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兴之作》丝绒爪痕

3、下

　　一年零两个月后，我的小说出版了。

　　在网站连载还不到七万字，就有编辑打电话联系我，着实受宠若惊。

　　一系列陌生流程后，末了，出版社让我提供照片，或者，是在挑不出中意的，也可以重新拍过。

　　我婉言谢绝，同时交出了我的珍藏。

　　当然不是像四分卫的那张，也不是任何一张有我无我区别甚微的风景照。

　　拿到样书，打开封面，见到了在内页笑着的自己。

　　十分不习惯。

　　我想除了演艺人员，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对自己的笑容感到程度不同的陌生吧，这点在我身上格外突出。

　　对着镜头的我，体态自然松弛，仿佛从出生起就一直坐在那儿，表情定格在将笑或是笑毕的模样，嘴角扬起的弧度虽然微小到可以忽略，但流露出淡淡倦意的温和眼色却十分到位地化解了我的运动员身形和线条过于硬朗的五官带来的凌厉不苟之气。

　　“效果格外好啊，虽然不是很帅，但看起来比现在舒服多了。”相熟的编辑拿我的扑克脸打趣。

　　“是是，毕竟是一年前了，那时也料不到四次改稿会把我摧残成这样。”我凝视着照片，下意识地跟着气氛开玩笑。

　　“你这小子！”他哈哈大笑，少顷又问，“我想问你来着，这照片的背景是不是找人修过？看起来很专业啊。还是你自己跑去专门的照相馆拍的写真？”

　　我立刻矢口否认，但瞬间转念，“加了个背景吧，其实就是在家里拍的。”

　　我说的是事实，只是不够精确。

　　和Z认真地把小说的高潮预演了一遍后，我精疲力竭但又无法伸展地摊在沙发上，如此小而旧的沙发刚才居然尽责地承托着两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况且还不是静止状态……

　　激烈战况残留的淡淡回甘，一丝丝地自身体深处渗出，跟随每条血管到达四肢百骸，多巴胺作祟，让我云里雾里，很难思考，相反的，感受力却陡然增强，耳朵捕捉着Z淋浴的声音，逐秒高涨的本能和将再次被他目睹自己动物情态的难堪压迫得我一脸燥热。

　　Z披着白色衬衣，一边擦着头发进屋时，见到的正是我的意志力失败的样子。

　　他噗嗤一笑，“到底是在沙漠里长大的男人，体力很不一般啊，来，暂时喝罐冰啤酒泻火。”

　　我尴尬地坐直，蜷起腿，留出位置给他，之后打开了他递上的啤酒。

　　“冰箱里好像没什么食物了吧？啤酒也是最后一罐了。我去买一点？”我问。

　　“……没必要了。”他轻声回答，一边对镜扣上纽扣。

　　如果那时，我的理解力好好地待在原处，又怎么会自动将这句话理解为“不用了”，而不是它的本来意思呢？

　　新书签售会准时开始，人不多，但也没少到冷清的地步。

　　陪伴我的编辑简单做了开场白，又替不善言辞的我大致介绍了下小说的梗概，我用与身形不匹配的音量致谢后，就开始了接书、签名、微笑递回有时还要合影的机械流程。

　　生涩僵硬的开始，但整套动作一旦做熟，体内每一部分都好像熬过磨合期的齿轮，我仿佛听得到手臂、手腕、嘴角和眼睛都在喊着一致有力的口号，连贯流畅的运动产生的能量逐渐化解了我的紧张，脸上也慢慢露出自然且真诚的笑容。

　　编辑笑嘻嘻地拍拍我肩膀，“不错嘛，有点名家风范了。”

　　我没有停下，守住固定节奏继续着。

　　“书展到今年刚好第十届，你赶上了盛世，不过竞争也激烈多了，今年的参展出版社都卯足了劲，带来的作家一个比一个大牌，把你排进日程也费了不少力气啊。”

　　五分钟休息时间，我去洗脸，他在我身边吐着烟圈感叹。

　　“第一届是什么样？”我擦着手问。

　　“第一届啊……我参加了么？有可能，但肯定是实习生，干力气活的那种。场地比现在小了一半多，人数嘛，好像倒差不多，当时的空调弱爆了，我们出版社有个作者热得都中暑了。”想起往事，他转脸望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害怕被灼伤似的眯起了眼睛。

　　“中暑那么夸张？”我好奇并重复，同时觉得心上不曾愈合的小豁口突然崩开了一点。

　　“小孩子嘛，比我还小几岁的天才作者，写的是奇幻小说，人长得又很不错，慕名而来的读者粉丝提前两三个小时就排队等着了，那天的销售量没准是单日最高吧。”他握住右手手腕摇了摇，“不过也累趴下了，估计回到家连牙刷都拿不动了。”

　　我闭上眼睛，似乎听到了那个豁口进了风，呜呜作响，代替那个木然站立在人去楼空的故地说不出话流不出泪的我克制地恸哭。

　　是的，我还没回过神。

　　那天仿佛就在昨天。

　　最后的那个下午，待我也收拾干净回到屋里，Z已端端正正地坐在茶几边的地上，几上是用精致瓷碟盛着的蛋糕和一壶红茶。

　　“配套的茶壶搬家时碎了，现在也快六点了，来赶个下午茶末班车吧？”他盈盈笑着对我招手。

　　“恭敬不如从命。“我依言走去，却被他的手势喊停。

　　“帮我个忙吧，你的话应该可以。”不等我回答，Z从地上站起，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个小黑盒递给我。

