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语者》圣月樱泪

1、第一～五章

　　一、洲中林
　　归尘大陆三洲一海，最奇是在溯薷洲。
　　“大小林子八十一，唯有一座叫静谧”，这是溯薷洲的孩子们人人都会的歌谣。这独辟出来的静谧森林地处溯薷洲腹地，不大也不险峻。所以初听这歌谣的人大多不解：一座不险、不深、不大的林子，到底哪里奇了？
　　静谧森林本身确实不奇，奇的是这里生活着的魔豹一族。
　　归尘大陆的三大神秘种族分别为童妖、神狐、魔豹。童妖海中行，神狐空陌住，这魔豹则在溯薷洲，并且只在溯薷洲的静谧森林里有。
　　古话有言：入静谧者，终未尝见返。因此，这林子四周也是出奇地罕有人烟，久而久之，“静谧”这名字也就越传越开了。
　　更有些蒙昧父母爱在夜里用“再闹就把你丢到静谧林里”之类的瞎话吓唬哭闹不停的孩子，不过确也有效管用，那些孩子大都一听便乖乖安分下来了。
　　其实这静谧森林，我觉得还是挺美的。
　　这么想着的瑄禾倚在一方巨石上，眺望着前方五十步左右远的静谧森林，喃喃道：“大小林子八十一，唯有一座叫静谧。大小林子八十一，唯有一座叫静谧。大小林子……”这样反反复复地嘟囔着，连着赶了好几日路的少年终于渐渐地睡着了。是啊，他太累了，他现在需要休息……
　　天上，风正软软地吹着。树木的嫩叶随风抖了抖，晃晃悠悠，很自觉地符合季节规律地落了下来。几只跳跃着的小胖栗鼠从一片颇大的枯叶下探出头来，细细的爪子钳着个于它而言已是硕大的藏花果。雀鸟们吱吱喳喳地一波一波往林子深处迁，是在为了准备过冬吗？云仿佛也停在了原地，静静地看着少年人那稚气未脱的脸庞，不动了。
　　不知已经过了多久，瑄禾缓缓睁开眼，从熟睡中醒了过来。“完了完了！”明明没有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对谁说话，“怎么都这么晚了啊！”可不是嘛，太阳都快下山了。
　　瑄禾在出发前再次理了理自己的行头，看着还挺不赖的嘛！鹿皮小夹袄，挺括的硬底靴子，能射约两百步远的短弓——这可是用顶好的桦木雕的呢，上头还绷紧了一根极韧的鹿筋弦。连腰上都挂了个青竹削制的哨子，爹爹说这样便可以一路走一路吹口哨为自己壮胆了，不然这幽森森的林子可多骇人啊！
　　拍拍背后不大的背囊，里头有阿嬷亲手酿的米酒，酒壮人胆，瑄禾光是想想这酒，便已觉壮了三分的胆气了。
　　我一定要活着回来，我一定要亲手逮着魔豹！只有这样才能赚到大钱，让家里过上好的日子！什么“终未尝见返”啊，统统都是迷信，我才不信这种鬼话呢！

　　二、林中寨
　　瑄禾又往前探了一步——“咯吱！”他警觉地支起耳朵想再听听动静。可干等了许久，也没有再出现什么古怪的声响了。怕是刚才自己踩着枯叶了吧？他自嘲地想：怎么来到这里后胆子就变得这般小了呢？他有些埋怨自己的怯弱了，但有什么办法？谁叫人人都把这地儿传得神神秘秘的，不怕那倒才是怪了呢！
　　静谧森林里不单有魔豹这恐怖的主儿，也有寻常荒郊野外里常见的小蛇、毒虫、长着倒刺会钩人的野草之类的，所以瑄禾便更加警惕四周的情况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后，雷鸣般的轰隆声，便遥遥地一波又一波向瑄禾的耳朵袭来，倒似是有什么固定的节奏拍子似的。瑄禾出了一声的冷汗，他哆哆嗦嗦地反手将弓从背上取了下来，左手又摸了支箭，正欲上弦，再听仔细些，又觉着有些不对了。
　　他一开始时还以为是某种群居的动物为了追赶猎物而集体大出动了呢，可细细辨认之下，才发现这种轰鸣声不光是“哗哗”地响，还掺杂了“滴答滴答”的清脆声音。
　　不像是大规模猛兽的跑动声，倒更像是水声。
　　莫非……是……瀑布！
　　是瀑布的声音！
　　瑄禾激动得差点没叫出来：水！是水啊！他此次来找魔豹，最怕的就是断了水。饿了可以打猎、采野果，他自己也带了几块饼，只要途上没出事，这伙食问题就不用担心了。但水可就不一样了。他身上只有一壶水、一壶酒，若是不下雨也没寻到水源的话，不就要活活渴死了吗？
　　已经走了一天多了，他就算再有毅力，这时候也没多少的力气了，但当水流的声音如一道光从他的耳朵激越地钻进他的脑子时，身子还是像蓄满了无穷的力——向前，冲去！
　　这是怎样的一副瑰丽景象啊。
　　扒开了那层层遮蔽、密不透光的枝叶后，眼前便豁然开朗了。脚下是一处陡峭的崖壁，瑄禾很庆幸自己没有多踏出一步。低凹的山谷中，白色的水流在天际勾勒出了一道近乎透明的弧度。
