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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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五天过得平淡无奇，没有任何惊喜、任何意外，张易自大闹婚礼之后就销声匿迹了，高宇哲在她面前也从来不提婚礼那件事和张易这个人。看起来抢婚事件就像一出毫无意义的闹剧，闹剧结束了，演员和观众都散了，生活又回到它原来的轨道。只有程小然觉得，这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她有些讨厌这种半准不准的预感，明明知道一些事情即将发生，可又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事，心里惴惴不安却又无计可施，想避免不知如何避免，想早作准备又不知该作何准备，只能眼巴巴地等着看自己手足无措。
这天程小然应邀参加大学待过的社团成立二十周年庆，这是她离开大学校园后第一次回来，学校大体格局没有变，记忆中的校园与眼前大部分是可重合的：林立的大楼，漫长的林荫道，泛光的湖水，鲜绿的草坪，洋溢着欢声笑语的体育场，来来往往的自行车，步履匆匆的行人。她的青春，曾属于这一片土地，她走过的每个地方，仿佛都有六年前的那个身影。
她记得刚开始住校时失眠，午夜12点穿了一身白走在幽暗的路上。第二天钟婉召集全寝，严肃而略带慌张地宣布，她昨晚和学长散步谈心到凌晨，遇见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女鬼。
她记得篮球场上被告白的宋小汐颤颤巍巍地说出“我已经和……和李皓炜在一起了”之后，那个几乎整件球衣都湿透了的高大身影狠狠地把篮球往地上一掷。宋小汐当场就被吓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她记得寝室四人一到周末就会卧谈，没说多久就听见冷安床上传来鼾声。后来大家每说起卧谈中讲到过的事，冷安都会一脸委屈地说：“你们都没有跟我讲。”
她记得军训时满操场的“1234”，以及确保大家晒得均匀的转体运动。
她记得图书馆里激烈的两党之争——疯狂的占座党和肆虐的推书党。
她记得每晚10点跑圈者蜂拥而至的操场，还有躲在角落里谈情说爱的情侣。
一对情侣走过程小然身边，女生留着披肩长发，穿着短裙，娇滴滴地埋怨着自己最近吃不下饭，男生一口一个宝贝说晚上请吃好吃的。程小然这才感觉到，空间尚可重合，时间却是再也回不去了。她不再留齐刘海，不再穿鲜艳的颜色，更不会再用娇嗔的语气说话，哪怕是对未婚夫。程小然还是程小然，却不再是程小然。
大厅里，屏幕上播放着几年前的活动照片，程小然心想，这些学弟学妹可真有心，那么久的照片都挖出来了，她在里面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忽然，滚动的屏幕停在了一张照片上，主持人开口道：“照片里这位是大我们七届的学姐程小然，我社已经办到第七届的策划大赛以及坚持了五年的儿童福利院志愿者项目，就是由程小然学姐首先开创的，今天我们有幸把她请到了这里。”
在主持人的指引下，众人把目光投向了同一个角落，程小然尴尬地站了起来，又尴尬地坐了回去。照片中的她穿着社衫，披肩长发，脸上带着笑，浑身上下都发着光，那是19岁的程小然。而站在她对面，与她握着手的人，是张易。当年她把和他的照片删得一张不剩，她怎么都没想到，这张当时的“摆拍”照会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从大厅出来，程小然只觉得心中郁结，那些被她刻意隐藏和回避的记忆，由别人不经意挖掘出来，在别人人看来，无意间被勾起大学回忆是一件美好的事，什么汪洋恣肆的青春，奋不顾身的爱情，再也回不去的自己。而对程小然来说恰恰相反，她重重叹了一口气，掏出手机给冷安发短信。
都说走在路上低头看手机是最不安全的，程小然这回信了。短信刚发出去，程小然就感到眼前有一片阴影，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双手从后面箍住了肩膀。
“到现在还喜欢撞人啊？”身后传来戏谑的声音。
林荫道上，有两个人比肩而行，说着话，远远看去，就像一对恋人。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就像刚才，你低头看着手机，我走在你前面，你就这么撞到了我的背上，也撞到了我的心里。”
“还记得这条路吗，我每天载你上课、自习，你夸我车技好，不需要紧急刹车，害得你找不到机会抱紧我。”
“在这片树林里，我们第一次牵手，第一次一起看星星。我说夜黑风高孤男寡女你不怕吗，你说‘就怕你没胆干坏事’。”
“还有这个亭子……”
“够了。”程小然停下脚步，打断了张易深情的回忆，“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之间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我都没有忘，你也没有对不对？”张易目光灼灼地看着程小然。
“对。”程小然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张易眼中升起了希望。
