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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伤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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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易用了整整三天时间,程小然也被折磨了整整三天时间。第一天,见不到张易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吃饭时她剔了鱼刺夹起来递向对面,抬头对着空荡荡的桌子发呆,走在路上把手伸出口袋只抓住了身边的空气,自习时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脑袋往边上靠,却差点倒在地上。第二天,她的自尊开始叫嚣,他和方婷霏之间暧昧不堪的短信在她脑海里来来回回,她想到她被丢在上海时他们一直在一起,想到张易上一秒还抱着她,下一秒就在电话短信里和方婷霏温存,想到她和方婷霏就像太阳和月亮,在张易的情感世界里交替出现却相互陌生。
其实,要找答案的不止是张易,还有程小然自己,她的理智很清醒,他们之间的信任已经崩溃了,这份爱情充满了摇摆、谎言与伤害,早已残破不堪。但是她没办法忘记,初遇时,她低头盯着手机,一下子撞到了他背上,他回头,对着她笑出了一整个秋冬的阳光。然后走着走着,她发现他们进了同一间教室。
他感冒了,她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给他买清火茶。作为感谢,下课他载她回宿舍。路上他说:“其实……你穿裙子挺好看的。”她没头没脑地回答:“其实你穿裤子也挺好看的!”下车后,她说座位挺硌的,第二天见到他,他的车后座上出现了一个软垫。
她说她手冷,他看了眼臃肿的她道:“你穿这么多怎么会冷!”她说:“就是冷,不信你摸。”然后他握住了她向他伸出的手。
自习的时候程小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发现身上盖着他的外套。
她抱怨说自己总是丢三落四,怕哪天把自己也丢了,他说:“丢了就给我打电话,我会把你找回来的。”
那天下着雨,他紧紧攥着伞柄,声音颤抖地说道:“我知道我一直欠你一个表白。程小然同学,我喜欢你,请问你愿不愿意做我女朋友?”
在一起不久后,他给她看手机里三个月来在课上偷拍她的照片,如数家珍地说着她有几双鞋子,左手食指戴着戒指,每次都坐在第一排左手起第三个座位,把蓝色保温杯放在桌子右上角,习惯把标签纸贴在书上老师讲过的部分。
他揽着她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向她描述着他们将来的“家”:落地窗户,双人浴缸,有秋千的院子,贴着海洋壁纸的婴儿房,每周一次约会,每半年一次旅行。
去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她从自习室桌子上醒过来,他满脸兴奋地把她拉出教室,给她看他在天台堆的雪人,非说那是他们的孩子。程小然嘟囔道这孩子真丑,他一脸坏笑道:“像你嘛!”
有一次积雪很深,回去的路上她不小心滑了一下,被他紧紧抱住,于是她一路上都在假装滑倒,他几乎是抱着她走回去的。
她站上体重秤,指针直接晃到了60,她诧异,又站上去好几次,忽然听到身后咯咯的笑声,一回头,看见他一只脚踩在秤上。
她说午睡梦见了一个超好吃的抹茶蛋糕,他下午拎着一个袋子出现在她面前,抱歉地说:“只有草莓的了。”
年初下了场暴雨,积水漫到了腿肚上。他挽起裤脚,蹲下身子,背着她淌过水洼。她在他背上看着周围赤脚涉水的人,得意地笑了。
这些事情最远也不过是半年多以前,她始终无法接受,曾经只属于两个人的纯粹和美好,为什么会因为第三个人的再度出现而演变成现在这种纠缠的局面。如果可以,她愿意用一切换取回到从前,所以到了第三天,她甚至想,只要张易能留在她身边,哪怕他心里一辈子想着另一个人,她也接受。
当张易拿着黄玫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掐灭了那一点微弱的理智,相信了他“放不下的是过去的自己,而不是她”、“我对你是爱,对她只是愧疚”这样无力的解释,也接受了他“这次是真的会跟她断干净”这样虚弱的承诺。那时的他们都没有发现,黄玫瑰的花语除了道歉之外,还有不贞。
“我对她真的只是愧疚,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后来,张易无数次用这句话回应程小然有意无意间发现的他和方婷霏之间根本停不下来的联络,再后来,面对程小然的质问,张易会烦躁地吼:“我已经选择留在你身边了,她是我的初恋,我就在心里留个角落给她,和她像朋友一样相处都不行吗?你非得要我和她变成仇人才满意吗!没有人能绝对诚实,你为什么非要揭穿所有事情不可呢!”。再往后,张易干脆无视程小然的质疑和眼泪。很久以后程小然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觉得没有他会活不下去,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己变成傻子,甚至想过去适应这种诡谲的三人关系,她想,总有一天方婷霏会找男朋友的,到那时她就不会再纠缠他们了。她听不进室友的劝,沉沦于背叛——借口——原谅——背叛的死循环,其实,在任何一次循环的任何一个环节,她都可以强行结束一切,但她选择了用尽全身力气去撞南墙。
