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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张天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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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暖风送来的是微微的倦意,在半开的桃花间,少年轻阖着眼,玉白的手支着沉沉垂下的脑袋,半靠着树干就这样睡着了,书卷随意地掉在一旁,少年腰间配饰的美玉与地上的污泥轻轻触吻,末端的流苏四散而开。
少年的容貌非常的俊秀,五官柔和精致,唇边还有微微的笑意,然而一眼望去的时候,最吸引人的却不是他的面容,而是他的手。那是一双美得无与伦比的手,与他的身上任何一处比起来都显得格格不入,实在是因为太美,而显得原本俊秀的脸孔都有些平庸,以至于每个见到他的人最先注意到的都是他的双手。
所以当妇人缓缓走向他的时候,都有些被那双手惊艳到,然而也不过是一瞬,她蹲下身,摇了摇少年,虽然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在山村里单独带着孩子为生计苦苦奔波的村妇,但十年的养尊处优也没有让她沾染上几分优雅与傲慢的贵妇人习气。
“柱儿,醒醒,你祖父找你。”曾经满是厚茧的手变得无比光滑白皙,她从一开始的局促不安变成如今的宠辱不惊实在是经历了太多的是非。
张家是个美丽又危险的牢笼,而她带着她的孩子轻易地跳了进去而不自知。如果不是这个孩子的话,她是不是可以顺利活下来呢?
“娘。”少年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现在的他已经比母亲高了一个头,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孩子了,然而在母亲面前他依旧是一副乖巧绵软的模样,丝毫不见在外的凌厉。
他打了个哈欠:“我这就去,又是为了二表哥的事吗?”
妇人摇摇头,只是道:“不清楚,据说有京里的大官人来,下人们口风很紧,我问不出来。”
“哦?娘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事。”少年说道。
妇人点头,然后转身往房间走去。
少年温柔又怨毒地看着自己的手,这双刻意被培养出来的手,现在又要派上用场了吗?若不是这双手,他恐怕只是个山里穷苦的农夫,但即使是这样,也比现在要自由得多。
穿过一道道门洞,沿着小路,他走到被隐蔽在园林中的小院中,张家的几位重要的人物和那几位大官人都已经坐在里面,茶盏里的水已经被续上几次。
“祖父,二叔。”张天筑冷淡地行了个礼,但言语间还有几分尊敬的意味。张家虽然让他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毕竟培养了他,给了他们母子优渥的生活环境,对此他并不是不感激的。
“这次的事你们有几分把握?”说话的是那个京都来的大官人,他吹了吹杯中的茶,把茶叶吹开后轻轻抿了一口,虽然尽量做出文雅的样子,也掩盖不了他身上那股狠厉的杀伐意味。
这个人不简单,张天筑这样想着,他仔细看了看那人的手,虽然刻意保养,但上面的厚茧却是瞒不了人的,张家对于手的养护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而族中关于保养双手的方法也被层层保护。
张家的人都有一双美丽得不可思议的手,每双手都敏感而灵巧,再加上刻意的训练,就可以应对任何机关术,这使得张家的人在机关制造方面有极高的造诣外,在拆卸方面也有着独到之处。
张天筑无趣地听着来客与祖父等人的谈话,他还只是个少年,就算是平日里见多了污浊难堪的事物,也还是会本能地厌恶关于这方面的话题。但是,他已经学会了隐藏起自己的情绪,即使那些事情使他感到厌恶与无聊,他也仍旧是一副温和认真的模样在听着。
就算再讨厌,事关自己的性命,大概谁都不会去马虎半分。即使是这样陈腐无趣的人生,他也依旧会努力去度过。
“如此,便让聿澄随几位前去吧,他是小辈里学机关术时间最长的。”祖父说道。
几位客人便将目光转向了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张天筑身上,他们的目光在他的双手上逡巡,仿佛不是在打量一双手,而是一件重要的器具,而张天筑,仅仅是持有这件器具的人而已。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双手上,他也温顺地任由他们打量,宛若一只无害的羔羊,天真而懵懂。
那是一双美丽至极的手,敏感而纤细,如同上好的白玉雕琢,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为了保证皮肤的柔韧性与敏感性,张家制作出了名为“玉成”的秘药,三月一次将双手浸入药水中,便能使皮肤缓慢皲裂,在手部表层的皮肤完全溶解在药水中后,才能将里面露出鲜红血肉的手从药水中拿出,抹上特制的快速催生皮肉的药膏,包扎起来,等到新生的皮肉长出来的时候,再抹上另外的药膏,使新生皮肤变得幼嫩脆弱,即使用指甲轻轻一划也会流血。
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摧残着幼童手上的皮肤,直至长出最为让人满意的皮肤为止,才会停下这种秘药的使用。
然后,便是日复一日的训练,双手要不断地练习着各种机关零件,面对着将双手泡在药水中的幼童,必须在规定得极其严苛的时间内将它们组装完成,否则就将顶替那个孩子。
没有泡过那种药水的人,是无法想象看着自己的双手皮肉逐渐消失的恐惧,也无法想象皮肉消融时的那种恨不得将双手砍下的痛楚。
而在暗房中训练的时候,那种不见天日的黑暗以及幼童凄厉的哭嚎时时侵蚀着人的神经,他见过许多像他一样的少年,颤抖着双手竭力拼凑那些细小的零件,那一双双美丽的手上下翻飞,动作利落又迅速。
现在的暗房里,大概还是能时时听到孩子的哭声吧。
张天筑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宛若一具制作精良的偶人,包裹着锦衣华服,放在柜台上供人赏玩,任由尊贵的客人挑挑拣拣,品头论足。
来客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令公子生了一双好手,想必手上的技巧也不差,那叶某就谢过张家主了。”
接下来又是一翻寒暄,主客尽欢,直聊到傍晚。
然后就是一场筵席,张天筑这个将要随客人出行的重要存在当然需要出席,在诸人的推杯换盏间,他只是淡淡浅笑,喝下别人敬来的酒,只在不得已的时候才回声说几句话,看起来温顺乖巧极了,仿佛就真是一尊会说话的木偶。
一杯又一杯的酒,是否甘醇已经全然尝不出来了,剩下的只有喉间微微火辣的痛感,但是又能痛到哪里去呢?
他坐在席上,只是浅浅地笑着,犹如一切都事不关己。
没有关系的,这里不是暗房,这里能看到太阳月亮和星星,能感受到雨丝滴在脸上的触感,能听到鸟儿从空中飞过时的啼鸣,能闻到鲜花芬芳的香味。
可是这些还不够!
还远远不够!
在得到这些许的自由以后,他还想要更多更多更多!
他贪婪地想着,然后狠狠压制住内心不断咆哮不断挣扎的野兽,于是面上温顺乖巧的笑容微微加深起来,仿佛真的十分开心似的。
没有关系,他很有耐心,有很多很多很多的耐心,足够支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