　　翱翔的“白鸟”张开它巨大的水翼，在周围的空气中洒下了点点的凉意。继而，急速却优雅地坠地，优雅得恍如不快不慢的舞蹈。瀑布边溅起了朦朦的一圈水珠儿，白霭霭的雾气拢着，越发神秘得令人不可置信了。
　　瑄禾注视了好久好久才舍得将视线的焦点从瀑布上移开。
　　这一移开便又再收不回去了。
　　尽头，在山谷的尽头处，有着许多影影绰绰的小黑点，密密地聚集在一起，但却一动也不动。不会动的黑点不会是动物，那便只能是房子了……
　　没错，许多房子，静谧森林里的房子……这里竟然有一座小村子！

　　三、寨中人
　　天阴阴的，乌云压向了守林人的小屋。
　　这座建在树上不大的木屋并没有门，只有一层厚厚的布帘挡风。光线在布帘被掀起的一刹那泻进了昏暗的内室，照亮了屋里的每个角落。但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眨眼功夫，布帘便又重合上了，屋内旋即恢复了昏暗。
　　只有床脚处挂在墙上的一豆油灯在忠实地燃烧着，让这里不至于真正地陷入黑暗的漩涡中。
　　但床上睡着的人却已经被那转瞬即逝的阳光刺痛了双眼，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双手撑在粗糙的硬木床板上，让上身得以勉强借力靠在床头。
　　稚嫩的手掌在榻边胡乱地摸着，硬硬的、冰凉的器物，弧线形的形状还正好可以捧在手上……这是什么？
　　“醒了？”布帘又一次被掀开了。
　　“嗯……”瑄禾简短地应了一声，听不出他的丝毫情绪。
　　来者应该是一名老者吧？声音浑浊且嘶哑，低沉得都有些可怕，让瑄禾感到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不舒服。
　　“年轻人，你失足从山崖上跌下来了，多亏你福大命大正好碰着我们村的长老在附近散步，这才将你捡回了我们村子，不然你一条小命可就没咯！”老者听起来可一点也不像在为他高兴，“你现在身子都还好了吧？”
　　“不……我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像是被他一直轻描淡写的平静口气给吓着了，老人的声音明显地抖了抖：“你……你为何会这么平静？你的眼睛看不见了啊，你不害怕吗？”
　　“一个人若是连自身的情况都搞不清楚，那也没什么存活于这个世间的必要了。”未及瑄禾答话，另一个声音就闯入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说话的是个女孩子，听起来声音很年轻，但如果说老人的口吻只是不客气的话，那么这个女孩的口吻就是冷漠无情了。一种高傲的、处处透出不屑之情的冷漠口吻。
　　女孩接着又说道：“林爷爷，您先出去吧，我想单独和他谈谈。”
　　“是的，长老。”老人恭恭敬敬地回道。
　　“长老？你就是那个救了我的长老吗？”瑄禾将他那双已毫无神彩的眼睛睁大了一些，并将头转向了女孩声音来源的方向。
　　“是的，我就是。”女孩坐到了木板床的边上，离瑄禾很近、很近，“我叫莲儿，是这座村子里的长老。”
　　“莲长老请受瑄禾一拜！多谢长老的救命之恩……”瑄禾感激得整个身子都伏在了床上。
　　“不必如此多礼，你叫我莲儿就行了。毕竟你是从外面来的人，无需喊我‘长老’，况且我其实也不比你大多少。”女孩的声音依旧是古井无波一般的毫无变化，“对了，再说一遍，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瑄禾，小人名叫瑄禾。”
　　“嗯……是个好名字……”直到这时，莲儿的口气才出现了一些微的变化。微微跳跃的字音就宛如一朵流云，奔腾在了广阔无垠的高空中。“你手中端着的这是碗，碗里有些水，你若渴了就喝些吧。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听莲儿这么一说，瑄禾才想起自己的手中还端着一样东西呢。他努力地将碗往唇边凑了凑，终于吞咽了一口水入喉。
　　冰凉，冰凉得刺骨。
　　布帘被莲儿掀开，复又合上了。这一亮一暗的光线变化……以后自己的双眼难道除了这样的光线变化，就再也什么都看不到了吗？
　　瑄禾伸出双手在面前用力地挥了一挥……果然，什么都看不见。
　　一股热流涌上了瑄禾的鼻头，鼻子热热的、酸酸的，好想哭。
　　不甘！不甘啊！为何只有自己会遇到这种事呢？家里的人可都还盼着我能够早日带着好消息回家的啊！