暑假伊始,程小然在回家的大巴车上收到了张易的短信,只有三个字:我爱你。她冷笑一声,没有回复。临走前两天,她在借用张易的电脑时翻到他和他哥们孙娇的聊天记录。
“小然不如方婷霏漂亮,可是她的性格很好,我想,与其跟一个我喜欢但是天天吵架的人在一起,还不如选择一个理解我、迁就我的人。”
“我以为我是喜欢小然的,可是在一起以后,我发现我并没有那么喜欢她。”
“方婷霏打电话给我,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接了。怎么办,我好像到现在都还习惯听她的话,连她的电话都不敢挂。”
“今天见到方婷霏的一刹那,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她。”
“她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她说,分开的那段时间,她在努力改变,变成我喜欢的样子。”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对劲,看着小然,却总想着方婷霏。”
“我发现我爱的还是婷霏,可是我真的舍不得小然对我的好。”
“我今天说谎了,我对程小然说我对她是爱,对婷霏是愧疚。”
“我今天又说谎了,程小然又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对话。”
“一样的谎说了那么多次,她居然还是相信了。”
“程小然说她能理解初恋的重要性,可是她的好让我觉得烦。”
“我发现我是真的没有办法继续爱程小然,可她偏偏是最懂我、最能帮助我的。”
“我对程小然说的‘我爱你’跟‘今天天气真好’一样,已经毫无意义了。”
程小然当时悄无声息地关掉了电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她也沉默着关掉了手机,没有理会那条可笑的短信。她累了。
本以为一切可以就此结束,但就在程小然回到家之后,她接到了一通电话,张易在下午5点半左右出了车祸,颅内出血,至今昏迷,昏迷前交代旁人千万不要告诉她。程小然挂完电话,只觉得整个世界静止了,5点半,5点半,她反复咀嚼着这个时间点,忽然又拿起手机,翻到张易发给她的最后一条短信,时间是17:32。此时的程小然已没有心思再去探究为什么张易刚跟孙娇说完自己爱的是方婷霏,转眼却在发生车祸后第一时间给她发来“我爱你”这样类似临终遗言的短信,她一心懊悔,懊悔自己当时只顾着心如死灰,却没发现这条短信的不对劲。她顾不得张易到底爱谁,到底要和谁在一起,她只想他活着,只想他平安。她恨不得立马飞回杭州,可是这个时间点早就已经没有通往杭州的班车了,她只有等,等一早的车次。一夜无眠,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她细细地听着隔壁间父母的动静,直到确认父母均已出门,嗖的一声起来,顾不得洗漱,留了张字条,匆匆收拾了些东西便奔向车站。
这是她第一次离家出走。父母对她寄予了太重的期望,上大学前叮嘱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绝对不许谈恋爱,再加上两人的家乡相隔1450千米,指望着她学成归家的父母是绝对不会允许她背井离乡和一个北方人在一起的。所以,和张易的事,程小然至今还是瞒着家里的。原本想着等毕业了,两人感情稳定了,前途明朗了,再和父母说明,可如今发生这样的意外,若是说了,父母在震怒之下是决不会允许她去看望照顾她的,若是不说,她就只能做好和家里决裂的心理准备。程小然选择了后者。
果然,程小然还在途中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心一狠,挂断了。几通电话之后,母亲发来短信,言辞一句激烈过一句,程小然索性不看了。很久以后回想起来,她是有些后悔当时那样伤母亲的心,可是,无论重来多少遍,她还是会做出一样的决定,一边是生死不明的恋人,一边是不理解自己的家人,她必须分出个轻重缓急。所幸抵达医院时张易已经清醒,但还需要经过72小时的危险期才能确定生命无碍。程小然回短信给母亲,说只要陪他度过危险期就马上回家,但是母亲不愿妥协,仍以断绝母女关系要挟她即刻回家。程小然倚在病房外的墙上,精疲力尽地回过去三个字:你随意。她收回手机,扯了扯嘴角,恢复表情后回到病房,只见鼻青脸肿的张易紧张地盯着她,她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轻轻碰了下他的眼睛,问道:“怎么了?”
“我是不是变得很丑?”此时张易的表情、语气都像一个孩子一样。
“傻瓜,”程小然笑了笑,把张易的手轻轻放在自己手中,“你啊,在我眼里是全世界最帅的男人。”
张易怒了努嘴,突然问道:“你刚回家就跑出来你家里人知道吗?他们不会骂你吗?”
