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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 如梦 ...

  •   又站在枫林中,她却总觉恍惚得很,想起六七年前直至如今的境遇,竟仿佛是在梦中。是因为那时的红叶如血,而今青枫苍翠吗?晚秋说不上来。在凉亭里,她歪着头看着天上流云想了想,阿娇竟有几个月没回来了,她的境遇如何,晚秋也说不上来。问贇哥时,他说“反正是不错,今后你也难再见她了,就别再打听了”。晚秋知道她过的“不错”也就够了。她自己算不算过的“不错”呢,她笑了笑,够了,何必再想呢。
      微风过处,鸟啼声声,她忽的想起那只大雁的哀鸣,她又是一个人坐着了。那年,姐姐,你去了哪儿?晚秋默问,耳边唯有风声瑟瑟。我若再往回走,还能看到那个少年吗,她想,没有了玉,我怎么能知道遇到的哪个人是你呢?我的玉还在你身上吗,你又回去找过我吗,而今你身在何方,我又将归于何处呢?她这样想着,不觉悲叹起来。那年的秋天,她没有迷路,她看到家了,但是,门口却围了许多人,像在梦中似的她喊着爹娘,却过不去。人群中没有人理会她。
      许多官兵把她的爹娘还有小寒他们带了出来,她很吃惊。周围人的长吁短叹和议论纷纷中,晚秋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事。在缝隙中她看到了像赏菊时一样悠然的父亲和仪态万方端庄娴雅的母亲。沈氏看着丈夫,理了理平常用钗环挽着但现在散落的青丝,她面带着微笑,显得很满足。
      “看呐,有两个人倒下了。”一人高声喊道。人群开始涌动,有人想要冲破官兵的阻拦。晚秋在人群中身不由己的晃动着。“怎么了”她想。晚秋挣扎着逃出人海,来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可巧,有一个人身穿白色长衫的男子竟像跟着她般也走了出来。晚秋好奇地看着他,那人竟有二叔那般凝重的眉目,面色也是充满哀戚。他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了,只赶着身子往南走。这时又有一个人从人群中拥挤着出来-----这人是个独眼。
      独眼说:“死个人有什么稀奇的,也值得看这么久。”独眼扯着破烂的衣服擦了擦脸。不知怎么的,独眼看到了穿的的素雅贵气的晚秋。他左右看了看,然后盯着她向她靠近。晚秋连连后退着,却被独眼抱在了怀里。
      “爹,娘。”晚秋想喊,却没有喊出声,只是张着嘴巴,看着渐远的人海慢慢消失了。等到独眼把她放到一个和他的衣服一样破烂陈旧的屋子中时,她才哭了起来。
      “好大爷,您放我回家吧,我爹爹会好好答谢你的。”
      独眼说:“我知道你不是大户人家的金枝玉叶,也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我送你回去少不得生出许多事端。你也别怪我,合着你命里有这一遭。我把你卖了赚几两银子回来,赌赢了,我就赎回你来给我做干闺女,输了,就是天意,可怪不得我。”
      独眼出去后,寻了两个人回来,晚秋就被这两个人带到了一所大船上。船里有十几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都在低声哭着,看到有人来时吓得止住了,扔下晚秋那人出去后她们又哭了起来。晚秋不哭了,只是看着周围的人。不知过了多久,独眼上船喊晚秋。