　　想到家人，瑄禾的心又一次揪紧了。在那个干净的小镇上，有着自己虽小却温馨的家。爹爹是个木匠，手艺虽然平平，但为人老实忠厚，镇上的人们也多爱惠顾他的铺子，故而家里的生活倒也能勉为支撑下去。阿嬷是个朴实的妇女，每日又要照顾自己和小妹，又要处理繁杂的家务。一家子的生活虽然窘迫，但这么多年来却一直平平安安、和和美美的。
　　就在一个月前，自己突发雄心壮志，想要去静谧森林寻找魔豹。这个念头虽然荒唐，家里人也极力劝阻他不要去冒必死的险，但在自己执意要去后，他们便默默地为他添置起了行李……
　　家人们，是那么地相信自己……阿嬷和小妹此时是不是正在家门口盼着能看到自己归来的身影呢？可现在自己却成了这个样子……我要怎么回去啊……我还能不能回去啊……
　　绝望伴随着眼前的黑暗一起袭向了瑄禾的心头。

　　四、人中豹
　　“莲儿，我再也不能回去了……是吗……”这些日子以来，在村民们的悉心照料下，瑄禾的身体一日日地慢慢康复了，但不知为何，他的眼睛却一直不见好转的迹象。偶尔莲儿也会来探望他，一来一去之下，俩人又毕竟是岁数差不多的同龄人，相处得也就较之前熟络多了。
　　“且不说你的眼睛现在还看不到东西，根本就走不出这片林子，就算是你的眼睛好了，我们也不可能放你走的。”莲儿约摸和瑄禾的小妹差不多的年纪，但言谈之间却比瑄禾都还要老成、稳重许多。
　　“啊？为什么不能放我走？”
　　“也只能怪你运气实在太糟，竟然不偏不巧地就发现我们村子了。”莲儿在一瞬间又恢复了初见面时的冷漠无情，“来到我们村的外人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永远留在村子里，二是……再也别想活着出去。”
　　瑄禾被她的最后一句话唬了一大跳：怎么？不愿意留在这个村子里就要死吗？这是什么破规矩啊！他们村子是缺丁少员还是怎么的，为什么就只能入不能出啊？
　　“怎么样？瑄禾，你要选择哪条路呢？是留，还是——走？”莲儿继续阴恻恻地说道。
　　“你觉得我现在这样子还能走得了吗？”瑄禾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有些无奈地将头偏了偏，继续问道，“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做呢？难道放了那些过路人离开，就会对你们村子造成什么不得了的危害吗？”
　　“岂止是‘不得了的危害’，简直就是有‘性命之忧’啊。”床脚的油灯不合时宜地爆了一声，炸出的一朵橙黄色油星子照亮了莲儿本有些苍白得过头的小脸，倒显得她精神了些。
　　“此话怎讲？”或许是因为眼睛瞎了的关系，瑄禾的其他感官现在出奇地灵敏了起来。他能分明地感觉到，自己虽然看不见对面的少女此时到底是怎样的表情，但他知道莲儿并没有生气。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是一如往常地平静坐着，平静地看着自己，平静地端了碗药准备给自己喂下。
　　莲儿看着这个并不算多么高大强壮，却有着一副宽厚而结实的肩膀的少年，好似世上所有的重担落下都不会将他压垮一般，突然就反常地轻笑了下。瑄禾在和她说话时，也总是带着一副憨厚而纯粹的笑容，不像村子里的人总是对她又畏又惧、敬而远之……她忽然就来了想和这个少年多聊几句的兴致：“你知道……魔豹吗？”
　　魔豹？整个归尘大陆上，只有这静谧森林里才有的魔豹一族？
　　传说中通体黑色、动作灵敏、来无影去无踪的那个神秘种族？
　　那个他只要捕到了一只，就能赚上够他在镇上置办一座不错宅院的一大笔钱……的魔豹吗？
　　“嗯，我知道。”他的心里在一瞬间掠过了种种，最后却全都化作了这一句毫无波澜的回应。
　　自己的眼睛都已经瞎了，还能怎么样呢？连离开这座小木屋都需要别人的帮助，还何谈进入静谧森林、捕获魔豹？能不能捕到魔豹，都已经无所谓了吧……
　　“其实……在我们村子里有魔豹。”

　　五、豹中语
　　瑄禾努力让自己的前进路线是笔直的，但毕竟失去了视觉，难免还是会走得歪歪斜斜。他甚至怀疑，假若没有身侧莲儿的帮扶，他可能连将脚踏上地面的信心都没有。
　　之前他一直都是坐着和莲儿说话的，直到今时今日他才发现莲儿原是这般娇小的少女。娇小而羸弱，纤细地仿若飘荡在空中的一根嫩柳条。
　　“瑄禾，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累了？要不要先坐下休息一会儿？”
