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昱城之祸 ...
-
殷湄是在潺潺的水声中醒来的,水声里,似乎还带着属于江南民谣式的软糯歌声。
双眼还未睁开,便闻到了淡淡的扶桑花香,似乎有一个柔软的物什搭在她的额上,凉凉的,很舒服。
“总算是不烧了。”耳边响起一个清冷的嗓音,她睁开眼,黑衣黑发的女子望着她,一向无甚么表情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的手正搭在她的额上。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十二湮将她扶了扶:“还有哪里不舒服么?”殷湄侧头看她,想起她那晚出手那么重,心里颇有些怨恨,脾气上来,一把将她重重推开。
十二湮没有料到,踉跄地退了好几步。而她自己失了平衡,这时地面又忽然震动了一下,一个不稳,便从床上摔了下去。
地板很硬,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十二湮想要去扶她,然而却被一个声音喝止。
“阿湮,人家不领你的情,你又何必白费力气。”说话的自然是苏诀,此时的他正坐在桌边喝茶,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好不悠闲:“自己爬起来吧!这里可没有什么婢女伺候你。”
殷湄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一边撑着身子站起来,一边在心里暗骂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喝茶,迟早有一天喝死你!”然而还未等她站直身子,地面又震了一下,她连退了好几步,才将将扶着床柱站稳。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房间,而是一个船舱,虽然只有一张小床,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但对于一条小船来说,算是很不错了。
“船家,撑稳一些。”十二湮对着外头喊了一声。“姑娘莫怪,这几日风大,船不大好行,将就些吧!很快就到鸣岐镇了!”外头传来艄公爽朗的声音。
鸣岐镇?这又是个什么地方。她长年身居王宫,对这中洲九国的地理不大熟悉。“愣着做什么?病好了还想偷懒?到外头去给我添些水。”她还在沉思,苏诀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忍着心中不快,接过茶壶向船舱外走去。刚掀开麻布门帘,她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凡目光可触及处,都是白茫茫的水面。水面上疏疏密密地散落着数百个岛屿,或大或小。有的是高耸的山脉;有的是葱绿的树林;更多的则是连绵屋宇,江南式的青砖小瓦,很是秀气。有几个邻得近的岛屿间还连着几座弯弯的石拱桥,水岸边的青石台阶上站着形形色色的各式女子,有的在捣衣,有的在淘米,嘴中还哼着江南的民谣。因是傍晚,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将这一切笼罩其中,让殷湄有一种来到人间仙境的错觉。
“小姑娘,我们沂国是不是很美啊?”撑船的艄公望见她那目瞪口呆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然而笑声里却带着说不出的落寞:“可惜啊,已经不是原来的沂国了……”
沂国?!这里是沂国!殷湄震惊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她昏睡的这几日,竟已是到沂国了么?那缙国……她转身望向西北方向,十分的落寞,手中的茶壶竟不觉从手中落下,骨碌碌地滚到船头,又扑通一声掉下了水。
“那个紫砂壶值五金,你今天和明天的饭不用吃了。”苏诀的声音凉凉地从船舱里传来。她回头朝着船舱的方向吐了吐舌头,转过身继续望着眼前这个水上的国度。
沂国……真的很美……
“濯昔,出去买些纸笔回来。”这些日子,苏诀使唤她使唤得越发顺手。
“为什么不叫十二湮去?我才刚买了菜回来!”殷湄朝着书房里的苏诀翻了个白眼。
一想到那一晚就是因为那个女人,自己才失了逃跑的良机,以至于如今被困在这个叫做鸣岐镇的沂国边陲小镇上,她对十二湮的怨恨便愈加得深。还有那顿鞭子,也打得着实得痛——她殷湄可是个很会记仇的人。
