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我愛過》吐字如嵐

33、别时惨咽，别后相思，见时又是别时，惨咽复惨咽，相思更相思。

　　拿起桌上的钱包，方思韶推开家中大门，踩下门前的三阶小楼梯，走出停放三辆摩拖车的前庭。

　　春风袭人，片片风卷起丝丝发，仲春三月依旧夹带飘飘零零的冷意。方思韶拉紧薄外套，走出小巷子，便看到路边停靠一辆银白色轿车。

　　价值不菲的高级车。方思韶由车尾缓步走近。银白色……某人喜欢的颜色。

　　玻璃上的隔热纸贴得很厚，她只看到自己的脸蛋，但是在经过驾驶座的时候，那车窗玻璃缓缓下降，她不禁扫了车主人一眼－

　　噢！他疯了吗！方思韶骇然的止住脚步。这张脸她熟悉的不得了，前日见过、昨宵想过、今晨闪过……六年阔别，未添一条皱纹、未增一丝老气、增添的反是更幽独的沉静……这沉静凭什么勾人！究竟凭什么！

　　顾永寒坐在车内，抿着唇，没看她。

　　前天才摆脱他，今天他又现身了！

　　方思韶秀眉一蹙，脸一斜、发一偏，她头也不回的抬脚离去。人车声自绝于耳外，那么侧耳倾听到的是什么声音？由远而近，近在方寸之间。

　　原来这怦然的声音在体内，不必向外寻觅。方思韶咬咬下唇，生自己的气。她踩着紧紧细细的脚步，往巷子口的便利商店走去。

　　他非得这么紧迫盯人吗？就不能好点心让她喘口气吗？方思韶前脚才走进便利商店，马上又听到店内响起清脆的开门声。

　　走到冷藏柜提了一罐大瓶鲜奶，忽地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她身边，低低飘来一句：「陪我吃个饭好吗？」