　　“我只是眼睛看不见，又不是手断脚断了，只不过才走这几步路，怎么会就觉得累了呢？”不知为何，这段日子以来，莲儿一日比一日勤快地往瑄禾住的小木屋跑。瑄禾隐约地感到，莲儿待他与待别人是不同的。
　　对待村子里的其他人，包括之前的那位林爷爷，莲儿一直都保持着她那种冰凉疏远的口吻，如瑄禾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但对他，却在一点一滴的相处中，慢慢地柔和了下来。口气也好，态度也好，就连说话的内容，都开始变得越来越随意了。
　　瑄禾不是傻子，他自然能听出、能察觉出莲儿待他的与众不同。但这是为什么呢？瑄禾自己都有点儿想不通：我不过是个误打误撞闯入她的村子里的过客罢了，而且还瞎了眼睛……于她来说难道我不该是个累赘吗？
　　“久不见太阳，总闷在屋子里也不好。以后若是你愿意，我们就常出来这么走一走，你觉得如何？”
　　“只要你不嫌麻烦就好了，我也不想太过劳烦你……毕竟你是村中长老，应该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的吧？”
　　“其实……怎么说呢……我这个长老是不会太忙的……”像是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才有勇气说出这句话一般，莲儿犹豫了许久，吞吞吐吐地对着瑄禾耳语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但你记住要保密，对村子里的人可切莫泄露了。”
　　她远远地扯着瑄禾衣袖的一角，引着他跨过了盘结的树根，淌过了蜿蜒的小溪，迈过了连绵的低谷……一路上，她都没再多说一句话，瑄禾也配合着此时安静的气氛，没有向她多问一句。
　　“到了，就是这儿。”莲儿说完这句后，就似是呢喃似是吟唱地念叨着一种瑄禾完全没听过的古怪语言。
　　虽然看不见，但他清楚地知道现在自己的身侧突然来了一样活物。
　　“来，瑄禾，你可以摸摸它。”莲儿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对，就在你的旁边，稍微弯一点腰……”
　　触手微凉，身上的毛皮短硬得有点扎手……既看不清它的尖牙在哪，也不知道它的利爪是否已经举起，心存忌惮的瑄禾敷衍地轻抚了两下身侧的东西就作罢了。
　　“不多摸一摸吗？错过了这次可能就再没有下次了哦。”莲儿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瑄禾身边的小东西就欢快地奔至她那里了，“这可就是传说中的魔豹呢，你看不到还真是可惜了。”
　　“魔……魔豹？你……这里是它们的栖息地？你能唤出它们？你们是互相认识的吗？”瑄禾有些激动得连着问了好几个问题。
　　他为什么会这么激动？莲儿不解地蹙起了眉。“我前段时间不是告诉过你，我们村子里有魔豹吗？其实百年来，我们一直和魔豹一族共生共处，可以说没有魔豹的庇护，就没有我们现在的好日子。但魔豹有属于它们自己的语言……但这或许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吧，每隔几十年，村子里就会出现一位通晓魔豹语言的人，而我们便称呼拥有这种天赋的人为‘兽语者’。”
　　察觉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瑄禾尴尬地咳了几声：“咳……咳咳！嗯……那我猜，你便是这个什么‘兽语者’了？”
　　“是的。因为和魔豹的沟通是非常重要的大事，所以每一代的‘兽语者’都会被推举为村中的长老。”
　　难怪莲儿小小年纪就是村子里的长老呢……难怪村里面的人都对她那么的恭敬呢……一直困扰着瑄禾的众多谜团，现在竟都被解开了。瑄禾感到心中一阵舒畅：“所以你才说你这个长老不会太忙的，是吗？”
　　“是啊，毕竟村子的日常事务我是不太管的。”
　　“像你这样的能力……就是能和魔豹沟通的能力，是天生的吗？”
　　“嗯，所以才说是天赐之礼呢。”
　　“那你还真是幸运啊。”他的笑，苦涩得让莲儿竟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种她拥有这样的天赋反而是件很悲哀的事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