“哦?皮痒了?又想挨鞭子了?”苏诀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明显是在威胁她。一想到十二湮那条细细的银色长鞭,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很没骨气地提起竹篮出了门。
上了岸后,苏诀就在这鸣岐镇买了处僻静的小宅院,一天到晚待在书房里,再没有出过门,也不知是在忙什么。还有那个十二湮,也是神神秘秘的,不是和苏诀在书房里谈事,就是忽然间不见了踪影。她时常会在夜里出门,悄声无息地来回。偶尔几次白天出去,也是戴着一顶黑色纱帽,边上围着层层叠叠的黑色薄纱,将容貌遮掩了起来。
而这些买菜买米的日常生计,自然也就落在了她的头上。
她提着竹篮,站在青石台阶上四处寻觅着空船。沂国多水,代步的工具皆是船只,几乎看不到什么马匹车辆。苏诀在吃穿用度上十分考究,笔墨纸砚更是非上品不用。可他们住的地方着实僻静,买些米啊菜的不成问题,可要想买上等的笔墨纸砚,就非得去前面那条相对繁华的街了。
今日出门的人似乎特别多,一圈望下来竟然找不到一条空船。等了许久,终于有条小船往这边划来。她心急,生怕到时候又被人抢了去,还没等船停稳就跳了上去。
因距离有些远,跳过去时将将落在船边上。而她这一跳又极重,船身剧烈地震了震。她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落下水去,这时,身子被一只手一带,她便落入了一个怀抱,这个怀抱的主人身上带着淡淡的白梅香。
待她站稳后,那只揽着她的手便松了开来。“得罪了。”男子温润的话语响起在耳边,谦逊有礼。她转身,身后站着的是一个很俊朗男子,着一袭淡青色锦袍,玉冠束发,面色安然随和,十分温文尔雅,一个十足的谦谦君子。
“多……多谢。”她不知怎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话也有些说不顺了。“姑娘可是要去对面?”青衣男子微笑着望着她:“不知能否让在下搭个船?”
“自然可以……请随意。”她拣了个角落坐了下来,而那个青衣男子正坐在她对面。她有时抬头时,总会看到他带着一脸温润的笑意望着她。她越发不好意思,越发坐不住,也越发觉得眼前这男子太过唐突,终于腾地站起身,质问道:“你总看着我干嘛?”她嘟着嘴,模样很是娇俏。
“我……”青衣男子一愣,随即笑了:“姑娘是误会了吧!在下只是在欣赏姑娘身后的那副山水。”
“啊?”殷湄一愣,回头,发现身后果真挂了副描绘沂国山水的泼墨画。那个青衣男子仍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她的脸腾得一下红了起来,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姑娘不必介怀。”青衣男子仍然一副好脾气的模样,然而这样的谦和却只是让她更加得不好意思。待得船一靠岸,她便提着竹篮飞快地溜了,由始至终,也没再敢看那青衣男子一眼,只觉此生还从未这样丢脸过。
待得寻到店铺,挑选好笔墨纸砚,从铺子出来,天色已有些晚了。耽搁了这么久,回去苏诀肯定又会训斥她了。她匆匆向河岸走去,然而半道上却迎面走来了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趁她不备,夺了她的钱袋拔腿就往回跑。
她一愣,将将才反应过来自己竟遇到了个白日抢劫的。心中怒火横生,卯足了劲在后面追。还记得那一日不小心失手将苏诀的紫砂壶打翻在了河里,苏诀就说罚她两天不许吃饭,她本来以为那只是开玩笑,没想到他当真说到做到。所以这次若是丢了钱袋,他也是不会轻饶了她的。一想到十二湮那根明晃晃的银色长鞭,她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由此可见那天晚上的那一顿鞭子在她心里留下了极重的阴影。
有了那顿鞭子做动力,她的速度果然加快了许多。在追了两条街后,终于将那窃贼堵在了一个死巷子里。而当她停下来后,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头。对方是一个块头比她大好几倍的中年壮汉,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即便追上了又能怎样?
