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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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在上海遇到程小然，是在一个KTV的包厢，她蜷缩在角落，痛苦地闭着眼睛，地面上的血不断蔓延开去。他二话不说抱起她奔向医院。
路上，他看到她死死抓着他的衣角，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唇形描摹着两个字——“救他”。
他看着她进手术室，看着她从里面出来，再看着她躺在了病房里。直到护士忍不住指着他满身血污的衣服劝他换一件，他才暂时离开。没想到等他回来，还在走廊就听见她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冲进病房时，医生的镇定剂已经打下去了。
程小然安安静静地睡了一个小时，醒来后继续喊，终于陷入了喊和睡的循环当中。
当医生第四次拿出镇定剂时，范子轩阻止了他，然后走到程小然面前，伸手去摁她的肩膀，却不妨她一转头狠狠咬了上去。两人四目相对，范子轩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程小然的眼睛里却是喷火的愤怒。两人仿佛战场上的死敌，杀红了眼，谁都不肯退让。僵持许久，程小然终于坚持不住，松了口，又要喊，左脸上却迎来一阵重重的耳光，打得耳朵里嗡嗡直响。那一声“啪”还回旋在脑海中，似乎比她之前一声又一声的喊叫来得更痛快，她居然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范子轩一只手背被咬得几无知觉，另一只手心因那一巴掌而疼到发麻。他用这样的两只手分别撑在程小然脑袋两侧，俯下身，迫使她直直地看向自己。
“程小然，你的孩子没了。”范子轩冷声道。
程小然紧抿着嘴唇，眼睛微微一动。
范子轩又道：“你现在这么发疯是为什么？为了孩子吗？就算你把他生下来又怎么样，他的爸爸不要他，他的妈妈自己都还是一个孩子。就算你把他生下来又怎么样，你拿什么养他？他本来就不是在父母的期待中出现的，他只是一个意外，意外的来，意外的去，这就是他的宿命。”
程小然的眼睛里渐渐盈满了水光，嘴抿得更紧了。
范子轩觉察到不对劲，伸手捏住她的两颊，迫使她张开嘴。果然，舌尖已经被咬出血了。
范子轩就这么捏着她的脸，继续道：“每个人都为自己活，为自己死，张易是，你的孩子也是。而你呢，你看看你，以前为张易活，他把你一个人丢在上海，你只知道拍照带回去给他看，你自己有没有好好看过周围的风景、身边的人？你现在又想为孩子死，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到底对谁有好处？最多明天报纸头条登出来：名校女大学生为情自杀。哪天你把你该念的书念了，该看的风景都看遍了，把你的才华、能力都用尽了，你如果还是觉得生无可恋，那你去死，我不拦你。”
范子轩松开手，程小然倏地一闭眼，两行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先后爆发的两个人此刻都近乎虚脱，一个躺着，一个站着，谁也不看谁。
不知过了多久，程小然开口道：“麻烦你，帮我跟医生说一下，我要出院。”
在医院的那场争执后，程小然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但很快她就发现，活着并不比死亡容易。范子轩说服她住在他家，等到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回学校。
分手后的那七天，她曾以为那是最接近死亡的活法，吃不下，睡不着，只有努力让脑袋放空，强迫自己不去想关于过去的任何一个细节，张易说过的任何一个字，因为回忆对她来说，无异于凌迟。她努力把自己变得行尸走肉，穿梭于教室、宿舍、十字路口，微笑，点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努力扮演一个活人，尽管她自己知道，她根本听不见别人说话，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有这样，她才能维持生理意义上的活着。
她现在才明白，原来，还有比行尸走肉更恐怖的活法。她饿了就吃，困了就睡，难受了就吃药，听得懂别人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甚至可以去回忆每一个痛苦的场景而毫无感想，仿佛那些只是别人的故事。所有的情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事实上，它们只是找到了另一个出口。
范子轩常常在半夜被一声毫无预警的尖叫惊醒，然后迅速跑到隔壁，看见程小然满头大汗地坐在床上，眼神迷离。
第一晚，又是那个从星空中坠落的梦，这一次她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了，她在找她的孩子，变成了浩瀚星海中的其中一颗的她的孩子。清醒之后，她发现范子轩正用一只手帮她顺着背，另一只手替她擦着汗。
