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狷士辱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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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提后苑发生的插曲，此时的前苑却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珍馐美酒，莫不毕备。只见仆役七人一列，鱼贯入内，穿梭于席间，捧食斟酒，或跪或俯伺候饮食。饮宴至酣畅淋漓之时，女妓歌姬方才徐徐入场，弹琴吹箫，抚筝弄笛，一时之间丝竹歌舞，不辍于前，可谓极尽声色之娱。
曹孟德整个身子斜倚着隐囊，懒散的箕坐于正席。先摧枯拉朽平定冀州，继而闪电般肃清袁谭，如今听从郭奉孝建议，辟用了青、冀、幽、并四州名士为掾属，眼见四州归心，八方臣服，幽州又如囊中取物，统一北方已是指日可待。想到这里，曹孟德唇角微翘，眯眼捻须，一面瞅着席间歌舞，一面随着乐声轻晃脑袋，神情若大猫般极为惬意畅快。
曹子桓跪坐于父亲右手首位，而与他相对而坐，居于孟德左手首位的，却是名布衣纶巾，相貌平平的中年文士。只见那文士跪坐于案前，上身笔直端正，几纹丝不动，他双眼微垂，目不斜视，对清音妙乐罔若未闻，对美姬艳伎也恍若未见。他只偶尔拾箸品尝案上佳肴，面前美酒是一滴未动，偶尔有人前来敬酒，他也仅是颌首示意，委婉拒之。谁又能知道，这其貌不扬，呆板拘谨的文士，却正是名重天下的一时名士，袁绍旧臣陈琳。
就这般觞酌流行，丝竹并奏，不多一会儿便酒酣耳热，苑内众人或仰而赋诗，或窃语交谈，喧嚣至上。就在这言语欢畅，其乐融融时，一声怒斥却是不合时宜的响起：“汝将吾与陈琳竖子相提并论，欲辱吾乎？”声音有些苍老，却因愤怒而显得格外尖锐，如突如其来的一把钢刀，砍断了乐声笑声言语声，划破了满苑的和谐。
苑内骤然一片寂静，众人齐刷刷的向那怒斥之人望去，却是齐齐一惊，那老翁正是与陈琳比肩之名士孔融。曹子桓扫了孔文举一眼，又抬眼去看自己的父亲，只见其直直的盯着孔融，神色若常，却是没了笑容。曹子桓与孔文举并不相熟，只是读过其不少诗文，只觉其文文句整饬，辞采典雅，犀利诙谐，气势充沛，颇合他意。曹子桓眉头微蹙，半撑起身子，思量着如何替这家伙转圜。
孔融斜倚在独榻上，双履已是散落在地，头巾大开，皓发凌乱飘散，面部潮红，看上去有些酣饮半。他双目却是异常清明，食指指着陈琳，摆了摆手呵呵一笑道：“陈孔璋（陈琳字），你这人，先悖汉室，再三易恩主，如今焉敢在众士中稳坐座首。你的位置，哈……哈……”说到这里，孔融已是大笑不已，放达倨傲异于常人。
在众目睽睽之下，孔融狂笑良久，方才止住，他敛去笑容，指着后苑方向沉声道：“陈孔璋，你的位置难道不在后苑吗？你与后苑彼妇人乃一丘之貉，一个悖主，一个悖夫，无德无品如出一辙。而你，也只配与那等失德失贞之妇同坐。”此话一出，苑内从文士到武将，从女伎到奴仆，鸦雀无声寂静一片。此人放肆！听其辱及甄珞，曹子桓心中大怒，唇角微露冷笑，本是半起的身子重新缩了回去。
陈琳被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从头到尾却是一言不发，眼观鼻鼻观心，恬静的跪坐于案前，上半身仍是端庄方正，而只有离他最近的曹孟德方才知道，其气息已是有些紊乱。曹孟德眼眸微缩，突然笑着对孔融道：“文举，陈孔璋‘为袁绍檄豫州文’，历数孤罪状，斥及孤先祖，孤因慕其才华，叹其明珠暗投，尚且不与其理论，尔何以如此斤斤计较？”
孔融目视曹孟德良久，拱手笑了笑道：“孟德自是大度，融自愧不及也。”所有人见孔文举认错，以为就此打住，刚想松口气，却听其话音忽地一转道：“融曾听说过一个典故，想与孟德及在场诸君分享。当年纣王昏庸暴虐，武王代天行道，挺身而出，得道多助，长驱直入攻克朝歌牧野，最后还活捉了妖妇妲己。尔等猜后来如何……”
说到这里，孔融卖了个关子，他轻捻长须，环视四周，只见众人皱眉抿唇，冥思苦想，他唇角一勾莞尔道：“他将那美妲己赏赐给了其子周公。”此语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惟有少数心思清透聪颖通达之人，脸色已是大变，低眉肃目，不敢多言。曹子桓面色彻底阴沉下来，正在把玩杯盏的手猛地一收，那几近透明的琉璃杯盏已是支离破碎。
曹孟德脑中搜索一圈，未反应过来，诧然道：“文举，不知此桩典故出自何经何典？”孔融唇角一勾，嗤笑道：“无经无典，亦无史书记载，不过依据今日孟德行止估量，想必当年武王就是如此。”直到此时，苑内众人方知孔融指桑骂槐，暗讽曹孟德默允曹子桓占甄氏一事。