想到这儿,她才察觉到事情的危险性。转身拔腿就跑,然而那窃贼却不依不饶地在后面追赶。瞬间,一切戏剧性地颠倒了过来。眼看着那窃贼就要追上,她不顾形象地大嚷大叫起来,只希望这附近有人能听见,赶来救她一救。
事实证明,她的叫嚷还是有用的。一个人影自身边掠过,拦在了那窃贼身前,殷湄还未看清那人的动作,那窃贼便已趴在了地上。
那位拔刀相助的英雄转过身来,殷湄瞬间张大了嘴。眼前这人竟然就是刚才那个与她同船的青衣男子,看他一副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的模样,没想到竟然还是个高手。
那个男子显然也认出了她,一愣,随即笑了:“今日在下与姑娘还真是有缘。”伸手,将一个藕荷色的荷包递了过来:“这钱袋,姑娘可要收好了。”
握着荷包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衬着那青色的衣袖,分外的好看。“多……多谢。”殷湄伸手接过钱袋,一看到这个男子,她就想到在船上时的丢脸行为,话都说不大顺。
“天色已晚,在下正要回去,姑娘若不介意,可与在下一道,也好有个照应。”
“啊,不用……”她本想说“不用麻烦了”,然而望了一眼四周,发现自己好像完全迷路了,若是要寻到河岸,指不定又要浪费多少时间,反正眼前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坏人,跟着他走总比自己在这儿瞎转悠的好。“好,那麻烦了。”
一路上殷湄再没有开口说过话,她并不是那么放得开的人,尤其是在发生了那样尴尬和丢脸的事情之后。她不说话,那个青衣男子自然也没有唐突地开口,一副涵养极好的模样。
只是在上了岸以后,那男子坚持要送她回宅院,她推不过,也只好由着他。眼看着就要到了,殷湄远远就看见门口似乎晃过十二湮的身影。一惊,急忙顿住了脚步,向那青衣男子道:“就送到这儿吧,我自己能回去。”
还未等那男子回答,她便提着篮子飞一般地跑了,跑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又添了一句:“你今天救了我两次,下次再见到,我请你吃饭!”说完,还招了招手。
男子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笑了笑,目送着她的身影。
殷湄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却差点撞上一个从宅子里走出来的人。那是一个陌生人,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面。
那人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回头望了她一眼,眼神竟如鹰一般得锐利,她不禁打了个激灵。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清冷的嗓音响起在耳边,十二湮站在门口,显然她是来送方才那个人的。殷湄看见她就来气,哼了一声,径自从她身边走过。
“以后阿湮问话,你也要回答,知道吗?”来人白衣金冠,显然是苏诀。“她是你的护卫,我是你的婢女,同样是下人,凭什么我要听她的话?”她显然很不服。
“哦!那我可能忘了告诉你了,虽然都是下人,但是你的地位最低。”苏诀的声音里带着丝戏谑,然而望见门外那个还未走远的青衣男子时,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冰冷:“那人是谁?”
“一个好心人,我的荷包被人抢了,是他帮我追回来的。”见到苏诀这幅模样,殷湄觉得自己还是把事情完完整整地解释一遍会比较好。
“以后不要随便将陌生人带到宅子附近。”苏诀冷冷地吩咐了一声,转身又吩咐旁边的黑衣女子:“阿湮,去做饭吧!”