“我都记得，你是怎么把我丢在上海跑回来找她，怎么刚跟我吃完饭就跟她通宵打电话，怎么在半夜把我一个人扔在路边，怎么——”
“程小然！”张易打断了她，“我知道我从前做过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可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吃不好，睡不好，对你的愧疚折磨了我整整六年！”
“所以呢？”程小然好笑道，“你坏事做尽，寝食难安，这些都要怪到我头上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对不起你。”张易语气缓和下来，“我跟从前不一样了，我想用我的余生好好对你，补偿你。”
“这话你自己不觉得耳熟吗？”程小然嗤笑道，“六年前你以同样的理由抛弃我去找方婷霏，为了好好补偿她，你差点毁了我的人生！现在我跟她的位置换过来了吗？”
张易不语。
程小然苦笑道：“我是应该高高兴兴地接受你这个‘回头浪子’，这样我就可以学习当初的方婷霏，就可以把从前你们加在我身上的痛苦都还回去。”
“你不会。”
“为什么不会？”
“我了解你。”
程小然默然。他确实了解他，若是不了解，当初又怎么可能伤她至深。
“你既然了解我，就应该知道你刚才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如果我说，这次是真的呢？”
“‘这次是真的’这五个字，我也不信。”
两人沉默着对峙了许久，终于程小然看了眼手表道：“你走吧，我未婚夫要来接我了。”
“未婚夫……”张易重复着这个称谓，嗤笑道，“你以前可是喊我‘老公’的。”
“你对多少女人喊过‘老婆’？”程小然一句话把他憋了回去。
张易觉得这种爱来恨往的对话已经打够了，于是换了个角度：“既然我已经出现了，六年前的事情早晚会被翻出来，你就这么确定你的未婚夫爱你爱到不在乎过去，就算他能接受，你觉得他的父母也能接受吗？”
程小然冷笑道：“看吧，我说你没有变就是没有变。你以为高宇哲不要我，我就会奔向你吗？我告诉你，当年我过来了，再来一次我一样不会屈服。你可以毁掉我，但是别想我投降。”
“我们非得像仇敌一样吗？”张易的眼睛里写着“受伤”两个字。
“别拿那种眼神看我。”程小然避开目光道，“从前我以为，人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直到认识你。”
此后两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地相对而站，视线却都在别处。直到起风，张易回过头来，却发现她已经不在了。
程小然拐进了一栋教学楼的侧楼道口，她的冷静只支撑她到这里。她缩到角落，颤抖着拿出手机，给冷安发了第二条短信，摁下发送键时，一滴眼泪掉在了屏幕上。她捂住自己的嘴巴，任凭泪水从指缝间溢出。她记得这个楼道口，那天，她在楼下等他，头顶忽然传来一声“程小然，我爱你！”她抬头，看见他站在三楼窗口，大笑着向她挥手。程小然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害羞，一低头，发现楼梯口正在打扫卫生的大叔一脸茫然地抬了抬头，又看了看她。
过了很久，她倏地站起来，用力擦去泪痕，揉揉蹲麻了的腿。没走出几步，一个高大的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来了？”程小然强装镇定。
“冷安说你状态不太好，让我最好来接你。”高宇哲上前碰了碰她未干的眼角，问道，“怎么哭了？”
“没什么，想起上大学时光，有点感触。”程小然说完，又玩笑般的补上一句，“毕竟年纪大了嘛。”
高宇哲轻笑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发，揽过她的肩，说：“走吧，爸妈还等着我们吃饭呢。”
这是程小然在婚礼上逃走之后第一次见高宇哲的父母，虽说高宇哲当即替她善后，安抚了众人，然而其他人先不说，准公婆这边，程小然无论如何也需要亲自赔罪的。
席间四人相互客客气气，保持着不算亲昵但也不疏离的气氛。酒过三巡，程小然开口道：“叔叔阿姨，我知道，逃婚的事你们一定很生气。虽然宇哲说他会解决，可是，祸毕竟是我闯出来的，我想，我有必要给你们一个交代。”
程小然的右手移到左手无名指，覆上那枚订婚戒指。高宇哲见状，一把抓住她的右手，抬头道：“爸，妈，小然是怎样的人我想你们都很清楚，我想小然的意思是，她还没准备好，希望你们多给一点时间。”
“没准备好？是没准备好嫁人呢，还是没准备好嫁给谁？我当初就说——”高宇哲的母亲沈敏语带讽刺道。
“住嘴！”高宇哲的父亲高青山打断了她，目光转向程小然，道，“宇哲说的没错，叔叔知道你是个好女孩，之所以答应这桩婚事，我和你沈阿姨也是看中这一点。年轻人在感情上有些纠葛，这我理解，叔叔也年轻过。只是如果步入婚姻，就不该再任性胡闹，我想这道理你应该明白吧？”
程小然答道：“我明白，我知道自己还不够好，不配做高家的媳妇，所以，我——”
高宇哲抓着她手腕的手又紧了紧，看向她的眼光满是乞求的意味。程小然没想过骄傲的高宇哲居然会对她露出这种眼神。
“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程小然终于心软改口道，“努力成为宇哲的好妻子，叔叔阿姨的好儿媳。”
