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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Z 的番外 ...

  •   手术前夜。

      半分居已经十多年的父母一齐守在我的病床前。

      我不习惯,他们也是。

      于是父亲留下来陪夜,心脏孱弱的母亲则被劝回家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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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术前绝食断水的十二小时,刚过去三分之一,我拒绝了母亲临走时“偷偷吃一点也没关系”的建议,除了吸吮蘸水的棉签外,不作多余挣扎。

      头发已经被护士利索地剃光了,不知是否这样的形象让父亲回忆起了婴儿期的我,他看我的眼神甚至可以用温柔来形容。

      除了他的手表指针的跳跃声,只有我俩的病房内悄无声息。

      态度再温和,也跨不过几年不见的陌生,血缘关系在这种尴尬时刻毫无益处,或说其实起了相反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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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是我,我下星期一要做个开颅手术,需要直系亲属签字。”

      意识到恢复联系后的第一个电话,我说的竟然是这样的台词,好像的确过于残忍,可见癌细胞蚕食的并不只是我的健康,还有理智和起码的善良吧,我想。

      除了沉重的呼吸声,我什么都听不见。

      几秒后,在我打算挂电话时,听到了父亲声嘶力竭叫着住在楼上的母亲。

      我从未听过他发出那样的声音。

      我喜欢听他侃侃而谈,从小到大。他的思考速度和语速永远默契,印象中,无论上课、讲座或者我们父子偶尔的纯客观谈话,他几乎从未语结或词不达意,思考时间也很少超过三秒,精准的遣词造句和信手拈来的各种典故,至今仍让我崇拜。

      但我不喜欢和他聊天。

      他的声音中总是缺乏感情,对我,对母亲,对任何人都是一样,平静而冷淡。

      那时他的失态让我心中涌起胜利者般的快意,但却很快被落下的滚烫泪水冲得一点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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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到以脑外科闻名的医院,又进入了单人特需病房,只花了几天时间。

      为达到这个目标,父亲动用了能想到的所有关系,一次次搁下了文人的清高和自尊。

      母亲想要缓和我俩依旧不咸不淡的关系,告诉我他找了多少老同学帮忙,我也听到过他打电话给曾经的学生求助。

      但我说不出谢字。

      面对他时铜墙铁壁般筑起的莫名自尊,也许正是遗传自他,也说不定某天,当他需要我的帮助时,我会为他双膝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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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怕么?”父亲的声音打断我散乱的思绪。

      我看看他,低血糖让我的大脑转速变慢,记不起现在的处境。

      “明天的医生是这方面的权威,类似手术做了上千例,你的病情又不算太棘手,所以是有十足把握的,你放心。”他站起身,走到我床边说。

      我笑笑,往边上挪了挪,“好,我放心,你坐。”

      他犹豫了一下,便在床尾坐下,碰到了我伸直的小腿。

      不说感情或是心灵,连身体也很久没有那么近的接触过了,我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退后,但不知为何,也许是不想输,我反而坐直,与他平视。

      父亲没有感受到挑衅,平静地与我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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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老了。

      但也许早就老了,只是我没有目睹这个过程。

      我一直躲得远远的。

      自从知道我永远成不了他的骄傲,不管我写了多少万字的小说,收获多少读者,挣到多少稿酬。
      他亲口告诉我,我的一切成就不过是建立在他知名作家学者身份上的沙堡,而我进入大学后糟糕的成绩,一再的补考重修轻而易举地就摧毁了那点并不牢固的成功。

      耻辱,在那次剧烈争吵后,我们父子俩同时品尝到了对方的赠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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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术之后,有什么打算么?”他小心翼翼地问。

      “活着。”我回答,口干舌燥不想多说,但那样又显得像在赌气,事实上我没有任何气可以赌,“配合治疗,别的还没想过。”

      “哦。”我的补充让他点点头。

      “我们留着你寄来的明信片,也托人去找过你,不过没有具体地址,根据邮戳来找,是大海捞针。你妈妈很想知道你这几年住在哪里,是怎么过的。”他的声音低沉而柔软。

      你不想知道么?脱口而出前我咽了下去。

      “寄信的地方离我的住处挺远的,我住在郊区的旧楼房,只有三层高的那种,说不定已经夷为平地了。”我淡淡一笑,“之前的稿费存了不少,节约点是够花的,何况……我本来也没打算手术。”

      死前用完所有积蓄,或说用光钱之后就去死,这就是我最初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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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生意志,没有那种东西。

