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前尘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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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时分，山林间的湿气总是极重的。在这念衾山中，我已不知不觉过了近三十个年头。或许你不曾听过念衾山，但却是会知道这山上唯一的寺庙——清心小筑。经过三十年，当初这个小小寺庙如今却也小有名气了。
念衾山，这是苏羽起的名字，北辰世子的名声实在过大，只他一句话，世人便默认了这个名字。
度过这漫长的三十余年，我对这山里的一草一木也早已了然，抬头望望天，轻叹一口气：“怕是要下雨了罢！”我话音刚落，大雨便倾覆了下来。
雨点打击地面，发出巨大的响声，却是怎么也盖不过身后虔诚的诵经声，缓缓将原本烦躁的心抚平开来。
我叫宫宛云。宫这个姓氏并不少见，但那大概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自三十年前的那一天起，这个世上便再无宫姓。
我永远记得那一日，那个男子撕心裂肺地咆哮，我不敢相信他那样的人竟也会流泪。若是换了旁人在场，不论是谁，我相信都会被那个男子深深的悲伤所震撼。然我不会，因为我是宫宛云，而他，是苏羽！
那个在世人眼中似神一般人物的苏羽竟也会哭，如若传出去，世人免不了一顿感慨。然我便是身在当场，心下却是毫无感觉，见他的泪滴在姐姐苍白的脸上，她却是再也感觉不到了。
一阵悲意袭来，我不禁心生恨意，开口嘲笑道：“人都已经去了，又何必来假惺惺，你如今这般是做给谁看？”
只下一瞬，苏羽便来到了我的身前，一只手袭上了我的脖颈，我几乎以为会死在他的手上。
彼时在他的眼中丝毫找不到理智，然他终是下不了手，我只不过个十六岁的懵懂少女，喘不过气来的经历给我带来无限的恐惧。
然当他红着眼走向床上的姐姐时，我却下意识地挡住了他：“她既带着对你的恨而去，又怎会跟你走？她生前被你囚禁在这点大地方，难道你竟连她死后也不愿放过她么？”
他脸色一白，伸出的手却是一顿。我知自己的话多少有了点用处，心底恨意翻涌，此时此刻，我仍不能确定苏羽心里究竟存了什么心思，他这人实是教人看不懂。
他如今的这幅模样，倒是与两年前那个对姐姐用情至深的楚翊如出一辙，然他愈是如此，却愈是教我忆起那个触目惊心的夜晚，母亲倒下的画面，父亲与哥哥们被斩的情形历历在目。
苏羽终是将姐姐带走了，我暗自痛恨，眼睁睁看着姐姐被他带走，却无法阻止，这种无可奈何的滋味委实不好受。
直到他身影消失，我才跌坐下来开始痛苦。如今便真正只余我一人活在这世上了。
这房里到处都是姐姐的气息，我恍惚中竟还能看到姐姐在这房里生活的场景，不免怀念过去团圆日子，便索性呆在这房里不肯出去。
再见到苏羽已是五日后了，彼时我们各自都收拾好了情绪，话虽如此，却也不过是强自按下心里的悲伤罢了。我总觉得他变了，愈发深沉，变得陌生。即便是当初那个杀我全家的苏羽，我也不曾感到陌生过。
然我没有时间去深究，因为他让我一起将姐姐下葬。
我那日的一番话该是被苏羽记住了，他到底是没敢将姐姐带走。即便带走，他又能带着她去哪里呢？
念衾山上树木异常茂盛，半山腰上有一大片树林，穿过树林，却是有一大块空地。姐姐就安睡在那里。我跪在坟头，看着墓碑上“阿衾之墓”四个字，署名却是“小妹云儿立”五字，不禁既感悲伤，又觉好笑。悲伤的是，我与姐姐二人如今沦落到连姓名都不能使用。好笑的却是苏羽竟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敢刻到碑上，甚至不敢离得太近，只直直立在远处，望着墓碑神色不明。我猜想他该是怕的罢！
我起身往回走，经过他身边时，他淡淡的话语传来：“你待将如何？”
我的脚步顿了顿，却也不看他，冷声道：“我要在此处陪伴她。”语落，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知苏羽对我如此镇静的态度有何感想，因为自那日坟头一别之后，我便再没能见到他。
师太待我极好，常与我说些姐姐在世时的事情。我心知她必是受了苏羽的委托照顾我，却也不点破，只如姐姐一般在这清筑小寺里带发修行。
