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泪》写桐

3、【第一章】

　　迷蒙间，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脑袋一沉，我蓦地睁开眼。珠灯浮起幽蓝的光。案上摊了一块展开的云锦帕子，我记得刚从床底掏出来时隐约是有字的，待我细看却空空如也。
　　偌大寝宫，只有沙漏细碎，不禁怀疑自己又是梦中错觉了。
　　回想梦中景象，也是诡异至极。多少个夜晚相同的梦境，永远是青绵绵的山谷，谷中飘散着桃粉色的雾，雾中甜香美酒般引人入醉。我循着云雾飘流的方向，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瞧见一条白玉石桥，桥那头是一张刻着棋盘的白玉桌，零落的棋子暗示桌上难收拾的残局。而雾中似乎还隐藏着一座白玉小屋。屋里是人是鬼？我正想推开屋门一探究竟，身后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它是赶来阻止我的么？我按住门扣不敢动，它却在我身后停住了。
　　同样用余光瞟不见足音落处。与它僵持一会，我便作贼心虚，想回头去看到底是什么。每当这时，我飘忽的浅梦惊醒了。
　　师父送我回苍梧渊，我便更加频繁地惊醒于这诡异的梦境。师父说我重塑仙身不久，元神尚不牢固，灵魂动摇，才经常让魇灵钻入梦境。好在魇灵平时无害，对我的修行影响也不大。
　　我揉着太阳穴，将云锦帕子塞进袖里，取下灯芯那颗夜明珠，蹑手蹑脚出了门。
　　苍梧渊既名苍梧，又是火凤一族繁衍至今的栖所，自然各种各样的梧桐生得多些。一重重梧桐林间生缤纷奇花异草，冲天的灵气吸引无数飞禽走兽在此安居生息。亦有若干巍峨山峦，河湖清波，算得上一处极佳的仙界宝地。可惜，苍梧渊到底不是人间。人间那轮高悬的明月，流落到苍梧就矮了不少，却更圆朗了。我疑心月亮偏爱在人界变换阴晴圆缺，而我在别处永远看见是一轮满月。
　　满月虽好，却少了情趣。
　　不知不觉，踏着仙器——师父还予我的一根青玉杖，飘出了寝宫。
　　说来惭愧，师父救我时，我几乎仙身尽毁，前尘往事大约忘却。若不是师父告诉我，我是苍梧渊火凤族的小公主，我可能至今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清楚。
　　师父的传道场在人间的韶音山。我在韶音山休养四百年，师父费尽心机修复我受损的魂魄元神，喂我养魂固魂的仙果，重新教我仙术，还把横波杖归还给我。我却蠢笨无能，只勉强学得基本仙诀。我若变成人身，甚至连腾云驾雾都困难。于是早起晚睡，日复一日勤学苦练。
　　出了眉月宫，回望朱墙内张灯结彩。祥云烘托，整座宫殿的夜明珠，恰似九天星辰乱落，蓝白荧光照亮宫殿每一寸角落，与满月争辉。
　　前日我那青鸾族的娘亲来看我，一把把我搂进怀内，女啊肉啊地捏着我的脸又揉又搓。我窝在她怀里一脸冷汗，她一遍遍唤我的乳名眉生，哭足了十二个时辰。
　　“我的乖乖眉生，你这一去一年半载，可把娘想死了。”娘亲抹着泪，在我脸上亲了又亲，“你去人界没多久，大司命算出你此行必遭大劫，水月花镜也找你不得，多亏了洛音神君相助，不然娘再也见不到我的乖乖了。”
　　是的，我的师父是九重仙门大名鼎鼎的司音神君，顾洛音。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没想到这时差在苍梧也适用。倏忽一年半载，苍梧渊花开未谢，人间朝代更替此起彼伏，转瞬沧海桑田。
　　娘亲见我愣着不言语，以为我在人界受了极大委屈，涩然道：“当年诸仙宴，若不是遭人暗算，也轮不到你下凡走这一遭。终究是回来了，回来了便好，明日我让你大哥把你的眉月宫装饰一番。过段时日再请天君来苍梧，娘为你请个还愿。”磨磨蹭蹭从袖里摸出张帖子，“玄女听你回苍梧，递来了帖子，说为答谢你替素女下凡办了酒宴。你这一趟虽是凶险，但功德圆满，他们既然欠下了你这份情，得了好处，他们还礼你不妨受着。”
　　我点头接过帖子，依然云里雾里。娘亲从师父那得知我魂魄受损后失了记忆，又红眼叹了一叹，方松了我的手摇摇晃晃离开。
　　夜明珠幽幽的蓝光凉薄而坚定。我心乱如麻，在梧桐林的石子路上徘徊。失忆得如此彻底，连养我育我的苍梧也认不清了。若要让人发现，我竟然在自己的地盘迷路……干笑两声，想起师父叮嘱我牢记的一个仙诀，口中念念有辞，青烟自土地里冒起，陀螺般转出短短一团影子。
