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御影

1、上阙·灯火楼台（1）

　　上阕·灯火楼台
　　——蓦然回首的刹那，温柔的笑颜宛如彼岸绽放的烟花。

　　灯火绚烂，箫鼓声喧。
　　鲜红的樱桃，甘碧的脆瓜，鲜黄的蜜橘，舞扇歌衫光怪陆离，花钿步摇曳漾生辉，各股色彩发了狠似的交汇在一处，上百只羊脂大烛照耀下，纠结成一幕狰狞的冶艳。

　　男人们以微眯的醉眼放肆地打量着歌伎们玲珑的曲线，女人们间或将浓妆的眉眼藏于羽扇背后，谈笑风生之际，羽扇轻移，眸中充满挑逗。

　　锦衣华袍的当朝权贵呵呵大笑，一手搂住歌伎的蛮腰，一手抓起一串黑紫葡萄，醉眼朦胧地笑望座下男痴女迷、歌舞升平，怀里的歌伎妖冶地向他抛个媚眼，咯咯笑着咬下一颗葡萄喂入他嘴里，男子怡然接过，四面顿时一阵嬉笑哄闹。

　　边境徒生三千变民？传闻邻国蠢蠢欲动？管他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皇帝老子不急咱们还管他个做甚！来来来，人生苦短，良宵难遣，把酒言欢，把酒言欢！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他在堂外驻足片刻，逸出一声失望的叹息，一丝自嘲的微笑泛上唇角。
　　勉力踩踏出闲适的步伐，穿过齐集一堂的扰扰人嚣，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跪坐琴案之前，正容、垂袖、调音，毫无惧色的年轻脸孔显出刀刻般的凛然。众目睽睽之下，端正的姿容纹丝不乱，宛如一尊孤寒的石雕。

　　轻拢衣袖，慢拨宫商，十指微捻，清音袅袅，迂徐飘渺。
　　——浩浩春水流漾一轮浅淡晕黄，秋风乍起，吹皱一江细碎波纹。四下寂寂，白汀环抱，这天色疏朗的春夜，且待何人夜驾扁舟举杯邀月？相思明月楼头，却是哪户闺秀夜深未眠，隔帘窥月，窃忆远方故知？
　　琴声流丽跌宕，仿佛一曲夜阑时分寥落起伏的歌喟。
　　年幼的歌伎以黄莺样滑溜的歌喉婉转相随——“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殿外，两队身着鹅黄羽衣的舞姬轻移莲步，舞姿婆娑，翩然而入——千江有水千江月，轮轮滟滟明月，团团娇艳鹅黄，旋舞着喜庆团圆，旋舞着富贵荣华，旋舞着花团锦簇。

　　一曲既终，四座惊倒。交口称赞，络绎于耳。金银珠宝，赏赐不尽。
　　唯有他，依旧面不改色，恭谨致谢，退出华堂。

　　礼遇有嘉，满堂喝彩？——他冷笑，他何尝不知，百余席上，并无一人堪为知音子期。一曲千金，买的不过是他天下第一琴师的赫赫声名。买椟还珠，聊博夸耀，世事向来如此，何必自寻烦恼？

　　只消片刻空寂，堂内即时传开胡琴时高时低的咿咿呀呀，伴着一声声红牙檀板清脆的敲击声——好一个靡靡之音连绵不绝的太平盛世！

　　歌舞升平，太平盛世？！——表面的安逸迟早会被严酷的现实燎烧为焦土，何人不晓近年来西辽国新帝登基，用兵如神，此次发兵我国平凉，势如破竹，不出数月便会兵临城下。

　　画楼西畔桂堂东。今夜煊煌的灯火楼台，再回首也变了昨夜星辰。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默念着清寂的诗句，心中百感交集——身怀绝艺又如何？还不是为五斗米摧眉折腰，寄人篱下。自命清高又如何？竭力维持的凛然气节，在现实面前便是如此不堪一击，疲软无力。

　　迷离曼妙的《春江花月夜》，亲手编排的华美歌舞，在这逐渐清冷下来的未央夜，每一个浮华的细节只是一分分徒增着自我厌恶。

　　然，这一场奢华的人生盛宴，行至何处不都一样么？乱世之中，何所来，何所往，何所求？

　　他茫然，在同样茫然的些微晚风中，似有一串空灵低徊的清音萦绕——同是一曲《春江花月夜》，却微妙地剔除了人世所有的浮嚣，冰晶般莹洁清寂的音色，分明是心中追寻良久的知心之人。
　　步芳径，绕凉亭，分花拂柳，辗转徘徊——不觉已迷失来时之路。
　　流萤乱舞，明光微烁。饱满的莲叶上夜露滴溅，闪坠寒光。
　　一望无际的湖畔，凉风习习，连绵的成片白莲沉静地舒缓睡容，粉面半掩，似笑非笑。
　　灯火迷离处，那信手抚琴的梦中佳人，半掩于轻飘的薄纱之间，恍惚中只隐现一袭淡粉晕染的衣裙，长发委地，香肌似雪，烛影摇曳，玉簪惊颤。

　　刹那迷离的簪光，宿命般招引二人视线，眸光骤然交汇，两心昭昭。
　　荷风送暖，桂子飘香，星河迢迢夜未央，有缘千里牵一线。
　　自此情生意动，至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