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龙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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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水天一色，渺渺白浪滔滔而来，一瞬侵吞天幕，只余烈烈呼啸。
白尔烟眯眼长叹一声，她果然还是最喜欢海了。
这是个业已荒废的渔村，料也无人看见，在沙漠里走了数年不见分毫水光，对海实在怀念得紧，白尔烟索性长啸一声化回龙形，毫不犹豫扑进了海中。
“很多年，没有见过白龙了啊。”
耳畔突然浮起一声喟叹，白尔烟下意识抬头看去。
那是个灵秀少女，双十年华，笑眼弯弯。
白尔烟只瞄了一眼，便知这少女是个亡灵。
而令她注意的，是少女手上捧的碗口大明珠。
那，分明是龙珠！
而且，那气息还很是熟悉……
龙族从来不会让两样东西暴露，一是逆鳞，一是龙珠。逆鳞是龙族至关重要之物，而龙珠，却是龙族的命脉。
哥哥怎么可能让龙珠离身？
“你怎么得来的？”也不绕弯子，白尔烟刹那分水游过去，波涛喧天间锋锐龙爪狠狠逼上少女脖颈。
少女低眉看一眼颈上雪色龙爪，眸中惊鸿一瞥一抹眷恋水色，又回复笑意盈盈:“我在等你啊。”
“等我？”白尔烟惑然反问，龙爪却未松半分。
少女低眉一笑，伸手眷恋般抚上手中龙珠。
“我……在等你来，给你看一样东西……等了几百年的东西……”
二
白臻捡到盼儿的时候，盼儿还是个小贝壳。
那日阳光灿烈，波澜不惊，海天一色苍蓝，间或雪色一现，是天上浮云，海中云影，相得益彰很是动人。
白臻看着看着便有些痴迷，拉网的手不自觉一松，便失了控制网上了意料之外的东西。
那便是一枚泛着雪色珠光的小小贝壳。
白臻正在兴高采烈地收网捞鱼，冷不丁被什么东西夹了一下手，愤愤然跳脚间就看见了那枚罪魁祸首的小贝壳。
白臻是条不折不扣的白龙，但为什么要苦哈哈自己打鱼谋生，还要追溯到数十年前去。
白臻作为东海龙族皇室分支，成年后便循旧例得了一片海域作为封地自生自灭。
龙族成年后均得封海神，在自己封地内守护自己的子民存活，吸收封地百姓的供奉而生存，直到殒灭，才会有其他未得封地的龙族前来，收回他的龙骨带回龙宫龙墓海葬，并且收回封地等待下一位海神的到来。
可白臻作为皇室分支，自然不得重视，加上在龙宫时甚是孤僻没什么朋友，唯一妹妹白尔烟幸运为仙人看中前去修行之后，因了其余龙族满腔嫉恨无从发泄，他更过得艰辛。
于是白臻成年后所得的封地荒芜无比，方圆千里只一个可怜小村庄，村庄中渔民过得辛酸，日日只求温饱，自也也不思供奉。于是好好一个龙族，没有供奉可食，不得不下海抓鱼抓虾饱腹。
本来白臻很是气愤那夹了自己手的小贝壳，然则细看那小贝壳居然是枚珍珠贝，还长得很是好看，白臻便不舍得吃，将它留了下来。
反正海神一生也无法为人类所看见，他这里贫瘠无比料也生不出什么仙灵妖物作伴，养这么个活着的小贝壳作伴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白臻找了个从前在村里捡的小瓦罐，灌了海水把小贝壳放了进去，且拔了鲶鱼几根鱼须把罐子拴在了脖子上，以免化为龙形时把小贝壳连着瓦罐摔碎了。