　　盒内是个相机，卡片式的，打开才发现虽然型号已是几年前的流行款，但却非常新，几乎看不出任何使用痕迹。

　　“要拍什么？”我把玩着手中分量极轻的小玩意儿，开机检查电量发现剩了一半，不知为何，让人觉得不是使用剩余而是闲置损耗，储存卡中空无一物的状态也证实了我的猜测。

　　Z不回答我，兀自翻箱倒柜。

　　我在取景框中追随着一向慢条斯理的他。

　　“找到了。”从书架下方的储物柜中取出一卷厚纸，他举到我面前，用眼神示意我打开。

　　“我想让你帮我拍照，之前找不到地方挂这个背景。”望着在我手中逐渐展开的深蓝色植绒纸，他露出浅笑，“举着它，行不？”

　　跨过年龄差露出小孩儿般央求表情的Z让我失笑，我无论如何都没法拒绝他直视我的眼神，点头之余也忘了问他拍个证件照为何要那么大费周章。

　　手中的纸被小心地保存着，如今重现天日，拂去浮灰，又极力展平后，我按指示站好举高，渐失光色的日暮时分，端坐前方的Z看来应该如同坐在渺无一星的夜空中吧？

　　我看不到，我在夜空的背面。

　　短短半分钟，悄无声息，直到快门咔嚓，打破寂静。

　　我没立刻放下，直到Z的声音传来，“OK了，谢谢。”

　　“怎样？拍得好么？”我垂下手，想要将纸恢复成原状的动作被Z阻断。

　　“合影吗？和我一起。“Z坐着不动，面对我俩的穿衣镜中暧昧地呈现出他一贯温和而软弱的笑容。

　　”我也坐上去的话，会不会塌？“我指指脆弱不堪的茶几。

　　”看上去奄奄一息，但说不定能活很久。来吧！“

　　并肩而坐的Z和我，面前是快要触到天花板的大书橱，和倚靠在侧面矮了一截的老式衣橱，也许和沙发茶几一样，是房东或是上任房客舍弃的孤儿。

　　看起来比我岁数大，甚至有可能超过了Z的年纪，旧得同屋子融为一体，橱面的镜子不够平整，也不算干净，我俩在镜中皆是面目模糊加轻微扭曲的嘴脸。

　　最后一丝日光其时突然以惊人的速度和力度踩上镜面，掠过了我俩的面孔，镀上金色的瞬间同时消失不见，仿佛一次深长地潮式呼吸。

　　我扬起唇角，想说些什么，镜中的自己露出了轻佻的笑意，Z极轻地”嘘“了一声，同时，手掌覆上我的手背，有点凉，却很柔软。

　　”Bye—“用不会破坏寂静的音量说着，Z并不看我，只是注视着架在镜前的相机。

　　”Bye？“我疑惑地重复。

　　与此同时，相机快门自动按下。

　　”十八点二十七分，再见。“Z转脸迎向仍然一脸茫然无知的我，眼神平静如群山紧拥的湖水，”我是说，太阳。“

　　一小时的签售比我预想的短。

　　”快吧，专心做事的时候，一小时就跟一分钟似的。“编辑起身夸张地伸了个懒腰。

　　我笑笑，这才是相对论的正确示例。

　　”我得打个电话回去，待会儿跟我的车回去，晚上跟大家一起吃饭吧？“不等我回答，他就急匆匆地跑下台，跟工作人员交代起事来。

　　我坐在原位，调动全身的活力倏地散去，法力尽失，手腕也感到了阵阵酸涩，口干舌燥，瞥见长桌那头有瓶未开封的运动饮料，便起身去拿。

　　久坐后的牛仔裤黏住了皮肤，我一边拉扯着裤管，一边走过去伸出了手。

　　桌上除了饮料，还有别的。

　　一本书，我的，且已拆了外包的薄膜。

　　”放在这儿是要带回去么？“我想问编辑，却发现喉咙沙哑得发不出声音。

　　但身体却好似突然不再缺水，对水的渴求被别的渴望轻松越过。

　　照理不应该，面对一字一句皆出自自己笔下，掂过几百次的熟悉重量，打开过几百次封面的我写的书，竟会那么迫切地想要翻开一探究竟。

　　环视四周，站在两米高平台上的我，同眼前以不同步速、装扮、单身或结伴走过，刚来或是要走的人们，像是不同世界的生物。

　　莫名的心悸和恐惧攫住了我。

　　”总不会是炸弹吧？“我托住书，自言自语，声音微弱如蚊蚋。

　　精装封面有弹力似的被我拨到另一边，内页上我似笑非笑的面孔幽灵一样闪过。

　　我看到了。

　　扉页上，在我执意添加又被多次删减到只剩三个字的致谢词下面，有人似乎觉得这行字过于单薄，于是好心地在其下添了一行小字与之作伴。

　　“献给Z”

　　“— 不胜荣幸，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