      被头痛折磨了半年终于确诊那天,我递了辞呈,从大学图书馆离职,同一日搬离职工宿舍。

      父亲费了点口舌和力气帮我这个勉强毕业的废人争取到的闲差,我用一张纸就轻松断送了。

      没人挽留我,空出的职缺立刻就会有上百人竞争。

      背着塞满我所有杂物的双肩包行走在大学校园,念及可能是最后一次,不觉还是有点伤感。

      初秋的校园,夏日的蓬勃生气已被柔软如织的草坪悉数纳入,树叶半青半黄,阳光在薄薄的云层后若隐若现,微风拂面,也带来几丝笑语。

      大草坪上,不少孩子逗留。除去若干对相偎的恋人,其余孩子无一不是在争分夺秒地玩,高三后的幸存者姿态,连聊个电影也格外认真,音量和动作夸张到旁若无人的地步,简直快要盖过身边练习尤克里里的孩子的风头。

      我稍稍驻足,远距离感受下人气。

      扎堆的新生中,有个身形格外高大的孩子颇为惹眼,感觉像是放松了锻炼的前运动员。

      我眯起眼打量他,五官看不太清,可以确认的是没有笑容。也对,在一群身形单薄如少年的男女同学中,庞然大物般地存在,如同进化超前或滞后在不属于自己的时空。

      不自觉地笑出声,大个子极敏锐地抬起头,我连忙移开视线,却听到有人在旁叫着“哎呀你拍照怎么都不笑,太严肃了啦!”

      笑,有什么可笑,即使还能活几十年,也并不值得开心。

      而我终于不用担心持续庸碌的命运纠缠着我不肯离开。

      有个期限,实在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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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隐居生活开始在确诊那天,终止于最强力的止痛药也失去作用的次日。

      我以为我能坦然面对,但不知何时,原本紧裹躯体的求死之壳,在我漠然以对的日子里,竟然自内部悄悄地开裂,雏鸟轻啄,小心翼翼地扩大着缝隙,而若干微小的快乐,累积之后,力量加成,不停歇地从外部叩击。

      等我再次关注时,壳早已破裂得不成样子,露出内在仍然鲜活跳动的心。

      热乎乎的生命,攥住它,才能吃到喜爱的食物,看到喜爱的风景,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吧,哪怕只是闲聊、发呆,又或者逐字逐句地阅读他的手稿,看着原本不起眼的故事和生硬的文字怎样一点点鲜活精彩起来。

      想着那些好事,想着那个人,我第一次感到存在的价值,撇开所有附着物和客观理性,只是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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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凌晨五点,暗夜在陪伴我俩一宿沉默后,终于耐不住寂寞,躬身告退。

      护士在走廊拖着步子走过,浓重的疲惫惊醒了父亲,他抬起趴伏入睡的上身,与我对视的眼中密布血丝,但嘴角却勉力挤出笑容。

      我望着他略显凌乱的灰白头发,突然不忍继续。

      但无论多难受,总要说出口。

      “抽屉里有个文件袋,里面是……我的遗嘱和照片,如果有需要,”我停了下来,干渴的喉咙让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痛感,“我知道手术成功的概率只有30%,而且,这已经是最乐观的估计。”

      父亲低下头,睡着后压红的额头上有汗密密渗出,但我们都知道,如果他不努力忍住眼泪,就会演变为父子相对哭泣的场景。

      不吉利,是的,但不止如此,我放任自己的泪水,只是因为我知道,若我坚强乐观,他的心会碎成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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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件事,文件袋里有个故事梗概,还有作者的联系方式,笔名和发表的网站,”我停顿了一下,“这篇小说还没完成,但是,您能看一下或者找认识的编辑过过目么?如果对结局有兴趣,可以联系作者,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斟酌着字眼,我小心翼翼地说完,懂事以后的初次恳求。

      这是无法诉诸笔端的遗嘱,我静静等着父亲的应允。

      他有点意外地注视着我,随即咽下疑惑点点头,“好,我答应你,是你朋友的作品么?”

      “我是他的忠实读者。”没有直接回答,因为我不知如何回答。

      闭上眼睛,趁倦意还未汹涌袭来时,图像记忆在我脑中翻开相簿。

      一页页尽是回忆,家人、同学、朋友,还有以笨拙姿态闯入我的生活,最终坐在我身边的男子。
      数不清是第几次反刍,愈重复就愈害怕手术会让我丢掉记忆。

      除了强迫自己不断地回想再现,别无他法。

      如果手术失败后解剖我的脑部的话,倘若能切得极薄极薄,必定有一片脑组织样本上是我和他最后的合影吧。

      胡思乱想生出的念头,却忽然因这个念头而放下心来。

      我不会死。

      我要记得一切。

      无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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