于是，整个海域的鱼虾都被迫无奈看着一条威风凛凛的白龙每日颈子上挂着个灰不溜秋瓦罐上天入地。
就这样过了十年，白臻到底也是龙神，纵然没有供奉，也不能放弃他的子民，于是下了狠心逼出龙珠每日捧着在封地内转，以自身灵力供养这片地域，将这贫瘠土地改为丰饶之地。
本来只为改良土地解救他的子民，却不料，还有意外之喜。
那夜月色渺渺浮于水畔，天际海中各一轮玉盘，苍蓝夜幕零星几颗星子，伶仃间竟能觉出几分温柔。
白臻抱着瓦罐化为龙身躺在海中月影，俨然睡在了月亮里，不由得心情很好，便抱出了瓦罐中一直沉眠的小贝壳饶有兴味地左右端详。
小贝壳近来足足大出一圈，不过敛在他龙爪里看上去还是玲珑无比，而贝壳上螺纹更加珠光盈盈，还带了隐隐灵气，煞是好看，令白臻很是欣喜，不由得握着贝壳凑近了眼睛细看。
小贝壳突兀“喀喇”一声，惊得白臻连忙化成人形翻来覆去看是不是自己用力太大捏碎了。
然后……小贝壳猝然打开，从里面钻出个一指高的玲珑小姑娘来。
白臻愣愣看着手中贝壳里那眉目弯弯的小姑娘一眼，缓了一瞬，一声惨叫丢下贝壳跑出了几米远。
小姑娘好端端被他摔在了海滩上，还被扎进了沙子里，扒拉半天才艰辛爬出来，本来眼睛一瞪要生气，可看一眼那条居然被她小贝壳吓到的货真价实的龙，竟是怎么也生不起气来，只有再度笑得眉目弯弯。
“喂，你摔疼我了。”
三
小姑娘语气分明娇嗔，自觉心里有愧的白臻却先入为主听成了怨气，当即战战兢兢跑了过来，小心翼翼捧起她来，紧张得另一只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最后，只得拼命攒出个笑意来:“你……你……你没事吧……”
小姑娘坐在他掌心里近距离看他的脸，那双落满星光却蕴着纯然天真一脉的眼睛，许久，唇畔勾了个笑意，踮起脚尖用力去够他的鼻子。
白臻一惊，还是顺从地把她捧高了些，小心翼翼放在鼻子边上叫她去摸。
小姑娘拼尽力量踮脚，唇畔却是心满意足的笑意。
果然，如想象一般温暖。
她将手按在白臻鼻尖上，端出个大大笑意来抱住了他的鼻子:“我原谅你啦！”
白臻被她的手弄得鼻子很痒，却不知为何不忍心把她甩下去，只有忍着那怪异的痒宠溺地捧好她。
仿佛心底，有什么最为柔软的地方，也被她太小的手轻易触动。
“你是河蚌，我就叫你盼儿好不好？”白臻如捧什么珍宝般捧着小小的贝壳姑娘，高兴到结实转了好几个圈，才突兀想起什么，低头认真问她。
“我是珍珠贝不是河蚌！”
“这名字不好听吗？”白臻有些郁闷地低了眉，眸中星光立时黯淡下来。
“好吧……我就叫盼儿了……”实在不忍看他那般神色，盼儿无奈翻了个白眼坐在白臻手心，看白臻立时孩子般又开心起来，也不自觉又端回笑意。
有了盼儿，白臻每次打渔都可以大获丰收，再也没饿过肚子，他小心翼翼将盼儿拢在爪子里下海看遍风景，将她挂在颈上锦囊里乘奔御风，踏遍山河，归来一同吃一碗鱼汤，看一场月亮，呼吸也不敢有抱熟睡的盼儿回去，生怕把她吹飞了。
盼儿陪着白臻度过千年原该最孤寂的日子，看着这一片土地在白臻小心翼翼的供养下寸寸丰饶起来，而那些海神的子民，也随之安居乐业，从小小渔村繁衍成偌大城镇；而盼儿，也被他好好护着，且日日承了龙息滋养，不但超越寻常贝壳一直活了下去，且逐渐长到了正常人的大小，且，到了蕴珠之时。
蕴珠，可称是珍珠贝存在的意义，可反过来，蕴珠，便意味着珍珠贝的死亡。
他的盼儿，要消失了。
三
“可你还是蕴珠了？”白尔烟锁眉审视面前女子，若至此时还不明白，也枉为龙神了。
