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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客有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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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他的第十三天,他开始向我讲述他的梦。
“起初只是一只手,瘦玉琼枝,皓腕霜雪,无端向我伸来,手势无意索取。那之后就有了形体,却是个素昧平生的公子,素色锦纹一袭衣,笼袖在花下看我,一看便是数场梦。”
他说着,手从竹盅中拈出一子,落在面前的棋盘上。
棋馆外落雨潇潇,檐廊下滴水成帘,芭蕉滚珠,落棋之声清冷而寥落,交谈在此间也显得稀薄。
入夜后此处渐少人闻多余残局,手边沉香燃白一枝莲,青玉案上黑白困生。一盘无意输赢的棋已盘缠了数个时辰。对案执子的青年观望了棋局片刻,将视线投向了我。
“先生你说这可是奇事?我连着几夜梦到他,醒来才发现浑然不认识这人。只是梦中被他那样地望着,又好像是至交重逢,一开口便是几辈子的旧事。”
说罢他低头钻研我的棋局,四海相制内土平定,只差数子便可倾收全局。
“梦乃人心所化,为心之寄托。平生意未尽,梦中自离奇。公子还不必放在心上。”
他落下一枚若有所思的子,琢磨着话中方寸。
“先生所说不无道理,但还是少了什么……”
“我哪里有什么平生意。先生你也看到了,一个商贾庶子,闲时无聊就到这棋馆里下棋,何德何能让个仙人样的公子入了梦来?”
他轻笑一声,摘一枚敌子入瓮。
“公子平生就不曾有什么不畅快的事情?”我看着他,清隽净至的青年,自我至棋馆的第一日就与我对弈。百局之内,他已将这一世的遭逢细细摘尽。
“先生这话莫要触我霉头。”他朗声笑起来,“大婚当前,我与阿珠蹉跎了经年终得眷属,刻下再有烦忧,都不值一提。”
“若是如此,良辰吉日前,公子倒也淡定自若到这棋馆来,一呆便是一整天?”
青年微微一愣,正要落子的手也随之停住。
棋落处三面封绝,一子定终局。他似是被自己,亦是被面前的棋局困住,指间棋举犹不定,眉宇紧皱。
孤冷的落棋声回荡在无人的棋馆内,他从困局中落定,抬头向我。
“先生请。”
我按预料中走棋,想要结束这一局陪他消磨了大半天光的冗棋。
“我与阿珠自小青梅竹马,如今将要结为夫妻,行走四处彩绶红烛。唯有到这里才找回几分实感。”
说罢,他慨叹道。
“若非如此,怎会连梦都是这般难辨真假……”
棋案上黑白共济,繁密缠生。手中白子初落,封住了他最后的退路。
他观望棋局良久,终摇头道:“龙蛇逶迤,穴有虎出。小生棋差一招,这局是先生的了。”
“哪里,”我说,“输赢无意,不过随心。”
他捡拾着案上子,笑道:
“先生下棋行云流水不藏招式,不到最后一步看不出先生行棋所为。我在这儿下了几年棋,还未曾见过先生这样的人。这棋馆能请来先生,真是命中有幸。”
青年取出几锭银块,放在案上,作为棋馆与我的报酬。
“能与公子结识,亦是在下命中有幸。”我说,“听人说了这么多梦,却是公子的梦最似梦。”
青年随即失笑,“先生说笑了。世上千万梦境,瑰丽诡谲,怎的也好过我这场不明不白。”
馆外雨声渐息,仆人为他换上来时的蓑氅竹衣,他向我拱手道:“今日至此尽兴,先生,告辞了。”
说罢,他转身被簇拥着没入寂寂轻丝深处,如一尾鱼,夜色动荡,顷刻就将身影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