　　「不好意思，晚上家里有客人，我还要回家帮忙煮饭。」方思韶清清冷冷的拒绝，转身就要走，但是顾永寒一伸手就揪住她的手腕。

　　他微微向前倾，偏着身子，不由分说，一手拿走她手里的大罐鲜奶，放回原位。

　　「现在才五点多，只要半个钟头就好。」顾永寒一手拿着咖哩饭盒跟一瓶冰的日式绿茶，一手拉着她走向柜台结帐，深怕她会逃脱似的，将她纤细的手腕抓得好紧。

　　方思韶坐在便利商店里角落临窗的座位，不想跟他在店内拉扯，于是只好不情不愿地顺了他的意，但她一直深蹙双眉，不发一语。

　　修长的手指先是撕破包装纸，然后将竹筷子扳成两半，顾永寒搅了搅黄澄澄的咖哩，一口一口的送进嘴里。

　　「在这里吃廉价的咖哩便当，吃得惯吗？」方思韶深吸了一口气，武装了自己，奚落的开口。

　　顾永寒停了一停，「妳走了之后，我常常这样解决自己的三餐。」说完后又一口接一口，便当没了一半。

　　「有失你飞宇集团总经理的身份吧！」不敢仔细的深思他的话，方思韶一手支颐，一手将零钱包丢到桌上，不清不脆的声音，却期冀有警钟的作用。

　　「除非是家庭聚会，或是应酬餐会，否则，」他眼瞳的底部闪着光。「食不知味，吃什么、到哪吃，不都一样。」

　　她的心脏又苍促的跳了一下，急忙将脸转向另一边，眼神投向落地玻璃外，然而来往的人车落至她的瞳心，却无投射至她脑海里。

　　两三口就把咖哩便当解决掉，顾永寒扭开保特瓶，仰头灌了好几口绿茶。

　　「吃完了吧！」方思韶硬着心肠，始终不给他好脸色看。「我走了！」

　　「还有二十分才半个钟头。」顾永寒抓着她的手，看了挂在墙上的时钟。「再陪我坐一会。」

　　「你……」方思韶板着脸，不高兴。「你真的很无聊。」

　　「对。」他点了一下头，温温凉凉的开口，眼睛深邃而且朦胧：「中午开完会后，我就一个人开车上高速公路，从台北开到高雄，开了四个半钟头。」

　　方思韶情不自已的对上他的眼睛，看到他眼底被一层又一层死灰覆盖住了的火苗，慢慢的闷烧、慢慢的闷烧……

　　烟窜了出来，袅袅的、雾雾的、曲曲折折的、怛恻欲诉的……她心房一颤、一抖，那火舌窜出死灰、死灰开始复燃，方思韶有一种自己又快被卷进去的危机感袭上心头。

　　他伸手轻轻拨着覆在她额前的浏海，怕错过她任何一个情绪变化似的，紧紧的盯着她。

　　他不必说，她便知道，他的眼睛在跟她说：我好想妳！

　　别时惨咽，别后相思，见时又是别时，惨咽复惨咽，相思更相思。顾永寒眼里印满了她，他想数她的每一根睫毛、每一根眉毛、每一根汗毛，他想把所有的时间净花在数她的睫毛、眉毛、汗毛，他愿！

　　「我找过妳。」他轻轻的开口，话里有某种东西却是重重的。「妳家人对妳说过吗？我想他们不会对妳说的，因为他们恨我，恨我伤害了他们的心头肉、掌上珠。」

　　方思韶抬眼看他，乖乖的、柔柔的、顺顺的任他抚摩，她像被催眠了一般。

　　「因为我，连我父亲也失去了他的旧友、恩人。」顾永寒抚触她的手指多么小心翼翼，彷佛她是由一缕沉香炷尽的烟雾聚集而成的，他只要用力一捏，便香非香、雾非雾了！「他勃然大怒，这辈子，他从未像当时一般用那样不齿、仇视、激愤的眼睛看我，如果不是我妈，我想我早已被踢出了顾家、失去我认为一向最懂我的父亲了！」

　　她不知道，这些她都不知道，家人也未曾在她面前提起，想是怕她伤心，又希望她早日走出伤痛吧！方思韶垂下眉睫，眸里再现波光，流转低回。

　　「我来高雄几次，妳家人总把妳的名字跟郭恺嘉连在一起，于是，我的日子就是在恨妳、原谅妳、想妳……恨妳、原谅妳、想妳……不断地煎熬、摆荡。然后我堕落了，开始追花逐蝶，在酒店里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夜夜醉死也没人管、日日醒来也没人劝。那些女人尽量的满足我，我尝试过任何下流的、荒唐的、放浪的游戏，直到有一晚，午夜的风把我吹醒，我看看身边睡着的女人，那一张张褪去妆粉的脸，残留几分相识的淡雅，我才知道……我有多么无药可救了……」

　　顾永寒轻轻执起她的双手，眉聚声低：「因为我从头到尾都在找妳！只怕那女人有一根纤纤的手指像妳，我也会捧在手里、揣在怀里、吮在我嚷嚷的嘴里……我无药可救了！无药可救了！无药可救的爱着妳……」

　　方思韶战栗的把手抽回来，像被他的话烫到了！她抓起桌上的零钱包，转身就冲出去。

　　顾永寒追了出去，转过她，她的脸色苍白了、声音紧颤了，她咬牙切齿的说：「你爱我？六年前，你看也不看我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不要跟我说什么见鬼的嫉妒或猜疑，在那样的大雨里，我流了多少泪，我哭着求你，如果你真的爱我，你不会什么都不顾！」方思韶愤怒的瞪着他，泪水迸出了眼眶，一个字一个字的从齿缝间挤出来：「你连我们的孩子也不顾！顾永寒……你……比那场雷声大作、寒冷飕飕的雨还要冷！还要残忍！」

　　顾永寒伸长手，将她带进了怀里，他紧紧箍着她的身子，说话的声音有安抚、有焦灼、有懊悔：「亲爱的，妳可以恨我，用恨来发泄这些年来的压抑、委曲、与痛苦，因为我明白，这种种积压全来自于一个跟我相同的感受……」