      “丫头,你真是我命中的福星,你是我的亲闺女,我不卖你了,跟我回去吧。”
      当夜的雨下了一夜,雷声雨声伴着晚秋恐惧的低泣。
      晚秋在独眼家里待着,每天被锁在屋里干些粗活,独眼喝的醉醺醺的回来时,一夜总能无事;可要是他垂头丧气地回来,晚秋就会躲到墙角,不一会肯定就要挨一顿打。有一天晚上下起了雪,独眼一夜没有回来,晚秋睡着了。听到开锁声时已经近中午了,独眼迈进门来,晚秋向里面缩了缩。
      “丫头,不是爹不留你,实在是老天爷不让啊。你看,又输了个底朝天,连碗酒我都喝不上了。你呀,大概就是这么个命。”他说着拉起晚秋又到了一条船上。船上的女孩和上次见的简直没有什么分别,晚秋身上大概比他们多了一枚铜钱——那是独眼临走时扔给她的。
      “小妹”晚秋听到有人喊了一声,便回头看了一眼。
      “小妹,娘她好狠的心,怎么把你也卖了呀。”一个女孩哭道。
      “娘”晚秋想着母亲哀哀地哭了。
      “妹妹,你别害怕,有姐姐在呢,”女孩搂了晚秋在怀里,“咱们相依为命。你也别怪娘,她也是没办法呀。”
      晚秋喊着“姐姐”哭着,睡在了女孩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船靠了岸,有几个女人上来把她和“相依为命”的阿娇姐姐连着几个女孩一并带到马车上。下船时晚秋发现柳树发了嫩芽,但是天还是黯淡着,风也冷冷的吹着。在马车上晚秋掀起帘子向外望,知道了此时身在的城叫崇安。
      崇安城得天独厚,水陆便捷。既有商贾聚集贸易繁华,又有山水缠绵秦楼风月。而今新主登基不满三载,举国朝政由相爷郅仕把持。郅仕重用朋党,野心勃勃,崇安位居要地,繁荣富贵,这儿的提督就是他的门生。
      马车经过一个热闹的地方后到了一个僻静的院子。
      “姐姐,”晚秋说,“这是哪儿?”
      “别说话。”阿娇小声说。
      “妈妈老说我们不会挑人,今天就给她看几个绝色,看看以后会不会长成摇钱树,”艳霞洋洋得意,“她还不出来早早的等着。大鹏,去,把你娘叫过来。”一个长得十分健壮结实的男孩跑了出去。
      “贇哥,你看什么看,小坏种,滚进去!”艳霞指着和刚才那个差不多高但清瘦些的男孩骂道。
      “小爷还不稀得看呢。”贇哥走进屋里。
      “你往外头胡看什么,”贇哥打了妹妹一个嘴巴,“滚!”银姐哭喊着“娘”跑开了。
      如云走进来,看着院子里站了一排的女孩,目光停在晚秋身上。“我的女儿”她喊着向晚秋呆呆的走过去。
      “疯了,又疯了,”艳霞旁边的女人喊道,“贇哥,快出来把这个疯子弄屋里去。”
      贇哥连着一个妇人跑了出来,拉着如云往屋里拽。“我那苦命的女儿啊,”如云拉着晚秋的手反抗着叫道,“娘对不起你呀。”贇哥帮着阿娇把两人的手分开,晚秋趴在阿娇怀里哭的时候,贇哥觉得这一辈子,他一定要保护好这个女孩,不要再让她流泪。
      “我娘来了,”刚才跑出去的大鹏喊道,“我娘来了。”
      一个年近四十岁的妇人走了进来,她的后面跟着几个听差。那妇人锦衣金钗的打扮着,显得很是不凡。
      “绝色?从景儿没了以后,还有什么绝色落在这儿。”王妈妈打了一眼,“倒有几个还看得过去,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景儿那个命。”
      “景儿有什么好命了,还不是生了个小杂种没多久就死了。”艳霞忿忿地说,“当年我劝她,她还不听-----男人有什么好东西吗?”