“是，且，他以龙珠换了我蕴出的珍珠。”盼儿凄然一笑，伸手指向碧蓝海水，“感觉到了吗？”
白尔烟低眉，眉心晕起一抹痛意，她是白臻唯一妹妹，幼年同白臻感情极好，后来随那仙人离开修行也一直惦记着哥哥，才在离开仙人后辗转回东海寻哥哥，谁知，就得到了叫她去哥哥封地为他收敛龙骨的消息。
她原本一直不愿相信，可如今亲入此海感觉，终于，再也骗不了自己。
这情形，怕是哥哥早已回天无术……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咬牙忍住汹涌而来的心痛，白尔烟转头问许是唯一知情者的盼儿。
龙族从不会让龙珠离身，却只除了一种情况。
龙族，从来不吝守护自己珍爱的人。
而她，想知道，哥哥的痴执，到底，是否值得。
盼儿温柔放低了睫毛，指尖缱绻地拂过手中龙珠，一瞬，才下定决心般咬了牙，指尖结出几个法印，取出一个手掌大珍珠贝，抬眉，对白尔烟凄然一笑:“跟我来，我带你去看。”
四
“阿臻……”
银月茫茫，白臻和盼儿立在岸边看着远处的渔村，倾囊而出的村民们涌到海边深深祈祷，然后将仅有的食物抛入海中，匍匐下来，祈求海神的赠予，给他们生存下去的希望。
这里，承蒙海神的恩赐日益壮大，人口越来越多，早不再是当年近乎荒颓的小渔村，而成了一个规模巨大的城镇。
伴随着规模扩大，人口越来越多，这海域出产的鱼儿已不再足够他们的温饱，他们将捕鱼的战线越拉越长，却仍已经很久不能捕到足够的食物。
再这样下去，他们都会死的。
“不能救救他们吗？”盼儿颦眉站在白臻龙角上，双眼已聚出水色。
白臻艰涩地摇头，声音放得极轻，分明一道叹息:“我们龙族继承为龙神之后，便不能再插手人间之事了。”
盼儿咬唇:“可你不是一直在守护他们吗？这不算插手吗？”
白龙载着盼儿盘旋而起，于云雾中间指盼儿看足下碧蓝的海水。
“看到了吗？”
盼儿身为水族眷属，自然已经看到了——这片海域，早已没有任何鱼群了。
它们都在人类肆无忌惮的捕捞之下彻底销声匿迹了。
“盼儿，的确，身为龙神我必须要守护我的子民。可我，已经没办法救他们了。”白龙低头眷恋地看那些虔诚下拜的子民，碧绿的眼睛晕着淋漓水气，“每个龙族都会拥有一片封地，他得到那封地同时也意味着承接了这个封地上所有人民的生死。他们必须守护他们的子民，而作为回报，他们会得到子民的供奉作为力量的源泉。”
盼儿木木点头，眼睛仍锁着下方的人群，半晌，才讷讷出一句:“连你，也不行吗？”
“这片封地太过贫瘠，我来之后用了灵力供养十数年，才令它丰饶起来。”白龙叹息一声，碧绿眸中浮出忧色，“但我的子民们，将这完全当做海神的馈赠，他们最开始还能维持着对海洋的感激，会留下部分鱼儿繁衍生息，可到后来，他们越来越不满足，开始毫无顾忌捕捞鱼群，再也不曾考虑到鱼群的生存。“
”他们，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
盼儿怔然睁大眼，突兀一把抱住白臻的龙角，焦灼地扯着他的龙须开口:“那你，告诉他们啊！托梦……对了……托梦……告诉他们，让他们换个地方重来，然后不再对鱼群赶尽杀绝……一定可以好的……”
白臻却只是叹气，眸子只余彻骨哀凉。
“来不及了。从他们丢弃了仁慈之心，在贪婪之欲驱使下对鱼群赶尽杀绝时……他们就已经听不到海神的声音了……”
五
“仁慈的海神啊……为您送上我们最虔诚的供奉……祈求您转回您的目光再次凝望我们……赐予我们活下去的希望吧……”