殷湄低头庆幸地吐了吐舌头,原本看到苏诀那样冰冷的模样,本以为又会受罚,没想到只是被训斥了一句,果然,坦白还是有好处的。
十二湮望着她私下的小动作,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转身向厨房走去,刚走了几步,忽然转身道:“若是没什么事,过来帮我打个下手。”
殷湄本是十分不乐意的,但一想到苏诀方才吩咐过她要听十二湮的话,为了避免再次惹苏诀不悦而吃苦头,也只好听话地跟着十二湮进了厨房。
说是打下手,可实际上她能做的,也就是添个柴、加个火而已。
十二湮挽着袖子站在灶台前,熟练地切菜、炒菜。她微微低着头,一缕黑发自鬓边散落,和着那张清冷如雪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妩媚。虽然不喜欢,殷湄却也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十二湮都绝对称得上是个绝顶的美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此时的十二湮和平日里的十二湮不大一样。做饭时的她面容竟十分的柔和,比起往日里那种清清冷冷的模样,她现在的样子显然更讨人喜欢一点。
殷湄觉得,十二湮是个很奇怪的女子。作为一个护卫,功夫好、能护得了主人的安危就已经很不错了。然而十二湮却不同,她不仅鞭子使得漂亮,厨艺更是了得。
她以前一直觉得,做饭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和十二湮这样的女子联系在一起的,然而事实证明并非如此。十二湮会做饭,而且显然做得很好。
护卫、厨娘,当真是个十分怪异的搭配。
“喂!你做饭做得这样好?是跟谁学的啊?”许是心情好,殷湄第一次主动和她搭讪。
听到她的话,十二湮炒菜的动作略微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眉端微微蹙了蹙,脸上的柔和之色一扫而光,回复了往日那千种冰山万种雪的模样。
方才还觉得她的模样有点讨喜,现在又是这幅德行!殷湄不屑地吐了吐舌头。
十二湮的厨艺确然了得,不过几个十分普通的家常小菜,却做出了酒楼的水准,这一顿,殷湄吃得很开怀。
唯一让她不怎么舒坦的,就是苏诀和十二湮的神色。虽然这两人平日里的模样就是冷冰冰的,然而今日更是比平日还冷上三分。苏诀的不高兴她是知道的,只是十二湮,却真是不知道她在不高兴些什么,难道就是因为她刚才询问她厨艺师承何处?当真是个怪脾气!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啊!
“濯昔。”正吃着饭,苏诀忽然唤了她一声。“啊?”她愣了愣,应了一声,到现在她都还不怎么适应这个名字。“吃完饭去收拾一下,今晚出发去昱城。”
昱城?那不是沂国的国都么!听说那里自从被昶世子曜攻占、并驻留了昶国一半的军队后就不大安稳,苏诀竟是要去那样的地方么?他要去做什么?
“今晚就出发?怎么这么急?是有什么事吗?”殷湄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她知道,苏诀是个极讲究礼仪规矩的人,平日里绝对是食不言、寝不语。如今破了规矩,想必是有什么急事。她好奇心一上来,没管住嘴巴,就这么问了出来。
苏诀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她一惊,连忙摆手道:“就当我什么也没问,我这就去收拾行李……”说完慌乱地起身小跑进了里房。
临走前还颇怨念地望着自己碗里剩下的半碗饭,又瞟了眼那几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菜,暗自咽了咽口水。可怜她还没吃饱呢!果然是祸从口出啊……
从鸣岐镇到昱城,一路上倒也还算是太平,并未有见到那些战后乱军烧杀抢掠的情形。
只是沂国国土着实广阔,路途有些遥远。乘船行了七日,才将将抵达了昱城的外围。
他们三人是在一个夜晚到达昱城的,昱城作为王都占据的岛屿确然要比其他城镇大许多。因为抵达时已近夜半,寻不到什么住处,便宿在了一处客栈。
夜晚的昱城十分的平和,导致殷湄以为听到的那些昱城不大安稳的传闻都是假的。然而当她第二日坐在客栈大堂内吃午饭时,才有幸见识到昱城的乱。
昱城之乱,还要归功于昶世子曜近日新增的沂国四律:凡沂国之人皆需易昶国之服饰,意欲从政者必习昶国之官话,买卖通商需持昶国之钱币,举国上下尊昶国之刑律、袭昶国之风俗。凡此四律,若有其一不从者,当场诛之。
四律一出,昱城大乱,顿时陷入了一片腥风血雨之中。
因为前些日子都是在船上度过,不免有些疲乏,所以殷湄第二日醒得有些晚,将将挨着午时才起的身。
梳洗过后,殷湄便戴上雾隐出了房门。雾隐是中洲上极流行的一种女子面饰,也叫美人遮。用极薄的金银箔制成,打造成流云的形状,在上面雕刻出精致的花纹,再佩上锦簇缠绕的金银花叶、点缀珠玉晶石,有些还会坠上流苏。戴在脸上,只遮住眼部周围与鼻部。比起纱帽与面纱,雾隐要方便得多、也漂亮得多。
然而因为这种面饰做工十分考究,价格不菲,所以一般平民女子的雾隐很少用金银箔打造,而是用薄纱剪裁而成,再粘些绢花绸叶作装饰。然而那些爱美的贵族女子则会在自己的金银雾隐上镶嵌昂贵的宝石、明珠或玉璧,有的甚至还会缀上翠鸟的翎羽,十分的奢侈华美。
离开鸣岐镇的那晚,苏诀便寻了两副银雾隐给她与十二湮,并嘱咐她们要时时戴着,而他自己也戴了一个银箔打造的面具,一路上十分警惕。殷湄想,他这般小心翼翼地掩藏面容,怕是在躲避什么人吧!
