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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阕 冬寒觉夜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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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君夜羲和即位,然天下势已倾颓,世家倾轧,战火频起。
赵侯与郑侯势均力敌陷入僵持,天下诸侯刹那云集并起。以郑侯为代表的勤王之师与以赵侯为首的清君侧之师随即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
茫茫人海中,无辜的百姓双手合十望着天涯。
蹒跚脚步白了发,燃尽灯火菩提下,高楼倾颓卜一卦,天地间只剩风霜成画,浅浅深深绵延成一刹。
清祀之时,大雪鹅毛下。掩埋了稀稀疏疏的草木,掩埋了零零落落的人迹。
角声远远地传来,雪凛冽的下,铺满了长的没有尽头的征途,冷月稀疏。
寂静空远的声音传来,“家在无,家在无,关山人寂草木疏……”
“君知无,君知无,愿以长生换相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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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落下的时候,辛摇光站在山顶,没有星星的夜晚天地一片静谧。
纷扬的雪花落满了眉睫,垂下眼帘,清零荧光人面依稀洒落,她抬起手接住一片落下的雪花。
没有星星,她看不清前路。
勤王之争已经瞬息待发,就像一颗火星溅到了稻草堆里,然而在此时,她却被漫天的大雪掩盖住了视线。
命途的丝线在此刻无可捉摸的情况下交织缭乱,缠绕无解。
她在离开信邺城之后就来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小村子居住下来,这个小村子深藏在山坳之中,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人心淳朴,自给自足,就像乱世之中一处小小的桃花源,然而这般平静闲适的地方,也终于免不了要被战火殃及,战乱的消息竟也传进了这世外之处,由此可见外面的局势如今有多紧张。
山岚之上,大雪纷飞。辛摇光知道自己不该期许一个风平浪静,但战乱之中火燎起旗帜的那一刹那,已经注定星盘之上的走向。
不过,如今他们已经两两分离,他们还有无数个沧海桑田来两两相忘。
她朝着星星,朝着朝露,朝着落雪祈祷,她在心底里偷偷的诉说自己的隐秘心思,求上天保他一世平安。
辛摇光的心一面被剖作灭族深恨血海深仇,切肤之痛无可原谅,另一面却被剖作绵绵痴苦深沉迷茫,情思一串初识情缠。她从未开口倾吐过,也从未向他表露过,她将这不该存在的痛苦的心思死死隐瞒在心中,咬唇苦咽。而今,在这万籁俱寂之处,在这人迹难至之处,她悄悄地对着这无数天生地长无分毫灵智之物,对着这天地祈祷,诉说心底不能也不敢见光的愿望,愿这一生,越廉平安顺遂,愿这一生,他们再无相见。
雪渐渐停了,天边泛起冷冷的霜白色,最后一刻的星星用尽力量闪烁,然后隐去曜光。辛摇光转身走下山岚的时候,神情仿佛苍老了无数个海枯石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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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是冬日里破天荒的好天气,辛摇光费力地开始生火,她逐渐学习着从前没有经历过的一切,有时候也会想,这样的日子倒是平淡安心,只是忧心外边的战况如何。但这,也不是她能干扰的,她只能对着天地万物默然祈祷。
怎么思绪又拐到那边了呢?辛摇光淡淡一笑,用手背擦了擦额角,木炭的灰落在那犹胜霜雪的脸上,她却分毫没有在意。
这样的日子她会过上很久很久,直到再也想不起他在记忆中的模样。
这样很好。
然而下一刻,马蹄声便踏破了辛摇光的这个想法。
她听见缰绳沥烁,她听见骏马长嘶,她听见甲声金戈,她听见步履沉沉。
惊愕地转身一看,那人一身盔甲,风尘仆仆,倚靠在门边注视着她,眼眸深深,虎口处被缰绳磨破的伤口一滴一滴落下粘稠鲜红的血液,滴落在这个简陋无比的屋子中,滴落进重重黄土之中,微不可见的瑰丽,却颓靡。
辛摇光望着他冷峻的脸,愣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来呢……”
越廉走上前来,往辛摇光手中放了一个深黑色的木镯,这是她在离开折星楼的时候丢下的,也是他在她及笄之时硬是给她套上的礼物。他从未告诉过她,这是前郑侯夫人亲手做的,让他送给自己的妻子的礼物。
越廉拉住她,她只好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向前走,从辛摇光的角度看,他沉默的侧脸像冬日的雪山峰顶,遥不可及,也冰冷。
越廉拉着辛摇光走出屋子,他手心的鲜血烫的她想挣扎,越廉却仿佛预知了她的企图一般,死死握住她的手,冰冷的眉眼之中,一片锐利。
纯朴的村民早已在这个罕有人至的山坳来了陌生人之时察觉,但见越廉一脸煞气,也无人敢上前询问。如今见他闯入这个刚搬来的姑娘家中,又见这个姑娘被他拉了出来,虽然辛摇光并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近来几个月大家也对这个摇光姑娘有了几分熟捻,于是隔壁的老阿婆便颤着嗓子问道,“摇光啊,他是谁啊,你,你是不是惹上仇家了……”
一有人说话,周围的人便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强抢民女!”
“嘘,别乱说,没看他穿着盔甲呢,说不定是军爷。”
“……”
辛摇光勉强地朝老阿婆一笑,“阿婆,你别担心,”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这位,这位是我的故人……”
话未说完,越廉就揽过辛摇光的楚腰一把将她送上了马背,辛摇光一声短促的惊呼憋在嗓子里,瞬时呛得连连咳嗽,咳得脸都红了起来。越廉将她按在怀中,扫视一圈周围,才终于开了金口,“她会跟我走。”
然后,就策马离开。
村庄袅袅的炊烟最终淹没在山峦积雪之中,再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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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雪站在一棵盖满了雪的梅树之下,脸上的笑容轻轻浅浅,她弯了眼,咬着笔头,似那私塾中摇头晃脑背诵书籍的儒生一般,漫不经心地念道,“痴儿,痴儿啊……”下一刻,她就被枝桠上落下的积雪盖了一脸。
“啊好冰好冰!”梳雪急急忙忙地抖落衣服上的雪花,然后就被一只大手拉住帮忙掸去身上的冰凉,“小姑娘家家的,学大人讲话就算了,还笨手笨脚的。”
梳雪挥去眉眼之间的雪花,抬头一看,“煜文!你怎么在这?”
煜文没有回答她,而是好整以暇的审视着她,“为什么每次见到你,你都这么狼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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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廉一手策马,一手拉起大氅抱着辛摇光,将她裹在自己怀中。长长的路途仿佛没有尽头,只听马蹄声声,雪落簌簌。
关山月满照着他们的剪影。
刺骨的寒风刮来,他一手拉紧了缰绳,一手更加抱紧了怀中的她。粗砺的缰绳深深摩擦着虎口,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疼。因为此刻她在他的怀中。
再过不久,或许战争就要打响,可是,在接到她的情报的那一刻,越廉还是扔下了一切,交给了副将,一个人隐瞒了踪迹悄悄出了军营。除了几个心腹,千万大军,敌方将领都以为他在大帐之中深研兵法。
连日没有休息的赶路让神驹也吃力起来,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他策马走过千重万层山水,终于在云隐深处找寻到她。
戎马倥偬半生,他见过社燕秋鸿,春诵夏弦,田月桑时,岁时伏腊,看过蒹葭苍苍,看过山重雾隐,看过分花拂柳,看过黄沙凛冽,无论什么景色,他都想与她同赏。
就算他们在一起,只是一场没有尽头的互相折磨。
他也要留下她。
留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