苑内如刮过一场冬日寒风，气氛骤冷，众人面面相觑，纷纷偷眼打量坐在前方的曹氏父子。只见曹孟德笑容僵在嘴角，眼底的笑意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双眼冷冽阴沉，让人不寒而栗；曹子桓低着头，神色难辨，待重新抬起头时，浑身已是带着浓浓的杀意。众人屏息敛气，满室寂静无声，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惟有孔融却仍是满不在乎的饮酒吃肉，他漫不经心的抹了抹油手，嘿嘿一笑道：“孟德，汝视陈孔璋若至宝，与子桓待甄氏何分别乎？子肖其父，先人诚不欺我。”孔文举倚老卖老，胆大至极，此番话听得众人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众人低眉顺目，不敢再看曹氏父子动静。
曹子桓心中已是怒到极点，他右手放在随身佩剑上，随时准备拔剑而出。正在此千钧一发之时，陈琳突然站起身来，朝着曹孟德躬身行礼道：“主公，琳与文举兄今日俱饮酒过度，先告退醒酒。早闻曹氏家妓颇擅箜篌，今日大家兴之所至，何不宣其为大伙演奏助兴一二。”
曹孟德闻之一愣，看了看陈琳分毫未动的酒杯，转瞬间已是明白过来，陈琳此举不过是个托辞，欲保住孔文举性命。如此气度胸襟，不愧是天下名士。这般名士如今却为己所用，曹孟德心底长叹了口气，却又隐隐有些欢快，他点了点头，“诺！”。陈琳转过身去，也不理会孔融反应，生拉硬拽搀起他就往苑外走去。
直到两人走出庭院已远，陈琳方才放开孔融，面色淡然道：“文举兄，琳有一言相劝，汝与曹公虽是相交多年，今时却不同往日，此种悖逆狂放之言还是少说为妙。”不说倒罢，此言却勾起孔融在路上见闻，他厉声喝道：“确是不同往日，行居起坐，言行举止，无不以万岁自居。曹阿瞒如此行径，孰能相信其无取汉室而代之之心？”
陈琳未想孔融竟如此直白，他默然半饷，方才叹道：“文举兄……这又是何苦？吾历经三主，已是看淡。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盛极而衰，否极泰来，这本就是世间之道，曹公……未尝不能成为英主，何苦执著如此？”孔融猛地抬起头，双目圆瞪怒视陈琳半饷，已是气得有些哆嗦：“你……你……融竟与你这等人齐名，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孔融拂袖而去。
陈琳目视着孔融渐渐远去的背影，长叹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痴人……痴人……”边说边往自己房间走去。陈琳进了所居庭院，只见树下闪出一人，五十来岁年纪，短袄窄袖，却是一副仆从装扮。
陈叔心中忐忑等候陈琳已久，见其独自而归，心中大喜，上前迎头一拜，掏出怀中信笺递到陈琳面前，口中确实道：“孔璋先生，吾家少夫人差老奴捎一封信给先生。”
少夫人？莫非是曹氏家眷，怎么这般不守规矩，陈琳微微蹙眉，看也没看陈叔，转身就往屋内走去。陈叔见状大急，急忙按照甄珞教他的大叫道：“陈孔璋，昔日袁公与你行则同车，坐则同席，情同手足，恩同再造，如今降了曹操，难道连这都忘了不成？”
陈琳心中大动，他转过身来，四顾无人，方才上下打量陈叔，直到这时，他才觉得此奴有些面熟。他搜索着脑中记忆，过了良久方才想起此人身份，原来是袁显奕之妇甄氏的亲信奴仆。陈琳这才隐约明白过来，不由暗忖，甄氏与曹子桓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上下皆说甄氏颇受曹子桓宠爱，如今看来果是不假，居然带到芳林园来了。
陈琳来不及多想，急忙接过信笺打开一看，却是心中暗惊，上面竟然是袁显奕的笔迹，他再定睛一看，只见笔迹中带了几分娟秀，显是出自妇人之手。这必是甄氏模仿，陈琳心中稍定，这才细细阅读：
“孔璋先生，昔日之讨曹檄文，气势雄放，壮有骨鲠，震耳发聩，天下趋之，字里行间均可窥先生风骨。如今天不从人愿，明珠蒙尘，被迫奉曹为主，如妾委身于曹，违心悖愿，此番不可言喻之辱，不可辩白之痛，妾实感同身受。
吾此生已别无他求，惟愿能竭尽所能，保显奕兄弟之性命，既为袁氏留血脉而传之，亦可告慰先翁在天之灵。
曹氏不日将遣人至幽州，显奕已如危卵，听闻曹家父子已纳不战而屈人之兵之计，计出郭奉孝。先生若知晓一二，还望窃谓吾。
曹氏父子性格乖戾，疑心甚重，阴狠毒辣，望先生小心珍重，祝安！”
陈琳合上信，双眼紧闭半饷，口中反复喃语道：“不可言喻之辱，不可辩白之痛……”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双目已带着丝迷蒙水色，“天下之大，却惟有此妇人懂我尔。”
陈琳过了良久方平复情绪，他思量片刻，压低了声音对陈叔道：“回去转告你家少夫人，琳乃新近降臣，又曾效命于袁公，此等机密确实无从知晓。曹氏手下谋臣众多，却心思各异，明争暗斗甚为激烈。若……若此计出自郭奉孝，或可从一人着手……”他停顿片刻，凑到陈叔耳旁轻声道了个名字。
“贾文和？”甄珞眉头一扬，口中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渐渐陷入沉思中。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狷士辱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