说到这雾隐,殷湄不禁又有些小牢骚了。苏诀实在是偏心得很,给十二湮的那副雾隐又是坠流苏又是镶玉璧,花团锦簇,十分华丽。而给她的这幅却极其朴素,只刻了些简单的花纹,若是没有边上嵌着的那几颗细碎东珠,怕是比那些平民女子戴的也好不了多少。
想当初她还是郦国小王姬时,每每随父王出席国宴,戴着的雾隐都是极其华丽的,有些缀孔雀翎羽,有些镶宝石明珠,每一副都价值千金,何曾戴过这样的?想到这儿,不免有些心酸,毕竟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高高在上、可以任性妄为的小王姬了。
殷湄自二楼往下望去,看见苏诀与十二湮正坐在一处靠窗的桌边,低声交流着什么。白衣男子锦袍金冠,银箔面具遮住了清俊容颜,持杯低语。黑衣女子雾隐覆面,露出秀致白皙的下颔,她垂首倾听,雾隐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许是因为各自遮起了面容,她竟觉得此时的两人看上去十分柔和,不似往日那般冰冷。遥遥望着这样的两个人,殷湄忽然有种错觉,他们并不像是一对主仆,而更像是……夫妻?
她犹自怔忡,忽然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姑娘,请让个路。”她登时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堵在了楼梯口,一个想要下楼的客人有些不悦地看着她。大堂里本就安静,显得这声音十分洪亮,大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落在了她身上,其中苏诀的目光尤其得冷厉。苏诀此行本就十分低调,不想引人注意,她此举怕是令他有些不悦。殷湄这才慌乱地给人让了路,又急匆匆地小跑下楼。
“还没见过有下人比主人起得晚的,行事这般大意,是不是又不想吃饭了?”苏诀果然有些不悦。她低着头不说话,以往无数次的经验告诉她,这种时候千万不可以顶嘴,保持沉默为上策。 “坐下吧!”难得见她如此“温顺”,苏诀果然没再与她计较。
这客栈的饭菜比前几日在船上吃的要好许多,然而因为平日吃惯了十二湮做的饭,嘴变得有些挑,这顿饭,殷湄吃得有些无精打采。
桌上茶壶里的水没了,殷湄正打算招呼小二加些水。忽然感觉眼前光线一暗,接着一个重物便砸在了饭桌上,顿时一片杯盘狼藉。她惊地往后跳开了两三步。
十二湮出于护卫的本能,向前一步想要挡在苏诀身前,然而苏诀却一挥手将她拉回护在身后。十二湮微微愣了愣,随即顺着他动作放下了手,半倚着苏诀垂手而立,竟有几分弱不禁风的模样!殷湄有些惊讶,这两人今日是怎么了?
