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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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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亚里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并没太在意,他刚才以为谢飞白是沙蝎那一伙马贼,但此时谢飞白暴露在了皎洁的月光之下,他空空的两手和普通商人的打扮便看得一清二楚,维亚里挽了个刀花将弯刀隐在肘后,嘀咕了一句:“啧,身手挺好。”便要转身下楼,但走了两步他突然回过味来,右手的弯刀刀柄在掌心一转,转眼便稳稳指在了谢飞白的咽喉:
“客栈里的客人都逃了,你是什么人,还在这里?”
谢飞白先是感到一阵惶恐,然后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怒涌了上来,还似乎夹杂着一丁点儿屈辱,他斜飞的眼角隐隐出现了一丝薄红,但被面具挡住,没有露出分毫。
饶是已经接受了维亚里将他视为耍弄阴谋诡计的小人的事实,但他从来没想过维亚里会用这种漫不经心若无其事的态度跟他说话,他以为自己在维亚里心中留下的就算只有狡诈阴险一个印象,总也该是深刻的,而明教弟子这样故意的不将他当做一回事,谢飞白拜入万花后本已逐渐磨去的暴烈脾性便又有一些翻涌了上来。
他毕竟也只有二十余岁,还没有到了被挚爱几次三番伤害还能保持风度的境界,他口腔里泛起了酸与苦交杂的味道,但在一句几乎冲口而出的斥责之前,谢飞白忽然想起自己易了容。
很难形容这时万花弟子心中猛然爆发出的感觉是什么,七成的欣喜中不可忽视地掺杂了更为深刻的痛苦,他在这一刻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力,哪怕经过了似乎比一生还要漫长的几个月苦涩孤独的反思和挣扎,谢飞白还是发现维亚里能够用一句话就影响他全部的理智,他曾经想过要就此放弃,因为长期的担忧和思虑不仅彻底改变了他的性情,甚至也差点摧毁了他的健康。
可是怎么能呢?怎么能简单地将那些好像比整个前半生还要丰厚浓稠的回忆斥作虚浮的幻想,像是飞鸟想要掏空自己的脏腑仅凭翅膀和骨骼飞翔?他绝望地发现维亚里是缠在自己这棵树上的一株缠藤,他曾经带来炽热的拥抱和触及灵魂的温柔亲吻,但如今已经满身披刺,不断地刺痛,刺破,注入毒素,麻痹感官,他或许从未想过要伤害自己,但无心的伤害已经足够逼迫谢飞白在毁灭和忘记之间被迫选择遗忘。
可是终于下了要斫去他的决心后,谢飞白发现他做不到,因为这藤蔓早已与他血肉相融,皮肤,骨骼,内脏都已糅合融为一体,藤蔓还可以长得更长,伸得更远,甚至搭到另外一棵树上去,哪怕名为谢飞白的树枯萎死亡也能够继续存活,但他呢,他不能够砍去他,摆脱他,就算这意味着永远蚀肤刻骨一般的疼痛,他也还是只能与他共生,随他共死,把一生的命运和感情全部交付,姿态难堪又难受,然而毫无办法。
我从来都没想过会爱上你,但是我身不由己,我也从来都没想过会不愿爱你,但是我身不由己。
二十一岁的谢飞白学会了隐忍和藏拙,学会了温柔,学会了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二十四岁的谢飞白则学会了人世间至为苦涩的无奈,其实是连自己都无法掌握。
这样一个轰然如沸的环境里谢飞白静默地神游,思绪越过三年飘渺的时光,想起维亚里刚刚来到万花谷时候的情形,他像一只年轻的狼一样桀骜不驯,对自己说话时永远微微扬着下巴,碧绿的眼睛里藏着璀璨的火光,给自己制造了无穷无尽的麻烦,用尽一切方法想要逃离,自己于是做出了一个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究竟后不后悔的决定,洗脱他的记忆,重塑他的性格,然后不可自拔无可救药地爱上他。
混杂了大量尘沙的空气里血液和汗水的味道不是那么分明,或者可能是对谢飞白来说在这一刻没有什么比维亚里的味道更清晰,他已经不再带着万花谷的墨香和药气了,也不再那么白皙——明教为他染上浓郁而充满异域风情的香气,大漠则带回了他蜜色的皮肤,甚至还有几点不明显的雀斑。
谢飞白隔着十几尺距离望着维亚里,而明教弟子挑起一边金棕色的眉毛,注视着眼前人微微张开却又合上的唇。不知为何,虽然这个人从头到脚充满了可疑两个字,他却并没有感觉到一丝危险,只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在哪里认识这个人,认识了很久,认识得很深。他好像天生就能够理解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读出那背后所有的隐喻和意图,轻易地,奇妙地,如同掌握了一门世界上仅有他会的语言。但那攥紧发白的手指,格外挺直的背脊,还有手臂弯曲的细微弧度所代表的紧张,忧虑和痛苦他并没有在对方的神情上读到,那张脸上始终平淡如初,静默如死,像是……戴着面具一样。
好奇和怜悯同时涌出,维亚里一时竟然觉得语塞,他尴尬地放低了一点弯刀,又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商人,过路的。”谢飞白鬼使神差地答道。
维亚里正要说话,却忽然被楼下传来的一声怒喝打断,马贼本已渐渐收拢了包围圈,将剩下的十几个红衣教徒围困,但七八个明教弟子鬼魅一般地出现,几乎是刀刀割喉一击毙命,顿时将包围圈撕开几个口子,红衣教虽不明白明教弟子为何会出手相助,但毕竟压力顿轻士气大振,本已放下了武器束手就擒的几个人又重新加入战圈,然而在马贼损失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人手之后,明教弟子们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一瞬之间退得干干净净,同时维亚里身后掠过了一阵细不可察的微风,随风送至的是陆明辰简短而不容忽视的命令:
“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