      远处一位抱着琴的女子走过来看了她一眼。“怎么啦,我说的不对啊。哦,我知道了,当年你也恋着那位少爷呢,是不是?只可惜人家眼里心里就只有你姐姐。”艳霞逞口舌道,“现在,你还有什么可傲的,暮景儿死了,那个男人也走了,你还能压制我吗?”抱琴女子面无表情的走远了。
      王妈妈冷笑一声说:“好厉害的嘴,怎么不说了。”
      “艳霞,你这张嘴这么厉害,怎么没能降服住刘大爷,他可是说再也不找你了。”听差老贵嬉笑说。
      “呸,我还不待见他呢,”艳霞说,“哼,降服不了他,我还降服不了你?”她轻笑着作出媚态。
      “艳霞,你降服了我吧。”大鹏笑嘻嘻地说。
      “和你老子一个德行,滚。”王妈妈踢了他一脚。
      “这几个丫头去楼里粗使伺候,”王妈妈说,“这三个,你们好好调教,该怎么办你们都清楚,不用我多说了。过些日子我再来。”
      艳霞问她们三个叫什么名字,晚秋躲在阿娇身后死活不应。阿娇说“她叫秋儿”。艳霞听后不悦“夏天还没到呢,叫什么秋儿暮儿的,”她转了转眼睛笑着说,“从今后你就叫朝云吧”。后来晚秋知道那位抱琴女子也叫朝云,才明白为什么艳霞时常打着她看着那位面无表情的朝云。这些年来是这位朝云教晚秋抚琴弹筝。因为她身上有种淡漠的超脱,身在秦楼却从不露出微笑或悲哀,晚秋对她虽觉疏远但也很敬重。
      私底下阿娇还喊她秋儿,贇哥也跟着很亲切地喊她秋儿。至于另一个女孩清芙---是教她们唱曲的戏子给她起的-----看着众人都偏爱晚秋所以常愤愤不平,但是有一次贇哥把她推倒在地上以后,她再也不敢当着众人的面露出不满来了。
      晚秋三人早习吹啦弹唱,晚诵浓词艳赋,并有人教其笔墨丹青。她们完全接受着成为高等妓()女的训练。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男人的销金帐温柔乡,是女人的卖笑地洒泪场。她们正学习着怎样成为色艺双绝的风尘闺秀,成为名符其实的摇钱树。这种训练持续了几年,年纪稍大些的阿娇已经开始如人所愿地“摇钱”了。
      阿娇没离开这儿之前,晚秋很是对这个姐姐言听计从。这个姐姐是常常能过做出出乎晚秋意料的事情来的。前不久她在这个枫林里遇见了一个身子摇摇晃晃,口中念念有词的公子,那人在烂醉之下把晚秋认成了他的姐姐。
      “当初他为了他的前程断送了妻子女儿的性命,如今还要我学什么仕途经济学问,他边作着《祭女文》、《悼亡词》,边逼着儿子求取功名,他怎么做得出来!”醉中的人神态近乎癫狂,举止亦似放诞。一旁的小厮劝道:“公子,您何苦这么折腾自己呢,夫人和四小姐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宁啊。”
      “安宁?离了人世才能得安宁,在这世上她们何曾得到过什么安宁?”言罢,仰头痛饮。
      “公子,别再喝了。”小厮道,“在京城的时候您不是长劝沈公子说饮酒伤身吗。”
      “是啊,酒能伤身,酒也不能消愁解恨,只是醉了就不知仇恨了,这样的话沉醉又何妨呢?”醉酒之人大笑,“沈兄,弟在此遥敬一杯了。”说完又饮酒笑谈。
      晚秋看了主仆二人一阵后,才想起此举不当,于是忙往回走。
      “看,那不是我姐姐吗?”
      没等到晚秋转身回顾时,那人早已走上前来拉扯住了她。
      “不,你放开我,我不是你姐姐。”晚秋喊道,无奈醉中的人已是神昏志乱。
      “姐姐,你是来看我的吗,我却没能见你最后一面,姐姐······”
      “你放开她,”来寻晚秋的阿娇正赶来说,“放开我妹妹。”阿娇推着他叫喊着,情急之下扬手打在那人脸上。
      那人如梦初醒般呆立着,一旁的小厮叫道:“你敢打我们家少爷。”
      “什么少爷,简直是市井无赖,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做什么?”阿娇拉着晚秋气冲冲地说,“我们走。”
      路上晚秋向一反常态的姐姐解释道:“其实,刚才那个人不是不怀好意,他只是把我错认成了他的姐姐。”
      “哪个混账的男人见了女子不是姐姐妹妹的混叫,不要理他们。”阿娇愤愤道。回去后贇哥听说了这件事也是拍案大怒,几天后才渐渐平息。
      贇哥平常对她十分关心,阿娇走后更是照看有加。银姐对晚秋的态度则和他哥哥截然相反,好像前世便是对头,所以这辈子见了更是针锋相对。如云因着夭折的女儿对晚秋很好,她有很多书,但从不动笔,只是口头教授了晚秋很多典雅哀怨的诗词戏文。晚秋常在无人的时候记起那些感伤的诗句并在背着的时候流下泪来,阿娇就会说她自己受了委屈从来不见哭泣,这会儿倒替古人()流泪了。