七名黑衣的巫者围绕着用了七天搭起的祭台深深跪拜，其中领头的巫祝在祭台上跳起祝祷之舞，一边喃喃对海神的祈祷。
七名巫者之外，小镇的居民均围拢起来结成数十圈，各自虔诚地跪服在地，面上满是焦灼的希望，扑火的飞蛾般带着渺渺光芒。
盼儿站在人群外默然看着这一切，只觉自己内心也是阵阵抽痛。
这些人民根本不知道，这场灾难，其实根本是他们引起；更不知道，他们的贪婪，早已令他们失去了听到神灵声音的能力。
他们的海神，也没有办法救他们了。
“仁慈的海神啊……请您接受我们最虔诚的祭品！”巫祝骤然停了舞蹈，跪伏在地高呼起来，伴随着他的呼声，那七名巫者恭谨一礼，倒退下了祭台。
盼儿倏忽听到一声压抑着的哭泣，却是一闪而逝，约莫是被强行压下去了。
是谁在哭？
还没等盼儿动用法术去探知那哭声的来源，那七名巫者已去而复返，且他们中，多出一名红衣少女，在一片黑色中分外显眼。
只不过，那少女不知为何闭着眼睛，软软任由那七名巫者拖拉，一路走上了祭台。
方才一闪而逝的哭声再度出现，压抑到若非盼儿不是人类都听不到。
她还待去听，却突遭雷击般一怔。
那群巫者围着少女念念有词一番对海神的祈祷，而是竟是狠厉地一刀划破了少女手腕脚腕，将她推下了祭台扔入海中！
盼儿惊呼一声，再也忍不住掐了个诀御风而出抱住了那下落的少女，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发现这少女早已被灌下了毒药，纵是被她救起来也活不下去了。盼儿不由心中难过，转头狠狠质问巫祝。
“你们在干什么？”
眼看着祭品被这个横空出现的女子截住还抱回了祭台，巫祝气得手指都在颤抖，狠狠对她一挥法杖，厉声斥骂起来:“你是什么人？竟敢来搅乱我们的海神祭礼！”
“什么海神祭礼？”盼儿立刻打断他的话，脸都气得通红，“海神那么善良的神仙，怎么可能允许这种残忍蛮横的愚昧祭祀！“咬了咬唇，看那巫祝还是对她怒目而视毫无反悔之意，心头不由忧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话全倒了出来，”你们再也捕不到鱼根本不关海神的事！是你们自己毫无仁慈之心对鱼群赶尽杀绝，鱼群才会被捕捞殆尽，导致海里鱼虾绝迹的！”
巫祝气得身子都在颤抖，手杖狠狠敲着地面像是恨不能敲出一个洞来:“胡言乱语！胡言乱语！这是个妖孽！这是来故意破坏我们的祭祀！让海神不原谅我们！让我们活不下去的！”
一个村民目眦欲裂地看一眼她，分明人类，狰狞面目却凶狠到妖魔也难望其项背，话音仿佛灼灼业火:“杀了她！”
“杀了她！”应和着那声音，其他村民也开始怒吼，一张张面孔皆因愤怒而扭曲。
竟然，令盼儿也为之不寒而栗。
她知道，他们听不进去的。
他们永远不会承认那是他们的错，他们也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破坏他们所谓的祭礼，实际的权威和尊严。
的确如白臻所言，他们，已经听不到神灵的声音了。
盼儿咬牙，眸中泪水汹涌而落。
她想守护这里，保护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是阿臻的子民。
所以，即便他们无法相信她，即便他们固执着不肯醒悟，她也不忍心对他们怎么样。
盼儿狠狠闭了闭眼，纵身跃下了大海。
六
“阿臻！阿臻！”
