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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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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何等奇异的感觉,他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可就是披着一层纱似的,怎么都抓不住,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刀柄上的雕花深深刻入掌心,却完全感觉不到痛,只觉得满身冷汗涔涔而下。
这是……这是明教的东西,谷中从来没有来过明教弟子!
万花谷建立不到十年,在江湖中声名鹊起几乎是一夜之间,无数英雄入谷铩羽,有的出谷之后终身不提万花二字,有的则根本没有出谷——其中的一些成为了万花的客卿,另一些则变成了哑仆,剩下的,差不多都埋在了花海之中。
陆明砂握着那对弯刀,脑中转过无数个可能,每一个都让他的疼痛加剧,这对弯刀的主人,是不是……是不是也变成了那些繁华之下的枯骨?谢飞白兴致来时也会烹酒纵论天下英雄,从西子藏剑说到苗疆五毒,从洞庭丐帮说到少室少林,甚至也会谈论红衣教和神策军中的成名人物,但他从来没有提过明教。
是连这两个字都不曾吐出过一次的那种,连有一次师伯提着据称是西域来的葡萄酒来看他,都被他婉言拒绝了,连西域这两个字都不能提,陆明砂之所以知道明教,是偶然看到了谷中封存的记录中有一条:
开元二十四年,九月廿三,明教左使何方易拜访万花谷。
他曾悄悄去问过师叔明教是什么,师叔皱着眉,语气里满是讥诮:“呵,你师父不会愿意听到我跟你说这个。”他清俊的眉目染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奇异神色,像是快意和忧伤的杂糅:
“大光明教,波斯祆教的分支,神龙二年陆危楼来到中原,一时之间声势浩大,教众遍布天下,直到——”
他没有说完,谢飞白破门而入,浓丽眉目中一丝恬淡从容不见,斜斜飞起的眼角上一抹薄红,像是刀锋。他一言不发携了陆明砂离去,师叔在背后发出一声极尽嘲弄和痛苦的冷笑:
“谢飞白,有本事,你就瞒他一辈子!”
谢飞白听了之后脸色沉的可怕,本就薄削的唇咬得发白,从不离身的竹箫霍然出手,陆明砂平生从未见过那般巨大的破坏力,雄浑到极点的混元内力四散激飞,他一身黑袍无风自动,师叔的屋子横梁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站在里面的万花弟子却不闪不避,咬着牙道:
“到你瞒不住那天,我再来看你这个笑话!”
话音刚落便听得轰然一声巨响,整座竹屋轰的倒塌,陆明砂惊慌地回头去看师叔,却发现他早已在最后一刻从窗户中倒飞了出去,身法丝毫不像万花所授轻功,谢飞白也冷冷笑了一声:“既然如此看不上我,就别再用我教你的东西!”
程青羽站在屋子废墟背后,清俊眉目几乎气的扭曲:
“我——我看不上你——?谢飞白——!我——”
陆明砂被谢飞白大力牵着往前走去,慌乱间却还是听到了他师父极低极轻微的一句:“阿羽,对不起。”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的一个问题让师父和师叔大吵了一架,险些动了手,以后便再也不敢问,他原以为自此之后谢飞白和程青羽多半要疏远,谁知才不过两天程青羽便气哼哼的被谢飞白抓来为他疏通穴道,他是药王的嫡传弟子,医术比谢飞白还要好上三分。
程青羽表面强硬,却也再没有跟他说过关于明教的一个字,陆明砂也有再去问别人。毕竟谢飞白不想让他知道,那就不知道罢,师父总是不会害他的。
“明砂!找到了吗!”师伯在门外喊道,把陆明砂从思绪中拉了出来,他想要站起来,但刚刚过去的头痛让他有些发晕,一个没站稳便摔在了柜子上,哗啦啦无数卷旧书铺天盖地砸下来,发出连绵不断的巨响,师伯吓了一跳,冲进来惊呼了一声,连忙把书堆扒开,还没等她把陆明砂拉起来,屋子大门吱呀一声响,开了。
那其实是极细微的一声,但不知怎么的,陆明砂便是听得一清二楚,他脸色一白,自己从书堆里爬出来,正好对上走过来的谢飞白。
万花弟子细长的眼睛在狼狈的青年,凌乱的书堆和自己师姐中间扫了一圈,淡淡开口道:“怎的这么不小心?”说着蹲下身来将书一卷一卷归拢整齐,陆明砂刚刚庆幸了一下师父没有责怪自己,便忽然想起那堆书底下的弯刀。
那无疑是谢飞白绝对不想让他看到的东西,陆明砂紧张的咽了口唾沫,仓皇的说道:“师——师父,我自己来,我不小心撞到的。”
他一边说一边去挡谢飞白的手,后者竟然在两人皮肤接触的一瞬微微抖了一下,然后从善如流的站了起来,对师姐微笑道:
“师姐?”
“我来找书圣师伯的一幅字,明砂到处找了没有才开了这门的,你别怪他。”
“怎么会,那副字我交给杨师弟了,师姐不妨去他那里看看?”
女弟子点头,妙目扫过蹲在地上,动作似乎格外迟缓地收拾书本的陆明砂,想说什么又没有说,推门出去了。
谢飞白放松了肩背缓缓靠在门框上,柔声道:“明砂,别收拾了。”
“师父……?”
谢飞白靠着门框坐了下来,将被利刃划了一道血口的食指放在唇边吮了一下,血将薄唇染上艳色,陆明砂只觉得一窒而后一惊,这才注意到谢飞白头发有些散乱,袖子被不知什么利器截断了一幅,显然是刚刚跟人动过手的样子。
“师父!你怎么了!”陆明砂虽然还有些怕谢飞白怪他,但对他的关心毕竟深厚,立刻停了手里的动作跨过一步来蹲在谢飞白面前,万花弟子苦笑了一声,手一伸从书堆下面准确的抽出了那对弯刀,陆明砂一惊,刚想解释些什么,就听得谢飞白道:
“早该知道瞒不住……”他没去管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抚了抚陆明砂灿如金阳的头发,低声续道: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他是明教弟子。”
陆明砂被他轻柔的抚摸,很快就像顺了毛的猫一样平静下来,碧绿的瞳孔掩在长而浓密的睫毛之后,显出流丽的光影。
“明教曾经非常繁盛——但现在在谷外,提到明教是不安全的。”谢飞白像是很累,他没有看陆明砂的眼睛,而是注视着弯刀流畅的线条,随手挽了一个刀花,十数卷书应声而断,断口整齐毫不毛糙,显然那弯刀是极其锋利的兵刃,被封存数年依旧光亮如新,如同刚刚经历了最后一次绽出满天赤色火星的淬火,被递到持刀者手中时一般。
那么……那持刀者是谁呢?
谢飞白细长上挑的眼眸半闭,含着些微茫的雾气或者霾,像是累极了之后终于可以有个喘息的机会,他哑了嗓子,用一种努力装出却又装的不像的淡然语气道:
“我的朋友,只留下这么一件东西。我不忍心看到,只好封了起来。”
“师父……对不起……”陆明砂看着谢飞白似是回忆起了惨痛往事一般的神情,又是后悔又是心疼,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心疼谢飞白的资格,他强大,智慧又从容,是永远可以依靠的存在,但他就是控制不住那微微抽动心脏的奇异感觉,像是谁在心尖上掐了一把似的,酸涩又胀麻,他靠近了一些,明丽的眸子从下方带着些小心翼翼望着谢飞白,后者却惊着了一般猛地站了起来,又掩饰地连忙道:
“没事,不是你的错。到阿羽给你治疗的时候了吧?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