“你放心啦,家里没事的,你只管赶快康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张易紧了紧手,又问:“一直?是一直到我好了吗?”
“嗯。”
“那我好了之后呢?”此时的张易就好像一个怕黑怕孤独的孩子。
程小然盯了他一会儿,终究压不下心中的疑惑,开口问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张易点头。
“你为什么给我发那条短信?”
“哪条?”张易望着天花板想了半天,忽然回过神来,道,“哦,当时怕自己要死了,就再也没机会跟你说了。”
“你确定你没有发错人?”
张易坚定地点了点头,目光深邃而坚定。就是这样的目光,使得程小然又一次毫无保留地交出了自己的信任,也使她彻底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好,等你好了之后,我也陪着你。”
张易终于安心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没过多久,程小然的衣袋传来震动,她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小姨打来的电话。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接了,结果小姨是妈妈的说客。电话那端还在喋喋不休,程小然却已经听不进任何一个字,终于一咬牙,抠掉了电池。程小然颓然地闭上眼睛,顺着墙壁缓缓滑下,她很清楚,72小时过去后,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人在面对一个比自己更需要照顾的人时会变得异常强大。食堂伙饭菜难以下咽,一日三餐程小然都按照张易喜好的口味去外面买回来。她每天早晨6点还没洗漱就跑去打开水,接着给张易买早饭,回来替他擦脸、洗漱,等他吃完饭,陪他满医院做检查,记下他需要的内衣裤、洗漱用品等,去超市买回来。来时急,只穿了一双高跟鞋就出门了,她常常顶着正午火辣辣的太阳,走一个多小时的路,脚后跟磨破了又好,好了继续磨,虽然疼,却从来没有慢过一步,怕慢了,就会饿着他,急着他。下午程小然陪他说话解闷,晚饭后替他擦身,等他睡下,又去清洗他换下的衣物。终于睡下了,却不敢睡得太死,怕他半夜起身小解,得扶着他。
当时正值7月下旬,张易头发实在油得受不了,程小然便将他横躺在床上,在床边放根凳子,支起脸盆,一手托着他的头,一手抹洗发水、揉搓。洗个头便花去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程小然又向护士借了电吹风,细细地替张易将头发吹干。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张易舒舒服服地斜倚着,不住地问程小然自己香不香。
在医院的最后一个夜晚,程小然躺在折叠椅上辗转难眠,旁边病床上的张易也是睡不着觉。虽然对于家里的再三逼迫程小然在张易面前只字未提,但张易多少看出了些端倪,两人心里都明白,这次离别,也许真的会由于家庭原因而成为永别。
程小然原先背对着张易,此时翻了个身,正对上张易炯炯的的眼神。
“你也睡不着吗?”程小然以手枕头,问道。
张易向伸出手,被程小然轻轻握住。
“那个……椅子睡着不舒服吧?”
程小然不假思索地摇摇头,又动了动身子,发现椅子太窄,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掉下去,于是望着张易无奈道:“是有点。”
张易握着程小然的手紧了紧,支支吾吾道:“那……那你上来睡吧。”
程小然没有反应过来,见张易身子向床的里侧挪了挪,忽然明白了,耳根一红,却不说话。
“你明天就要走了,我知道,你这一走,我们可能就……”张易的语气中透着无限哀愁。
程小然终是不忍,支起身子,慢慢地挪到了张易空出来的位置。床单上留着张易的体温,程小然的背贴上去,忽然心悸了一下。病床一个人睡绰绰有余,两个人却是有些拥挤,程小然挨着床边,努力不碰到张易,张易却叹了口气,伸手从腰间把程小然捞进了怀里。
程小然稍微动了动,又怕弄疼张易,最终放弃了挣扎。
张易把头埋进程小然的肩窝里,感受到她的身体由呼吸带来的细微起伏。
“如果回去以后,你妈妈一定要拆散我们怎么办?”
张易终于说出了几天来两人心知肚明却默契地谁也不提的担忧。
程小然反手抱住了他的腰身,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之间有那么多障碍,我爸妈,还有方婷霏……”
“不,没有她,”听到方婷霏的名字,张易打断了她,他从她身上抬起头来,吻上了她的眼睛,“以后,就只有你和我好不好?”
“好。”程小然顺从地窝进了他的怀里。
杭州的夏夜本就燥热难耐,两个人还在狭小的空间里紧紧相拥,没过多久两人身上都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张易先开了口:“小然,我热……”
程小然以为是挨得太近的缘故,就往一旁缩了缩。
“还是热……”
“那……那我回去睡。”说着,程小然正要起身,却被张易一把拉住。
“帮我把衣服脱了。”
“啊?”程小然一阵错愕。
“这病号服太厚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