每日诵经念佛的日子倒也清净。我的心也似一泓清泉般平静。繁杂沉闷的经文伴着节奏分明的木鱼声娓娓而出，好似我已忘了我是谁。不再有爱恨，亦没有喜悲。大抵我的改变实在明显，师太终是在临终前予我剃了度，赐我法号云逸，将寺庙交由我来掌管。
我将许多悲苦的女子收留在寺中收做弟子，悉心教导她们，一切似是已尘埃落定，我已开始了新的生活。
只时不时地去姐姐坟前上香，倒是常常提醒着我自己还有个俗家身份。姐姐的坟前往往是摆满了鲜花，从不杂乱，贡品也是一直不断。这些年，一半是我在打理，一半却是苏羽。我知苏羽经常来看望姐姐，却也不管不顾，只作不知。许多年后，我才知道他在树林里另一头盖了座木屋，一直守着姐姐。
自姐姐坟头别了他后，我便没能再见到他。直到一个月后，我才从上香的信徒口中得知北辰灭了南洛，却因南洛的顽守损了不少兵力。东宇和西泇的残余势力趁机起势，成功复国。此后，便是北辰，东宇和西泇三国鼎立。我委实觉得好笑。北辰多年来精心布局，这两年里造出了如此大的轰动，到头来却也只灭了南洛一国而已。
然真正令我吃惊的却是北辰世子苏羽突然病逝的消息。这委实成了让天下之人唏嘘的大事。我原是该高兴的，但却始终觉得他那种人不该这般草草死去。终是在第五日去给姐姐上坟的时候发觉了他活着的事实——姐姐坟前有人祭拜的痕迹。除了我，只怕也只有苏羽一人还记得姐姐。这一切不过又是他的一个计策罢了。然我实在不明白他此番又是有什么目的。
平静的日子一过便是三十年，我成功地骗过了所有人，甚至骗过了自己。师太以为我放下了，乃至我自己也几乎以为自己放下了，然当那个名唤云陌堇的年轻女子提到那几乎快被遗忘了三十年的旧事时，我方知我从未曾放下，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报仇的最佳时机罢了。
当初留在清筑小寺，除了想陪伴姐姐之外，更多的都是因为我知道苏羽定会不时来祭拜，我方才有机会取性命。云陌堇与姐姐的容貌并不相像，那浑身气质倒是与当年的姐姐有三分相似，然她身边的那个男子却是与苏羽的气质极其相似，倒教我回忆起了当年苏羽还是楚翊的那段日子。
我将所有故事说与云陌堇听，无关其他，不过想要找个人倾诉罢了，毕竟这件事在我心里实在太久。云陌堇说天下早在三十年前便再没有宫姓氏，我极为吃惊，却也知定是苏羽所为。虽然不知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他倒实在不必如此。
云陌堇上山来找山中灵貂，不知她从何处得知那灵物是寺中所养，犹豫再三我终是想要用灵貂来换苏羽性命。别人做不到，但云陌堇凭着与姐姐的那三分相似倒是可以一试。
云陌堇成功回来了。这一消息着实让我震惊不少，或许我下意识地就认为她不会成功，苏羽那般人怎会如此轻易的便死了？除非他没有活下去的打算！是了，他是故意求死，又或者他在等待我下手，只有我杀他，他才能安然去见姐姐，我一时不知是该欣喜还是愤恨。
我如约将灵貂交给了云陌堇，离开前，她的一番话着实让我惊讶了一把。馥殇颂，让天下多少人煞费苦心而不得解的馥殇颂，她竟已看破！不，不是她，她说，是苏羽说与她听的。我忽忆起那年三月浣英亭外我们四人的一番对话，原来他竟是早知道的。如若当初他如实回答，今日所有一切是否另有一番情景？
身后脚步声响起，一个小尼姑对我说道：“师父，早课已经开始，众师姐妹们都在大殿等着您讲课了。”
我望着下山的山道，大雨已然停下，云陌堇与那男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了。我淡淡吩咐道：“知道了，你先行回去吧！”
身后小尼姑离去，我突然觉着苏羽确实该是爱着姐姐的罢！他的心思太深沉，我一直看不透。如今我看透了，却已经无法挽回这悲剧。我轻笑，这样的结局该是最好的结局了罢！
衣袖微动，我淡淡叹息一声，喃喃道：“起风了。”随后转身向大殿走去。我开口轻轻吟唱：
前时恨，
凄戚孤坟，
故人今堪在？
旧时殇，
风过无声，
菩提亦心魔。
前方钟声响起，诵经声伴着木鱼声在这山间飘荡开来，身后，鲜红刺目的血迹长长随了我一路……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前尘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