，一边四处张望。云舒跟在她身后，看到她欢腾的样子，心里暖暖的。
　　“云舒哥哥，为什么今天集市上的人这么多啊？”青葙看到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街边小铺很是吃惊。
　　云舒淡淡的环顾四周，果不其然。与小商贩讲价的女子，垂眸看脂粉的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望天的女子，楼阁上倚窗而含的女子……市集上大多都是妙龄女子且一个比一个打扮的明艳。
　　“兴许是今日天气比较好吧……”云舒轻叹一口气。
　　青葙听闻后，继续蹦跶着往前走，一步一口桑葚，嘴边染上了紫色的汁液却浑然不知。
　　突然，青葙停下脚步，回头对云舒说：“云舒哥哥，你可喜欢我？”
　　云舒看到青葙被桑葚汁液染花的脸颊，不由失笑，“当然。”
　　青葙察觉到云舒的笑意，连忙用袖子擦了擦嘴角，不曾想整张脸都花了。
　　“云舒哥哥，你可愿娶我？”青葙抿着唇角，眼含希冀。
　　云舒走到青葙面前，温柔地替她擦净脸上的污迹，“你还小。”
　　青葙推开了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云舒哥哥，你不愿娶我了么？”
　　看到青葙退离的这一步，云舒心中一跳，这种疏离感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害怕就这样永远失去她。
　　他牵起青葙的手，慌乱地说：“葙儿，我愿意啊！待你长大，我定娶你！”
　　飞扬的神采重新出现在青葙的脸上，她咂巴着嘴正欲说些什么，却愕然于身边的异样……
　　与小商贩讲价的女子丢下一个钱袋后，捂着脸跑了；看脂粉的女子失手将脂粉弄掉在雪白的裙摆上，顿时姹紫嫣红；撑伞的女子硬生生的将手中的伞骨折断；倚在窗边的女子一不小心将花盆推了下去；立于门廊下的女子险险避过从天而降的花盆，手被划伤，鲜血直流，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云舒扳过青葙的脑袋，柔声道：“回家。”
　　两人走在羊肠小道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虽然离的很近，但那种被天阻隔的阴影是挥之不去的……沐浴在血色中，两人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