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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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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王弦歌在香港时还能神情自若地甩下一通劝告,潇洒告别。
实际上早已气急攻心,肝肠寸断。
她走得毫不拖泥带水,就是想给彼此一个痛快的决断。同时控制住自己业已失控的情绪,不给对方任何试图挽回的可乘之机。
王弦歌几乎是逃也似地出门就打的直奔机场,看到哪个班次最早就搭哪班,机票的折扣都没看。她长这么大,第一次除买书以外,买一样东西买得那么不计代价,买得那么痛快。
她只觉得,香港这个地方,她一分钟也不想再待。一分钟也不。
下飞机的时候已是灯火阑珊。
回宿舍后,她连行李箱也懒得开,草草冲了凉就往床上滚。
对于自己整个的情绪失控,王弦歌给了自己一个解释。
因为她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耻辱,她失恋了!从来只有她拒绝别人、甩别人的份,这次居然遭人背叛!她向来金贵,最是高冷,这下当真是颜面扫地、三观尽碎!
她到底年轻,什么贪嗔痴三毒、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贪食色欲七宗罪,好几项都一次性犯齐了。
但是她却无法自欺欺人,仅仅是愤怒吗?当然不。
不过是只有烈焰般的愤怒才能暂时压制其他情绪罢了,比如更深刻的痛。
她心理上不承认,生理上的难过却很诚实。
止不住的血气翻涌加上夏夜里闷热的侵袭,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个易燃易爆物,浑身燥热一点就着,于是又爬起来开空调。可是空调才开了一小会儿,她又觉得浑身冰冷,手脚僵直,就像自己冷凝钝痛的心一般。整个人攥紧了被子蜷成一团,还是止不住哆嗦,全身的骨骼脏器都跟着一同颤抖。她躺了大半个钟也没有什么状态上的改善,只好起来关空调,关了不久就又感到燥热。如此周而复始,开开关关,最后也不知道是折腾到几点才睡着的。
第二天她醒得很早,也不知是被热醒的还是被梦里的焦躁感弄醒的。一个接一个、一个赛一个的混乱的梦,女人充满期待却又故作大方的楚楚可怜的脸,被打掉的婴儿的啼哭,不能再生育的诊断书……由于她彻夜辗转,醒后竟没有一个能记住,即便如此,梦的碎片也扎得她穿心裂肺的痛。身上明明觉得闷热,额头和手心里沁出的却是冷汗,风一吹就彻骨彻心地发寒。
平时她醒早了都会翻个身睡个回笼觉,现在却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她仍然保持着蜷成一团的姿势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盯着对面的墙发呆。直到两个肩膀都被压麻了,她才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蹭着地板扶着墙,想摸去浴室,然后冲去这叫人忍无可忍的一头混茫和一身粘腻。
推开卧室门,就看到沙发上坐着个人。男人。
背影熟悉得叫她又爱又恨。
陆文明转头紧盯着他,眼神复杂难言,微张着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对上视线的一刹,王弦歌只是短暂地怔愣了一下,很快就像对方根本不存在那样,看也不看他。径自拿了东西就去洗漱。
对于他连夜从香港赶来杭城这件事,王弦歌一点都不奇怪。每次她生气,陆文明都会追出来,使尽浑身解数哄她,叫她回心转意。
但这次,不可能。
她推开洗手间的门出来的时候,陆文明似乎是提前做好了准备,马上就贴着沙发站了起来,看着她,双唇翕动,这次终于发出了声音,轻声道:“弦歌,对不起。跟我回香港好不好?我不会跟她结婚……”。
王弦歌却皱眉警惕地站在原地,并不上前,双眼定定地看着他。
陆文明等她发话,就像在等候审判一般煎熬而漫长。
王弦歌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错开了眼睛。他注意到了她开始泛红的眼眶。