　　「不……不是……」方思韶挣扎，但是他拥抱的力道紧得令她发疼。「不要说……」

　　「因为妳爱我。」顾永寒的嘴唇摩挲着她柔细乌黑的发，她的发香依然令他迷醉、她袅娜的身子依然令他疼惜爱恋！「妳也从来没有忘记过我。」

　　这可恨又可爱的人吶……

　　方思韶靠在他怀里，无助又无奈的哭了……

　　无助的是，他永远像个杀伤力极强的超级病毒，她无法免疫，一点抵抗力也没有，彷佛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轻易的被感染，昏头转向、心律不整、神魂迷乱、梦呓絮语；无奈的是，她想狠下心来不闻不问不理不睬，但是就像是无法摆脱的命运一样，他注定是她的克星！

　　这个男人曾经带给她最巨大的创痛，但是也是这个男人带给她最萦损柔肠、最消魂何限的温存情爱呀……除了他，世上再无第二人！再无第二个男子能令她这样魂牵梦系啊！

　　薄外套的手机突然作响，将她陷于漩涡里的魂灵重新唤了回来，方思韶用力挣脱他的臂膀，被泪水洗亮的眼睛含着怒气，气他的一再招惹，更气自己轻易动情。
　　「走开！请你走开！」她愿将他曾说过的狠心话全部奉送给他！但是，她现在的脑筋又被他打了好多乱七八糟的结。「不要出现在我眼前！我不想见你！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方思韶闷着头，跑进巷子里。

　　顾永寒盯着她的背影，余情渺渺，脸上逐渐有一个笑容浮现。

　　至少他今天证明，她对他并不是毫无感觉。但是就在他拉开步筏时，看到对街的人，他的笑容不见了。

　　「我真不敢相信他居然还有脸过来！」方思孟松开牵着陶欣桦的手，怒气汹汹的准备冲过去再赏他一拳。

　　「不要！」陶欣桦连忙扯住他的手臂，阻止他。

　　「他……」方思孟瞪着眼睛，看着顾永寒直直的走过来，他眼睛越瞪越大、越瞪越大，直到顾永寒站定在他面前，他一双眼睛真可谓差一点就睚眦俱裂。「你不怕痛是不是？为什么还来找方思韶？」

　　「你好。」顾永寒向他轻点了一下头，完全不把他的怒火滔天看在眼里，转头望向陶欣桦：「听我妈说，妳快结婚了。恭禧。」

　　「谢谢。」陶欣桦点点头，脸上挂着静谧的微笑。

　　离婚后，她一直都有跟之前的婆婆联络，起初，左丽霞对她既怜且疚，后来，两人逐渐发展出一段如母如妹如友的感情，反而，从前当媳妇不敢讲的话，离了婚以后倒可坦率直接的说出来。

　　「谢谢妳告诉我……她回来了。」他的眼睛透明又澄澈，那由衷的感激清晰可见。

　　「是妳跟他说我妹回来了？」方思孟不可置信的转头看她。

　　陶欣桦没理会他，第一次，她在顾永寒的眼里读到真诚与感谢。

　　「你果然还是来了。」她的信仰没错，唯有放手，才能得到真自由与真幸福，与眼前这个人真挚的情谊与尊重。

　　「我不得不来。祝妳幸福，再见。」顾永寒深思的微笑，与她擦身而过。

　　对她，他依旧惜字如金，对方思韶应该不是这样，遇上方思韶的顾永寒应是许尽千般愿、诉尽万缕情吧……陶欣桦落寞一笑，转头，方思孟还兀自气得七窍生烟。

　　「好啦！以后都是一家人，你气要生到什么时候？」陶欣桦勾起他的手臂，笑道。

　　「什么什么一家人？妳跟我们是一家人，他？」

　　「走吧！你家人还在等我们呢！」陶欣桦不想跟他解释太多，扯着他走。「我肚子饿了！」

　　「妳说清楚啊！什么一家人？妳该不会认为他跟我妹还是未完待续吧？」

　　陶欣桦偏着头，笑而不语。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方思韶不会再傻第二次了！而且我、跟我爸、我妈－都绝对不会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