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雪史》花鴒

15、十四阙 人间皆星火

　　梳雪醒来之后，看了看周围，脑子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哦这好像是皇宫中的一处宫殿啊，她一边想着我当初怎么会想到潜进来的呢真是匪夷所思啊，然后下一秒她就把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
　　这便是因果的存在性。
　　天地万物运转，伦常有序。一个人只要生存在这世上，便会沾染因果。而若是没了因果，那么即使周边人对这一切事物感到了违和，那么下一刻这个念头就会被自然而然的忘记。就像从不曾出现过一样。
　　这就是世界对合理性的自动修正。
　　暂且按下这个好像很深奥也很扯淡的话题不谈，梳雪看到柱子后昏睡的青年时，为自己突发奇想莫名其妙潜入宫殿的做法点了个赞。
　　青年墨发玄衣，眉目隽秀。倘若一个人的风骨不泯，便会化成眉目之间的痕迹，辽阔疏朗。
　　这正是此前出城降国的天子——夜羲和。

　　梳雪轻车熟路地提笔写下字诀，漫天的曼珠沙华蓦地就映入了眼帘，妖异靡丽，泣血瑰华，扑面而来冷冷的懒懒的香气，仿佛要勾引过客入无间地狱，然而就在记忆要继续往下翻动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打破了幻境，恶狠狠地掐上了梳雪的脖子。
　　夜羲和不知何时居然已经清醒，还靠自己的意志力自我清醒了幻境。被窥探记忆让这个王者十分恼怒，被冒犯的愤怒在心头回旋夹杂着碎石沙砾怒吼成风暴。他手下愈发用力，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侵犯他尊严的少女脸色越来越青白，几近昏厥。
　　幻术，非至愚、至慧者不可破也。
　　夜羲和此人，每行一步，都是思索过千百次的筹谋。心思太过玲珑，城府太过深沉，这样的人，怎能允许自己被区区幻术操控。偏执也好，骄傲也好，他有着自己不可思议的固守。
　　就算他身体羸弱，也是一个成年男子，盛怒之下足够在片刻之内掐死一个柔软的、稚嫩的少女。
　　夜羲和此人，最是深沉。他惯于隐藏自我，而梳雪此举恰好在他的尊严脸面上狠狠踩了一脚。当然，除去他这个心思深沉的特例外，正常人在没有同意下被人窥探记忆都会恼怒万分。
　　只是，梳雪这个自小被教导以本心记录史书的姑娘，可不知道这个人际交往间应该注意的事项啊。
　　不过，谁人际交往会去窥视别人记忆啊！！！

　　当时梳雪以幻术窥探严桢记忆，严桢不恼怒是不可能的，久为上位者，谁能愿意自己的心思被人看透。只是他陷入了再次回忆起颜筝的痛苦之中，便无暇追究。而且，他大概也是觉得，一个人一遍遍地回想这些事情，太过沉重了吧，就算是个故事，也想告诉一个人，我的回忆里啊，曾有过这样一个人……
　　哦问我为什么知道严桢？因为我当时也在天牢里啊我本来是接到赵侯被擒的消息想夜闯天牢会一会这个称得上是枭雄的男人结果发现天牢里多了个小姑娘虽然布下了幻术但似乎对我没有用所以我就知道了啊。呵呵。
　　手里还掐着梳雪的夜羲和面无表情地想着。

　　手中的小姑娘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好像童年记忆里曾不小心打碎的琉璃珠。夜羲和微不可见地缓下了表情。
　　算了——就当是，不想让这些回忆在自己心里发霉腐烂，就当一个故事，将给这个小姑娘听罢。反正她听了之后也不会说出去，反正她要看自己的记忆也只是为了撰写史书。
　　不是那些乌七八糟的掺杂着野心欲望谋算计策的理由，就够了。
　　我也只是希望，能有一个人能跟我一起记住你罢了，完颜息。
　　想来，严桢也是这么想的吧。
　　而这，也是他们心中唯一的柔软所在了。
　　于是，被掐的险些喘不过气的梳雪看到眼前的玄衣帝王放开了她，然后有条不紊地整了整自己没有一丝皱褶的玄色长衣，微微仰着头，说：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今天怎么大家都来讲故事，梳雪忍不住吐槽了一句，然后呆住了，刚刚有谁给她讲过故事吗？然而一转眼，这个疑问就遗失在了脑后。
　　等等陛下原来你业余爱好是当个说书匠吗！
　　梳雪深深被震惊了。刚刚这个阴鸷的男子还一脸怒意，现在突然转变的这么快她有点反应不过来啊！
　　娘亲，救命！

　　“有个女人，叫完颜息。”
　　“她喜欢我，但是我只是利用她。”
　　“后来她知道了，就死在我面前了。”
　　“我觉得，很后悔。”
　　纵然心里有过千丝万缕的情绪交织，纵然心里有着千言万语，到嘴边，也只不过这干巴巴的四句话。夜羲和有些懊恼地握紧了拳头，他发现自己从头到尾称呼完颜息便只是那简简单单三个字，一开始是不愿亲近，后来是自欺自己并未动心。
　　几十年浸淫在阴谋诡计中的他，此时仅仅只是简简单单讲述他们两个的故事，就觉得词穷。
　　完颜息。小息。
　　对不起。

　　梳雪：呵呵。
　　我侮辱说书匠了陛下你这讲故事水平简直低得让人害怕啊。

　　虽然说出口的只是简简单单的四句话，但未尽之语却一直在心肺之间回荡着。
　　比如初见完颜息那一天，通往佛寺的石阶上的曼珠沙华开了一大片，凄丽绝艳，像是滚落了无数珊瑚一般的红珠。
　　比如她一直的追逐，他从厌烦到不自觉留意再到泥足深陷。
　　比如他满心的抱负是重振王朝荣光，可是这天下局势哪有这么容易全盘清洗？
　　比如他登基那日的壮志满怀，改国号无衣的雄心勃勃，都在城破的那一日化成了漫天的灰烬消失在京都万千画楼之中。
　　比如他为这片万里河山曾殚精竭虑，曾不惜一切，曾不择手段，最终也是败在了历史滚滚而来的痕迹之下。
　　比如他年少之时被继后刁难落得一身病痛，此身雄心却配了一个病弱躯壳。
　　比如那年学堂中一起调皮捣蛋的挚友，最终还是跌落在了渺远的尘世之中，为他尽忠至死。
　　比如他对父亲昏聩的痛恨，却无可奈何。
　　比如这行将就木的王朝，已经在千百年之中褪色。
　　比如他不信天命，却终究明白万物不可逆转的趋势。
　　比如他的名字，羲和，光明之名，那是母亲对他的期望，期望他能如阳光一般破除一切灰暗，可最终却是连他自己也陷落进了这一片浓稠阴暗中。
　　最终，夜羲和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也意识到自己心血来潮的举动有些诡异，他只是转头看着梳雪，认认真真地、第一次展露毫无阴霾算计，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
　　“完颜息，我很爱她。”

　　后世对夜羲和这个亡国之君的记载多是用昏庸、无能之词来描摹，然而唯一带有风月色彩的记载便是国破之日，帝王念的不是他的江山，而是一个早已死去的妃子。名讳早已不可考，唯有当年这位天子的一位贴身侍婢描述，帝王常把玩一卷画像，画中女子一袭红衣，美若彼岸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