“好！”高青山起身道，“本来我这小儿子我就不怎么管，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合适插手。你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啊，只求能看见你们顺利结婚。”
桌上四人虽然同样笑着，却各怀心事。
送完高青山和沈敏，车上只剩下高宇哲和程小然，两人谁也不说话，高宇哲沉默地开着车，程小然则安静地侧头看着窗外。忽然，车子一个转弯，向着程小然家的反方向驶去。
“这是去哪儿？”程小然忍不住偏过头来问道。高宇哲就像没听见一样，只是继续开车。程小然看着他阴沉的脸，不敢再问，只好乖乖地坐着。
车子停在了高宇哲一个人住的公寓楼下，他还是一言不发，程小然听话地跟着他上了楼。一进门他也不管程小然，兀自走进厨房，关上了门。程小然无奈地自己从鞋柜里找出拖鞋换上，坐到了沙发上，也不敢打开电视机，只竖着耳朵留心厨房里的动静。一会儿是流水声，一会儿是冰箱门打开的声音，一会儿是切菜的声音，一会儿又是锅里沸腾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高宇哲终于出来了，看见沙发上程小然像只小猫一样窝着，眉头不禁松了松。按照他的指示，程小然像机器人一样走过去，在餐桌前坐下。
眼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海鲜面。
“吃吧，今晚在餐厅你只动了两筷。”高宇哲说完又拿出一瓶辣椒粉放在碗边，“喏，随便加。”
高宇哲看着程小然一口一口吃着，一言不发。二十分钟后，程小然手里的碗已经空空如也，她抬眼看着高宇哲笑赞道：“高大厨好手艺！”面对他持续的面无表情、毫无反应，程小然只好捧起碗悻悻道：“我去洗碗。”
厨房里，程小然打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到碗里，上升，溢出，再溢出，不断地溢出。眼前的场景把程小然再一次带回了六年前。那时他们刚上大三，已经搬到了不同的校区，为了给张易一个惊喜，程小然一个人坐了一小时的公交车。因为张易所在的那栋楼高层住女生，低层住男生，程小然轻而易举地就跟着别人混进去了。当时还是张易的室友范子轩给她开的门。程小然折腾了好半天才把张易弄醒，他随即拿出一个脏兮兮的泡面碗让程小然洗。盥洗室里，程小然一边洗碗，一边嘟囔道：“我大老远跑来看你，你还睡着就算了，居然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让我给你洗碗……”。忽然，一双手攀上了她的腰，紧接着一个下巴扣在了她的左肩上。身后传来撒娇的声音：“唔……老婆，我知道你最好了，待会儿我补偿你啊……”程小然猛一回身，举起满是泡沫的手就往张易脸上抹……
就在程小然陷入回忆的时候，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 ，另一只手关上了一直开着的水龙头，然后也覆上了她的腰。
“你不相信我。”高宇哲的声音里带着三分愤怒，三分失望，四分害怕。
“对不起，我不相信任何人。”
“所以你宁愿主动退婚也不愿意告诉我真相，让我和你一起分担。”
“以前的事与你无关，我不想你为我的过去买单。”
“可我要对我们的未来负责。”
“我们的……未来？”程小然松了松圈在她腰间的手，转过身，直直地望进高宇哲的眼睛。
“是，我们的未来。所以，以后不要擅作主张。”说着，高宇哲揽过她的头，把她摁进了怀里。
“对不起……”程小然呢喃道。
“两年了，我还要等多久，你才能对我打开你的心呢？”高宇哲无奈道。
“对不起……”程小然无言以对，只能重复着这三个字，她不知道这话到底是说给高宇哲还是自己听的。
程小然被当做代表派去参加为期三天的长三角地区记者研讨会，与她同行的还有台里出了名的老实光棍老赵。台里的其他记者多是有孩子的人，这种距离近、时间短、行程紧，非但没机会顺带游玩一番还耽误家务的差事，派给这俩人再合适不过了。程小然在工作上并不是挤破头力争上游型的，但对上头指派的任务向来是来者不拒，毫无怨言，总监在办公室巡视一圈，目光很快落到了她的身上。
研讨会选在上海举行。不出程小然所料，除了吃饭、睡觉、在路上，这三天基本上是在冗长的会议和讨论中度过的，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后一天，有几个记者倒表现出了不舍的情绪，于是有人提议晚上去KTV进行最后的聚会，没有人反对。程小然似笑非笑，这些人无非是想抓着最后的机会搞点娱乐活动，聊以补偿忍受了三天的枯燥乏味。在这一点上，程小然也一向采取跟风随大流、不置可否的态度。不过这一次的聚会成员以大龄单身男居多，也就是老赵这一类的，程小然心里还是有些犯嘀咕，虽然都是同行也不会有什么恶意，但难保不会有心怀叵测之人，这样的人并不用多，只要一两个，在这种格局下程小然恐怕也难以招架。不过好在有老赵在，她倒安心不少。
谁知道临行前老赵忽然闹起了肚子，还闹得很凶，程小然本想送他去医院，刚好老赵不在，她一个人也不太敢去聚会，谁知道老实巴交的老赵坚决让程小然别管他，说台里就派了他俩来，他实在是没法去了，程小然要是再不去就太说不过去了，不利于各地记者之间的交流和广播台的长足发展。在老赵一番深明大义的劝导下，程小然只好硬着头皮孤身前往。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