他心中升起了些微的希望,眼神闪动。虽然他觉得他这种情绪反应其实很卑鄙。
她突然抬起头,快步向他走来。扬手就是一巴掌。
陆文明不躲不闪,启唇又道:“弦歌,我恳求你原谅,她不会要那个孩子……”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就去拉她的手。
王弦歌却满脸嫌恶地躲开了,迅速转身朝门口走去。
才走了两步,便脚下一顿。是陆文明紧攥着她的左手不放。
她气急,上身左右扭动,挣不开,又用右手去掰他的手,掰不动。她心头抵触,一点都不想跟他有任何肢体接触,怒道:“放开我!陆文明,你向来心细如发,你明知道对方有多想要那个孩子,如果你愿意负责的话……”
如果,没有孩子,我根本不需要你说原谅……,难道我就能轻易割舍,我就愿意这么放手吗?!这场荒谬的乱局之所以会到现在的田地,我也是有责任的。可是有了孩子。这成了四个人的局。一边是我和你的感情,一边是她和孩子的生命健康,天枰的两端孰轻孰重也许永远都无法权衡清楚。但是无辜生命的被剥夺,他人健康的流逝这种不可逆的、实在的、血淋淋的伤害我永远都不能释怀。何况我还是一个有着可笑的传统伦理观念、对生命充满悲悯情怀、不断权衡天理人欲的儒者,我有安身立命的原则……
她突然瞥见了桌上的玻璃杯,端起来,一甩手,整杯水都泼陆文明脸上去了。乘着陆文明愣神的当儿,她迅速抽出了左手,这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厅,反手把房门一摔。
打死也不要跟他回去,无论如何也不要让他看到自己痛哭流涕的狼狈样子,扇也要把他扇回去。
王弦歌逃也似的奔向了公共活动中心,刚一推门,麻将台上对门坐着的小虎就发现了她,很是惊讶地问道:“弦歌,你不是去香港了吗?你家文明哥哥呢?”
“死在宿舍里了——!”
王弦歌眼眶通红,看向不明所以的众人,咬牙切齿道:“我更希望他死在香港!”
陆文明很快就追过来了。王弦歌一看到他的身影就迅速地把门关上了,还拧了反锁,虽然这么做对一个本就没有钥匙的人来说,根本毫无意义。
众人面面相觑,牌都忘了打。
“请开一下门!”陆文明的语调急切而有礼。
小虎和陆文明早已熟识,也不是第一次看王弦歌跟他打闹,便犹豫着要去开门。
“别开!让他滚!”王弦歌阻止了小虎的开门动作,声音却由刚才的激愤变为沉缓,虽然还是竭力在嘶喊:“陆文明你若不负责必遭报应!回到香港去,你是一个父亲!如果你还有这份担当,我依然敬你爱你。可是如果你不,如果你不……,我会看不起你!更不会跟你在一起!总之,我和你无论如何都是不成了……。你至少,至少还能给需要你的人幸福,为什么不回去?!”王弦歌的说到这里,居然有些哽咽了,却又要装得强势,便突然发狠道:“别的送别语没有,去你妹的‘你若安好,我便晴天!’你若安好,我便晴天霹雳!”
我恨你,是因为我真的爱过你。
门外陡然安静了,许久,能听到脚步渐渐远去的声音。
王弦歌骂着骂着,居然脱力地背靠着门板瘫/软着滑下,捂着脸蹲了下去,哭得声嘶力竭,泪水溢出指缝,顺着脖颈,直教前襟尽湿。事发后的近20个小时,她都没有哭。可是现在,即便是当着众人的面,她也无法忍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推开了多少次小虎和猫子意图搀扶她的手。她突然扶着墙又站了起来,开了门颤巍巍地往自己家走去。小虎她们跟了一路,直到目送她进了门落了锁。
其实也不过是换了一扇门哭而已。
至少,这一次,是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躲在自己的角落里舔舐伤口。
“文明哥哥,你说长大后要娶我,娶我是什么意思啊?”
“文明哥哥,英国好玩吗?”
“文明哥哥,你说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钱包拿来~!”
“文明哥哥,你才是我妈的亲儿子吧?”
“文明哥哥。……”
“文明哥哥。……”
……
“文明哥哥。……”
记忆就像翻涌不竭的潮水,王弦歌突然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向哪里。
沧海一粟,芥为之舟。
她从未感到像现在这样茫然失重,飘渺无依……
无比熟悉依恋而叫人安心的世界陡然崩塌是什么感觉?