从窗口飞入、砸在饭桌上的那个重物原是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身着沂国服饰,头发散乱,衣衫破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似乎刚受过重刑,唇边还淌了些血迹。几个昶国兵士随即闯入,领头的那个将那沂国男子一把从桌上揪起,厉声喝道:“你究竟从与不从!”那沂国男子狠狠地望着他,忽然失声大笑起来,模样有些癫狂:“吾辈身为沂国人,只尊沂国之法,着沂国之服,绝不屈于尔等淫威!”
“他娘的!老子平生最恨与你们这些所谓的读书人打交道!一个个冥顽不灵!老子倒要看看你那根沂国的骨头能硬到几时!继续打!”那领头破口大骂,将那书生重重扔在地上,对着身边几个兵士吩咐道。
几根铁鞭齐齐打在那男子身上,落下道道血痕,血肉模糊,真真是惨不忍睹。殷湄从未见过这些,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打了好几十鞭,肋骨也断了好几根,然而那沂国男子依旧咬牙硬挺,向着上方狂笑咒骂道:“苏曜!尔等竖子必不得善终!”
领头那人听闻随即色变,大怒,猛地抽出佩刀,一刀下去,沂国男子身首异处,鲜血洒了一地。殷湄哪里见过这些,失声尖叫,吓地跌倒在地。那领头望着尸首怒喝道:“出言不逊!竟敢随意辱骂我昶国世子,罪大恶极!”似乎依然不解气,又用刀将那尸首划得七零八落,一时间血肉横飞,一具尸首成了一堆肉泥,只余一个怒目圆睁的脑袋还落在脚边。领头的狠狠踢开脚边的头颅,收起佩刀,出了门。他身后的那些兵士熟练地将尸首处理掉,连血迹都不曾留下。很快,客栈的大堂内便恢复如初。
人群渐渐散去,所有人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回到原位,继续吃饭闲聊。苏诀淡淡地瞟了一眼跌坐在地的殷湄,短促地吩咐道:“起来。”他的声音很冷漠,带着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冷意。
殷湄惊魂未定地站起身,然而腿仍有些软,将将扶着窗沿才站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她有些想吐。这时,一方素色的罗缎帕子递了过来,持帕的手很纤细,如雪一般清冷。她抬头,黑衣黑发的女子垂眸望着她,面容隐藏在华丽的雾隐下,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殷湄很想推开,然而血腥味冲击着一波波的恶心感涌上,她终于坚持不住一把夺过罗帕。十二湮轻轻为她顺了顺背,帕子上淡淡的扶桑花香让她翻滚的胃略微舒坦了一些。“谢谢。”她犹豫了一下,随后极轻地道了声谢,第一次对面前这个女子低下了头。
“哎呀!客官,真是不好意思啊!小的这就叫厨房再备一桌。”店里的小二显然已经见惯了这些事,待得平静一些,便上前上前揖了揖手,有些谄媚地望着十二湮,又道了一声:“夫人受惊了。”
夫人?殷湄疑惑地望着十二湮,然而十二湮似乎并不想解释什么,只是略微颔了颔首,一反常态得温婉。
“不必再备饭食了,收拾一下,上壶茶便可。”苏诀淡淡吩咐道。“好嘞!小的这就收拾,客官稍等。”小二麻溜地收拾起了桌子。
待得收拾干净桌椅,苏诀拉过十二湮,语气竟是难得的温柔:“坐吧,阿湮。”十二湮没有说什么,顺着他坐了下来。“你也坐下吧。”待得抬头吩咐殷湄时,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淡漠。
殷湄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他们两个今日这般反常却都是在做戏而已。假扮夫妻,隐藏身份,难怪要给十二湮戴那样一个华丽的雾隐。
殷湄透过窗望去,大街上都是昶国的兵士与沂国的百姓,时不时地还会上演方才的那一幕,心头不禁掠过一丝寒意。她低声喃喃道:“苏曜太残忍了,为何非要逼着沂国人换昶国服饰,一件衣服而已,能碍着什么事,何至于杀人?真是……”