　　影子抖一抖三尺来长的眉毛胡须对我唱个喏，恭敬道：“七公主，唤小仙上来有何吩咐？”
　　我才发觉，师父教我这句仙诀居然能把土地拘来。我咳嗽一声，不好意思明说我迷了路，装模作样道：“今晚月色不错。”
　　土地公疑惑地抬头瞅了眼月亮，道：“七公主您又迷路了？”
　　他一句话把我噎得不轻。我脸色红里透白，白里泛青，看他拼命忍住不敢笑的样子，我猜我现在的表情肯定十分好看。
　　若真承认我迷路，我岂不更丢人？便扯谎道：“适才和六哥打赌，我若在一炷香之内找到他，他便带我去见解夏上仙。你看一炷香时间快到了。”说罢，楚楚可怜地绞着衣摆，“土地公公，你帮我这回可好？”
　　恰巧今日六哥与师父来我寝宫，我听他说起解夏上仙正推销新研制的百花凝露，两人又相约夜里品茶论道，没料到成了我的好幌子。
　　“这……”土地公唯唯诺诺，神情间充满了可疑的了然。我只当土地畏惧六哥辛瑾官的性情，我六哥向来小气巴巴睚眦必报，谁见他都绕道，生怕莫名其妙惹上这祖宗。
　　“解夏上仙栽得一手好花，我听说他新近做成的百花凝露，是驻容养颜妙品呢。”我缓缓地道，“哎…我本想见着央他送我两瓶，因想着土地婆寿辰也近了…”
　　“七公主请随小仙来。”土地公是驰名六界的爱妻如命，果不其然，我偷偷一笑。
　　不多时，穷尽了杂花生树的梧桐林，豁然开朗。崖壁上悬着两道白瀑，水流不大，仅汇成了一池莲塘。瀑布底下，立了座石亭，亭檐六角垂下数条水帘，水面氤氲着淡白的雾影。塘波中是今年催生的早莲，白莲朦胧似纱掩脂玉，红莲妖艳若朱点绛唇。莲花环绕的亭子里，坐着两个人。一人白衣散发，一人紫袍高冠，正是我师父和我六哥辛瑾官。
　　土地公生怕给他俩瞧见，把我带到莲塘附近，匆忙化作青烟钻入地里。
　　亭子里那两人已发现了我，六哥微扬起下巴，目光如炬地看着我走来，皱眉道：“这么晚你不休息，乱跑作甚？”
　　我向师父行了个礼，不客气地坐下，拎着茶壶斟了一杯，笑吟吟道：“今晚月色不错。”
　　师父含笑，神色皆是了然，也不拆穿我。
　　“师父~”我放下茶杯，拽住他笛的手撒娇道：“明日玄女的酒宴我不想去。”
　　“呵。去了下面一年半，学会端架子了。”六哥瞧着我撒娇的模样，忍不住揶揄我。
　　我对他连翻几个白眼，赌气道：“你爱去你去！九重天上的神仙有几个安着好心肠？”
　　六哥“哦”了一声，道：“那你师父呢？”
　　我察觉到自己失言，匆忙掩住口，懊恼道：“我师父可不一样，师父是九重天上最好的神仙。”
　　“确实，除了你师父也没人敢收你。”六哥是在说我三千年前拜师，南华仙尊、东华少君、北斗星君等诸多神仙竟无一人应我的拜帖，也算是神仙界奇闻了。
　　我眨眼瞧着六哥，真有这么丢人的事么？我当真是记不太清了。怎么依稀记得，我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记得清楚的是四百年前，我在师父怀里醒来。那时我只能变做雏凤的模样，九条灵羽已断，活脱脱是一只雏鸡。师父把我带去他人界布道的韶音山疗养，说是疗养，不如说终日与山上的道徒打赌斗鸡。
　　玩玩闹闹，山中岁月静悄悄溜去了一甲子。
　　“眄儿。”师父的手漂亮又温暖，我最喜欢他搔着我头顶的翎毛唤我的名字，“按人间历算，今日是你诞辰，师父送你件礼物。”
　　我讨好地轻啄他手指，往他小腿处蹭。
　　他把我抱进怀里，我熟练地往他衣襟里钻，直钻到露出一颗小脑袋。师父身上真香，极暖一股檀香，应该是日日夜夜打坐熏染上的。
　　他给我喂食，吃饱喝足的我只觉得困意来袭，有气无力地眯着眼打盹。
　　一觉睡醒，我迷糊想着师父说的礼物，整理整理身后的尾羽继续睡。
　　尾羽…咦？我记得我光着屁股很久了啊。
　　是我的灵羽！！
　　我乐颠颠地扑腾到师父打坐的屋子，衔着他的衣角，欢叫着绕着师父飞了几圈，尾羽欢快地扫来扫去。
　　师父弯了眼角：“喜欢么？眄儿的尾巴？”
　　我落在他肩上，欢喜地鸣叫。
　　当然喜欢，简直和我之前的一模一样！
　　“眄儿今天叫得真好听，高兴成这样，看来是极喜欢这个礼物。”师父端详着怀里撒娇的雏凤，笑道，“眄儿往后的生辰，师父一年给你补一支尾羽可好？”
　　虽然不知道我的灵羽，师父打哪儿找回来的。我眨眨眼，眨掉眼里升起的雾气，一股劲扑回师父怀里，一双干巴巴的小鸡爪托着师父的下巴，把小脑袋使劲仰着。
　　“尾羽回来了，眄儿明天开始和你的师兄弟一起修炼罢。”
　　我把师父的脸颊啄了一啄，雄赳赳气昂昂飞出门炫耀去了。
　　谁说落毛凤凰不如鸡，我明天斗鸡肯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