      晚秋最想念的就是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照顾的阿娇。至于亲生的姐姐,她还会不会存着再见的希望,就不得而知了。或是有吧,但那些如梦般的人和事隔得太远了,现在她只是惦记着离去不久的姐姐。
      晚秋很明白等待着她的是什么,阿娇一般的命运就是她的命运。即使如云说要把她赎出来也是不可能的。她很清楚王妈妈的为人,何况而今的如云已是病入膏肓,眼见就要撒手人寰了呢。
      晚秋坐在小亭子里,很享受这里的清净。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贇哥似乎也格外殷勤了。晚秋想,但愿他可不要来找我。虽这样想着,但是过了一会她也往回走了。
      小院不远处繁茂的花丛里,开着白色小花的树也在里面长着。月季花比人还要高了。晚秋走在□□中,盈盈浅笑左右观望着,看到叶上有一滴将要晒干的露水时,弯下腰啜入了口中。十几岁的晚秋身段愈加娉婷,身上也没有似周围人的浮华轻浮的气息,在这儿长了几年她仍不失父亲的淡然母亲的婉约。她见树底的草丛起起伏伏着便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有只笨拙狰狞的蟾蜍向外爬时惊恐地跑开了。这一跑不要紧,却撞到了一位年轻公子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晚秋赔礼道。她听到一声笑时抬起了头,那位公子正含笑看着她。她突然流下泪来。
      “对不起,对不起······”这次的道歉变成了刚才发笑的公子。
      晚秋背过身去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大约也是百花盛开的时候,任之带着她在花园后玩耍。晚秋在前面蹦蹦跳跳时,有只蟾蜍跳了出来。她张开手臂哭着往回跑,任之看了看前面笑着抱起了她。
      “这有什么好怕的。”任之迈着步子。伏在任之肩上的晚秋哭叫着不让父亲再往前走。
      “看,它早跑了,”任之说,“你不怕它,它就怕你了。”之后又说:“秋儿,你知道吗,月亮上有金蟾,所以天上的月宫也叫蟾宫,嫦娥也没有害怕呀,你害怕什么呢?”晚秋说:“嫦娥有小白兔。”晚秋是属兔的,她很喜欢捣药的玉兔。
      “你怎么哭了?”贇哥问。
      “我看到一只癞蛤蟆,”晚秋说,“没事了。”
      “你呀,怎么这么胆小。对了,刚才云姨还问你在不在,你到哪儿去了,又去树林子了?”
      晚秋问:“云姨又不好了?”
      “银姐和我娘在照看着呢。”
      “嗯。”
      “阿娇回来了。”赟哥轻描淡写地提到。
      “姐姐回来了,”晚秋惊喜地问,“她还在吗?”
      “刚刚走了。”
      “早知道我就不出去了,”晚秋失望道,“她还回来吗?”
      “她做了姨太太,怎么还会回来,”贇哥说,“听说刘大爷另给她置了一处宅子。她今天回来原想着是看你的,又被人赶着催了回去,以后再来也难。”
      晚秋黯然低头听着,贇哥安慰道:“你别伤心,她这样不是很好嘛,倒是你,你也要想想你今后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晚秋说,“有人逼我的话,刀山火海我也敢跳。”
      “有我在呢,你去了楼里,也是清白的人。以后你去哪儿我就跟着你去哪儿,有人敢打你的主意,我就跟他拼命。我一定保护好你。”贇哥说,“你可别做什么傻事,听到没有?”
      “我知道,”晚秋说,“我早就知道了。”
      站在槐树后的清芙冷笑了一声走开了。
      晚秋去看病榻辗转呻吟的云姨,如云只是拉着她的手垂泪,晚秋劝说了一阵回到了房里。清芙跟了上去。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清芙故意问道。
      晚秋不解,只是看着她。
      “今天晚上我们到楼里去,到时候可没有这么多人护着你,以后你给我小心些。”
      “我向来是很小心的,你不知道吗?”
      晚秋说完后,清芙嗤笑着点着点头走了出去。晚秋坐下来看着桌子上阿娇留下的一堆东西,又想起来那几个月在船上“相依为命”的时候,她叹了叹气,把锦盒里的几件金银首饰放到了梳妆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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