“濯昔,不要乱说话!”她还未说话,十二湮已冷冷地打断了她,雾隐下的清泠眼眸中带着些凛冽的寒意,说完瞟了苏诀一眼,似是有些担忧。
望着十二湮忽然冷厉的模样,殷湄忽然想起来,苏诀也是昶国人,昶国所有人都十分尊敬他们的世子苏曜,昶世子曜在昶国人眼中几乎就是神一般的存在,等闲是不许旁人闲话半点的。她惊觉失言,急忙捂住嘴,偷偷察看苏诀的神色。
然而苏诀的半张脸都隐藏在银箔面具下,看不出有什么神色变化,只右手食指轻轻叩着白瓷杯沿,抬头望了一眼殷湄,淡淡道:“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治乱世,需用重典。如今昶国刚刚吞并沂国,沂国人心不齐,必起内乱。然而周边七国又虎视眈眈,不可不防。昶国与沂国合并势在必行,要想在最短时间内降服沂国的人心,便是摧毁他们的文化,然后将昶国文化强加于他们身上。没了本国文化,就等于是没了根,没了自尊自傲的资本,这时合并两国便容易得多。虽说一国文化从此消失确实是可惜了些,但比起疆土与国力,这些东西在乱世里又能算得了什么?”
说完,苏诀抬头望了一眼听得一头水雾的殷湄,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与你说这些做什么?反正说了你也不懂。”说罢不再言语,自顾品茶沉思。
殷湄一撅嘴,显然对于苏诀的轻视表示很不服气,然而心里却生出了些疑惑。这个苏诀究竟是什么人?虽然他自称是个生意人,然而说起话来却像个政客。苏是昶国的国姓,难道他是昶国公子——昶文君的儿子?不对!除了苏曜,昶文君并没有其他的儿子。昶国王亲?也不对啊!也没听说昶文君有什么兄弟姐妹啊!思来想去,殷湄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愈发地觉得眼前这个男子神秘莫测。
“濯昔,你出去买些衣物回来。”正喝着茶,苏诀忽然没头没脑地吩咐她做事,末了,又添了一句:“走远些,去前面一条街买。”说这些话的时候,苏诀的目光是望着门口的。
殷湄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门口走进一个灰衣的中年男子,模样很普通,眼神往他们这桌拐了拐,坐在了他们的邻桌。虽然只是一眼,然而殷湄马上就认出了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她可以确定,这个灰衣中年男子就是曾经出现在鸣岐镇宅院门口、将自己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的那个人。
苏诀这时吩咐她去买什么衣物,到底只是个噱头,不过是想打发她离开而已。原来他终究是不信任她的!殷湄有些心寒,又有些气闷,猛地站起身准备离开。十二湮忽然开口道:“少主,如今外头不大太平,让濯昔一个人出去有些不安全,要不,我陪她去?”
苏诀淡淡望了她一眼,道:“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我的夫人,你走了,戏还能演吗?况且——护卫的职责是保护主人、而不是保护婢女!”
“可是……”十二湮还想说什么,然而殷湄却冷冷打断了她:“收起你的好心吧!本姑娘不稀罕!有什么了不起的!本姑娘才不怕!”说罢愤恨离席,大步走出了客栈。
偶尔回头从窗口望进去,只见那灰衣中年男子依旧坐在邻桌,正好与苏诀相背,一副低头喝茶的模样。然而殷湄知道,他们两个人是在低声交流着什么,而那些东西,是不能让她知道的。而且,如果她没有看错,那灰衣男子在暗地里递了个东西给苏诀,他的模样有些紧张,似乎是很紧要的东西。
苏诀……究竟是什么人?又有着怎样的身份?殷湄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很天真很可笑,竟是从未想过这些问题,便就这样跟着人家走了。不过,不管苏诀是什么人,殷湄可以的肯定的是,他——绝对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