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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上阙·灯火楼台(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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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她有一个连贴身侍女都不知晓的秘密。
“明,月,清,辉”——嗓音是低徊婉转的,每于独自拭琴之时,带一缕说不出的窃喜,一字一字分明地念出来。不要金银玉器,不要绫罗绸缎、不要胭脂水粉,便是连风流少年痴迷的爱恋也一概不要的,只要这张琴,几款谱,迂回低缓地抚着,抚着——一个人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终究还是寂寞。寂寞也还不是耐不得的,只空落落仿佛缺失些什么。知己难求,知己难酬。不可对外人语。不足为外人道。她叹息,眉眼间温柔如水。
很多年后,他依然记得她的眉,她的眼,淡淡的,朦朦胧胧的仿佛笼罩着一层飘渺的清烟,或白或黄或粉,衣衫的颜色是一种说不出的素淡典雅,香是初夏莲子香,若是形容起来就是一股水殿风荷的味道。眉目如水,未语先笑,所谓佳人,在水一方。
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通透的女子,身如菩提,心若琉璃。
初见时莞尔一笑,并无言语。
再遇时连声音都带着风过荷花的香气。
“仰慕公子琴艺,欲求教于公子,不知可否?”
传言郡主内向寡言,不假辞色,相处良久,在他看来皆非确凿。
她给他讲“明月清辉”的典故,相传古时有位琴师独居深山最擅制琴,每夜弹啸于林泉之间,与一己形影相伴。一夜忽遇一千载难逢之人,二人一见如故,彻夜清谈,赏风弄月,话古论今,遂为挚友。因感知己情重,琴师按时令制作古琴四把,春为“明月清辉”,取其清幽婉转之意;夏为“红莲烈炎”,取其奔放豪烈之势;秋为“九霄鸣佩”,取其碧寥开阔之境;冬为“沧海遗珠”,取其苍茫怅惘之情。此后二人互为师友,琴师弄琴,友人或吟诗,或高歌,或舞剑,或泼墨……何等酣畅,何等快意,如此四年,一生欢遂尽在于斯。奈何浮生梦短,友人偶感风寒,一病不起乃至猝然而逝,按其临终嘱咐,葬肉身于林中寒潭。琴师只道世上再无一人知他至深,就此万念俱灰,发誓有生之年丝竹音律一概消歇,其后踪迹杳然。后人有说他离开林泉重回尘世,有说他伤神过度旋踵病逝,更有说他于一清朗月夜自沉于寒潭,伴友人长眠。此后中原大乱,纷争不断,四琴流入尘世,散落于各国,多为权贵所得,辗转流传至今。
“明,月,清,辉……这样好的名字,当年林间月色下之人,想必有一双清澈澄明的眼睛……月色照人,人亦当如明月,朗朗皎皎……”她轻笑,面上一抹晕红淡扫。
他也笑,心里满满的十分,面上却只拘谨地表露三分。
她眸光闪烁,声音无比的柔和:“芝兰玉树,朗朗皎皎……当如公子……你……”
他是浪迹天涯、萍踪不定的琴师;她,却是权势煊赫的亲王之女,倍受荣宠的千金之躯。
不能爱不敢爱……他怔然凝视她,见她笑容愈深,飘飘然走近他身侧,执起他手,字字雍容:“你是我的知音人。”
心头千回百转重如铁石的一句话,被她抢了先。
“莲儿……”声声柔情低唤。如何能不爱,如何能忘怀。她亦是他的知音人。
避人耳目的短暂相聚,一齐抚琴时十指相扣的温馨甜蜜,夜半惊醒时梦魂相依的绵绵情伤……愈是无望失落,愈是惊心动魄,愈是迢递阻隔,愈是魂萦梦绕。
长久等待,片刻相会——极端的幸福与极端的苦痛揉杂为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
战事频迭,国运堪虞。她被指婚于青梅竹马的豪门少将。消息传出,琴师如遭雷亟,黯然神伤。一连数日假托抱恙,闭门不出。他恨,恨世道不公,命运弄人;他怨,怨地位悬殊,竟叫堂堂七尺男儿无力维护一己挚爱。他愧,女而有贞,男而有信,往昔信誓旦旦,为今他要如何信守?
郡主终究大度,派遣心腹侍女偷传尺素约他夜半一晤。
他展卷,泪如雨下,耳边是她语音娓娓——“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如今方知,天也可荒,地也可老。与君长相守,白发终盼老。”
夜半花窗下,月影淡淡,竹影幽幽。女子温柔地望着琴师,声音宛如夜半绵延的波涛般轻柔:公子,带我走罢……一起行走天涯,四海为家……共结连理,比翼双飞。
他乍惊乍喜,随后眉头紧蹙,颇多踌躇。纵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即便粉身碎骨他也无以酬那一番知己之意。只是她生得娇贵,若随自己私走,如何经得住今后颠沛流离贫苦生涯?她甘愿,他如何忍心?
见他长久沉默,她也并无怪罪之意,只仿佛失落般地轻叹:富贵、荣华、名利、地位,哪样堪得长久?帝王之家、碌碌贱民,还不是一样埋骨三尺坟头。公子面前,妾身并非郡主。妾身只愿与君同行,今生今世,长相厮守。哪里有你,哪里有我……生死同心,不离不弃。
郡主面色平静,眉目如水,眸波荡漾间是九死不悔的决绝。
这样的神色,很多年后他竟再一次目睹,如出一辙的无悔,坚定,刚烈……宛如前生后世,恍然不知纷纷扰扰间竟已生死相隔了渺远渺远的二十余度春秋寒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