“明天帮我买些星星纸好吗？”
第二晚，她梦见她和张易牵手走在雪地里，雪花铺天盖地落在身上，忽然，她发现左手空了，抬头一看，张易已经离她很远了。她想迈步追上他，却发现双脚埋在雪里无法动弹，她俯身去挖雪，挖着挖着手忽然变红了，再次抬起头来，却发现原来洁白的雪花变成了血红色，一片一片落在地上，瞬间化为一滩血水。一瞬间，这个场景分化成了另外两个场景：第一个是她和张易在医院的那一晚，雪白的床单上盛开了一朵鲜红的花；第二个是她的裙子上，一片红晕飞快地渐染开去，直到薄薄的布料再也承受不住，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很快，一点一点红色蔓延开去，模糊了彼此的界线，两个场景重叠起来，一望无际的雪地变成了血泊，整个世界都落入了张狂的红色。她再一次尖叫着醒来，然后，不出所料地又看见了范子轩的脸。
接连四晚，她都做着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梦，梦里总有这么一个时刻，逼得她不得不尖叫出声，回到现实。
第五晚，她仍然从梦中惊醒，却没有喊出声，于是一个人偷偷爬到了天台。天空像是剧烈震荡后的水，混沌得没有一颗星星。忽然，一件衣服落在了她的身上，从后上方传来一个声音：“最近雾霾比较严重，看不到星星。”
她仍然保持着抬头望天的姿势，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自从第一晚你做噩梦以后，我就没敢睡太熟。”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不是应该站在张易那边吗？”
“谁规定我必须站在他那边的？”
“你这样不会影响你们之间的关系吗？”
“你是你，他是他，我照顾你，不耽误我和他做兄弟。”
“不知道的人一定会以为你喜欢我。”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喜欢你？”
“那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
程小然忍不住笑了。
“明天想吃什么？”范子轩改变了话题。自从程小然住进来，他就有了新的作息表，晚上随时准备着冲到隔壁房间安抚做噩梦的程小然，第二天一早，程小然还没醒，他就顶着黑眼圈做好早餐，然后去公园跑步，再去菜场、超市买东西，顺便跟老大妈们聊聊女性食补问题，路过报刊亭时捎一本杂志回来给程小然，接着按照老大妈们传授的秘诀做十全大补餐。
“明天……”程小然若有所思道，“明天，你带我出去玩吧。”
范子轩皱起了眉头。
程小然站起来，在范子轩面前转了一圈，道：“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看。”
外滩情人墙前，程小然伸手触摸着墙上的花，自嘲道：“情人墙，情人墙，每次来这里都没有情人。”
“你知道情人墙的来历吗？”范子轩走到她左边站定。
程小然摇头。
“七八十年代的时候，上海住房拥挤，青年男女们没有可以谈情说爱的地方，只能荡马路，荡着荡着就在外滩荡出了一片隐蔽而安全的地方，成千上万对情侣水泄不通地排列着，各自谈情说爱，互不打扰。现在，咖啡厅、公园到处都是，情侣们的约会场所越来越多，情人墙也就成了供游客观光的景点。”
每到一处，范子轩都要扮演导游的角色向她大肆解释一番。临近夜晚，两人在餐厅里面对面坐着，范子轩又要开口：“你知道这家餐厅……”
程小然打断了他：“你昨晚熬夜备课了吧？”
范子轩抬起浓重的黑眼圈，“咦”了一声。
“其实，你可以打小抄的，不用全背下来的。”
“哦，对不起啊，其实，我对上海也不是很熟，上一回带你玩我也只是知道哪些地方比较有名，要说出个所以然来，我还……”
“谢谢你。”程小然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范子轩愣住了，这些天以来，他第一次见她笑。
“谢谢你教我，风景要为自己看。”程小然仍然在笑。
清风入窗，风铃丁当作响，清脆的声音入耳，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程小然，分不清这是她的笑声，还是风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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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没事了……”程小然在范子轩的劝慰下终于安心睡去。
第二天程小然是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的，接着她听见隔壁的门开了。
程小然揉着眼睛出现在客厅时，看到的是这么一副场景：范子轩仍然只穿着睡裤，站在客厅中间，双手抱胸，门口站着的是脸色差到极点的高宇哲和一副受惊模样的宋小汐。