可她相信她做的决定是这个死局里最好的终局。
不后悔。
即便重来一次,亦是如此。
这便够了。
休恋逝水……
心如死灰,这才世事洞明。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王弦歌再一次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她居然靠着门背睡着了,怀里还抱着把二胡,可是关于昨晚的记忆,居然像喝断片一样,一点痕迹也无。
她除了脱力之外,这才觉出了饿,五脏六腑都叫嚣着,第一次饿出了这么喧腾热闹的声音,饿得她疑心自己简直已经幻视幻听。她这才想着要出门吃饭。于是勉强支起身子来开门,一开门就发现铁门和木门之间,静静地躺着一串钥匙。她看到上面扣着的小黑猫钥匙圈,便知道是陆文明还给自己的,跟自己钥匙上的那个小白猫曾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钥匙圈下压着一封信,信封上贴着一张便签:
“弦歌:
对不起
谢谢
我爱你
再见”
王弦歌盯着这两样东西愣了好久。
只言片语。千言万语。
那封信,她没有拆。
陆文明一定知道她肯定不会拆,才又特别贴了这张便签。这几个意思,是他无论如何都想要传达到的吧。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细心体贴地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她收好东西,正要出门。却看到小虎和猫子鬼鬼祟祟地从楼道口探出的头。
王弦歌曾笑称她俩是猫科动物二人组,走路都没声的,更兼敏捷慧黠,知情识趣。
她看着有点好笑,又很是感动。于是朝她俩笑道:“出来吧,我还活着。”
小虎:“你笑得……格外温和,真的没事吗?”
“都说了死不了。”王弦歌不动声色地默默打掉了小虎伸过来摸她额头的手,肃然道:“‘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猫子嘴角一抽,心道果然还是不太正常,便偷偷凑过去跟小虎咬耳朵:“她昨晚拉了一夜的《二泉映月》……,真的没关系么?”
弦歌恍然大悟,难怪一醒来就发现怀里抱了把二胡:“我现在只想拉《克罗地亚狂想曲》。”
二人:“……”
“去超市买东西不?我快饿死了。”说着便径直过去按电梯。猫子、小虎想都没想,紧赶几步,也跟了进去。
出了楼门,王弦歌远远地按了下车钥匙,小虎这才注意到草坪边上陆文明白色的A5亮了灯。王弦歌稳稳地走过去拉了车门招呼她们上车,有条不紊地发动了车子,车头平稳流畅地驶进了主干道,穿过不甚宽敞的校道和角度刁钻的岔口,安静轻巧地驶向了通往市区的道路。
小虎第一次发现王弦歌也能把车开得这么稳。以至于到口无数次的那句吐槽:“你又没驾照状态又不好,求求你别开车祸害众生了!”居然被生生咽了下去。她看着王弦歌目不斜视的侧影,看着她略显凌乱的乌黑鬓发掩映下比平时还要白的一张脸,看着她冷静淡然得惊人的眼神,心中更是不安。太诡异了,太反常了。神经病突然变正常了是不是意味着神经病变得更严重了?
直到停稳了车又买了东西从超市出来,安置好大包小包回到车上,看着王弦歌安静地发车回家,小虎才心下稍安,毕竟她这状态即便反常也至少算得稳定。
于是坐在副驾驶上欢快地看购物小票,字太小有些字看起来很模糊,她疑惑地问道:“车界面……甜…糖…是啥?你们不是都不爱吃糖?还甜糖?”
猫子探过身子帮她辨认,也拧眉不解:“我没买。”
王弦歌目不旁视,悠悠道:“那是车界面刮精。”
猫子:“……”
只看得清一半偏旁真的误很大!
小虎继续道:“今天的X记酱油特价,一块钱一瓶,我明明买了一打,小票上怎么才四块钱?”
猫子:“你确定拿了一打?”
“我每个脑细胞都喊着‘买买买!’怎么可能才拿四瓶?!”小虎笃定道:“而且我怕砸了,刚才还亲手一瓶瓶码到后备箱里了,642的摆法,码了个小尖堆,错不了!”
弦歌淡淡道:“噢,那你赚了8瓶酱油。白拿了的都不长久,你要不现在就喝掉一瓶?”
猫子:“哈哈哈,我看弦歌还真没事了。”
谁想弦歌却突然换了苏州话开始唱评弹,就差把方向盘变了二胡咿咿呀呀地伴唱了:“奴有一段情呀,唱拔拉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让我末,唱一次分飞景呀。细细那,道来末,唱拔拉诸公听呀。负心人数不尽呀,盘古到如今。竹马青梅,少年情热转头空呀。月貌花容,难敌伺机而动水穿石呀。多少恨,香江一夜楚云深呀。添香红袖自来去,珠胎暗结呀。可怜阿娇冷长门,还君明珠双泪垂呀。万般割舍,与君破镜相决绝呀……”
猫科二人组突然觉得,她们还是太乐观了,对弦歌放心得未免太早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