“程小然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高宇哲先开口了，努力压抑着积压已久的情绪。
程小然拢了拢头发，一副慵懒的样子，慢吞吞地走到范子轩身边，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臂，不经意地看着高宇哲，“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经程小然一系列动作、语气的刺激，高宇哲的忍耐已经到了临界点，他紧盯着他们交缠的手臂，“我是你的未婚夫。”
“所以呢？”程小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高宇哲怒极，一把拉过程小然，她缠在范子轩手臂上的手被迫松开了。
“我在做什么你看不到吗？”程小然挑衅道，“还是要我更进一步表演给你看？”
高宇哲拽着她的手用了劲，程小然咬牙不出声。宋小汐在一边看得着急，忙说：“有话好好说，你别弄疼了小然。”
一经提醒，高宇哲看向程小然的手臂，已经被他勒出红印来了，他这才稍稍平静下来，放缓了语气道：“小然，我知道我昨晚说的话过分了，为了找你，我到现在都没有合过眼，刚才又一路从杭州开到上海。我很累了，你不要再闹了好不好？”
“我也很累啊，折腾了一晚上。”程小然一手扶着脖子转了转头，看向范子轩道。
“你……”高宇哲火气又要上来，却又努力克制下去，压着声音道，“我知道你是故意气我的，你跟我回去，回去你要我怎么赔罪都行。”
“气你？”程小然嘴角一勾，一只手拉过范子轩，踮起脚尖就往他的唇上吻了下去。
宋小汐在心里哀叹，小然啊，这回我也没法为你说话了。
只有范子轩知道，落在他唇上的吻有多么冰冷，多么颤抖。他感受到程小然通过那个吻无声地向他传递的话：帮我。
范子轩心里轻叹一声，眼睛一闭，不去看她即将崩塌的表情，双手搂上了她的腰，用力的回应着她的吻。
看着眼前旁若无人激情拥吻的两人，高宇哲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凸起的青筋清晰可见。
“程小然，你，人尽可夫。”咬牙切齿地扔下这句话后，高宇哲转身就走，宋小汐恨恨地看了两人一眼，赶紧跟上了高宇哲。
楼梯间传来一前一后的脚步声，程小然终于支撑不住，全身颤抖着滑坐到地上，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她感觉到头顶有只手伸到一半又停住，接着幽幽地传来一个声音：“你这又是何苦。”
“喂，高宇哲，你站住！”宋小汐吃力地跟在高宇哲身后，边跑边喊。
过了三个路口，高宇哲终于停了下来。宋小汐急刹不住，差点撞到他身上。
“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你告诉我，她为什么会这样！”高宇哲突然转过身，愤怒地问道。
“我也觉得莫名其妙，我还想问你呢，你们昨天到底怎么了？”宋小汐又把问题抛了回去。
高宇哲于是把前一晚发生的事大致讲给了宋小汐听。
“你的意思是说，你爸爸拿照片威胁小然离开你，这件事你们已经说开了，是吧？”
高宇哲点头。
“所以小然是在看到你书里夹的那张照片之后才跑掉的，是吧？”
高宇哲又点头。
“但是你明明跟她解释清楚了，她却还是不能谅解你，又跑了，是吧？”
高宇哲不耐烦道：“是。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问题还是在于那张照片。”宋小汐推理一番后得出了结论，“照片给我看一下。”
“照片不在我身上，不过我可以让老方拍了发过来。”高宇哲说着就拨通了电话。
在等待期间，宋小汐掰着手指继续苦思冥想，却还是一头雾水。直到高宇哲手机响起，老方发来了照片，高宇哲把手机递给宋小汐。
宋小汐一看见照片就用手捂住了即将出口的惊呼，所有的事情在脑海中串联起来，她终于得出了结论。
宋小汐缓缓转过头，表情复杂地看着高宇哲道：“小然她，不可能回到你身边了。”
高宇哲一脸难以置信。
“你知不知道照片上这个女人叫什么？”
高宇哲摇头。
“她叫方婷霏。”
高宇哲感觉脑子里有什么炸开了。四年前颓废的他在罗马遇到了一样颓废的她。她说她的丈夫不爱她，所以，她决定背叛他。那三天是不同于其他任何一场艳遇的疯狂，那是一种渴望毁灭的生长。他无法阻止她在他心里占据了仅次于六年前那个在纱布上画辣椒的女孩的地位，然而她消失了。但他并没有为此沮丧很久，因为很快，他和那个画辣椒的女孩重逢了，他惭愧于自己在重逢之前又爱上了别人，于是，他决定把他的三日罗马情人永远地埋在时光里。直到小小然出事那天，他在即将到达医院时，瞥见了她的身影，他竟然不顾小小然的生死，还对他的未婚妻说了谎，去追逐那个身影。他追上了，一时间他忘记了自己现在的生活，一口气向她说出了他对她的全部思念，说出他一直把她的照片夹在书里，还说出了他未婚妻的名字。然而，在分别后，他一个人游荡了很久，终于意识到，他那通发泄，只是为过去所留的遗憾画上了句号，思念说出来了，就消失了。他回到家，看见在沙发上睡着的程小然时，他才领悟，那才是他的现在和未来。
高宇哲终于明白，程小然为什么会说那是命运了。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