盼儿胡乱抹去面上淋漓泪痕，连御风也忘了，深一脚浅一脚跑在沙里，跌跌撞撞扑向那个海神。
“你为什么不阻止啊？明明知道这种祭礼根本没用，只是白白牺牲？为什么眼看着你的子民死去啊？”
遥遥看见月色下横卧的白龙，盼儿不顾一切奔过去，只会反反复复质问白臻为什么。
白龙静静躺在沙滩上，依旧梦幻般流丽身形，从传说中走来的壮丽，可那雪色鳞甲之下翠绿眼睛，分明是入骨哀伤。
“盼儿……”白臻声音嘶哑，断在了这声呼唤之后。
“阿臻……”盼儿刚要拽着白臻跟自己走，便是吃惊瞪大了眼，好容易止住一瞬的泪水再次喷薄而出。
她的手，穿过了白龙的爪子，仿佛手下只是一片虚空。
她不敢置信再去触碰，其他的地方都好好的，她都可以真实触到，可那只龙爪，她无论用什么术法，无论多少次闭眼再睁开，都已消失。
“怎么会这样？”盼儿连唇都在颤抖。
“如你所见。”白臻温柔笑起来，努力拿完好的另一只龙爪抚摸盼儿的头，“我在逐步消失。”
“为什么……”盼儿失神反握住白臻的龙爪，眼泪再度漫溢出来。
“龙族在获得封地之时，便获封成了海神。盼儿，你可知道，什么是神祗？”白臻微微闭了眼，话音宛然叹息，“神祗，是由民众的向往、祈愿而生，他们承载着他的子民的希望，为他的子民带来庇佑与幸福。”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神祗是因为子民而生。”
盼儿一瞬有些发怔，却不期然有了几分不详预感，话音不觉游移起来:“你是说……”
“是啊，神祗因为信徒而生，亦会因为信徒而死。”白龙怅然看她，话音终于带上悲戚，“神祗的力量来自于得到的信仰，失去信仰的力量，就会消失……没有信徒的神祗，已不必存在了……”
“我……已经是不必存在了……”
“不会的！不会的！”盼儿一把拽住白臻，惶急地摇头，“你不会消失的……我去劝他们……劝他们重新信仰你……我信仰你！我来信仰你！你不要消失好不好……”
白臻默看着他的姑娘跪在他面前哭得撕心裂肺，明明心痛欲裂，却连抬起手来为她擦一擦眼泪也做不到。
他的力量，已经撑不住他的动作了。
他那么喜欢这个姑娘，可是，来不及了。
“没用的……一个人的信仰……杯水车薪……”
盼儿原本还缩在白龙爪间哭泣，听闻此言，却是烫到了一般骤然起身，狠狠咬住了牙。
“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
七
白尔烟跟着盼儿走进了那个珍珠贝，里面的情景着实令她大吃一惊。
“这是……”
珍珠贝内，分明是与外面那片海域一模一样的城镇，分明无水，空气中却满是海洋气息和海物香气，各家商铺忙忙碌碌开门迎客，大街小巷走着结束打渔享受浮生半日闲的居民，人人面上皆是平和而满足的笑意，整个小城默契陷入忙碌而愉快的劳作，享受着每一个大致相同的日子。
白尔烟很快明白过来，眉梢一挑:“这里是幻境？”
盼儿摇头，眉目一层忧色:“不，这里是假的。他们，却都是真的。”
白尔烟挑眉以示询问。
盼儿叹了口气，指尖点向小城中央的祭台:“看到了吗？”
白尔烟这才浮出讶色，出语有一瞬迟疑:“他……他把神格转给了你？！”
盼儿凄然闭眼，声音艰涩:“是啊……他让我成为了海神……还是永远不会死去的海神……否则，我怎么能在蕴珠之后还能活下去呢？”
八
距离上一次祭礼，过去了七天。
夏末的天仍是闷寂的热，村庄里仅有的田地被晒得怏怏，所有村民茫然坐在田边海畔，最开始还有人哭泣，到了现在，他们连眼泪也掉不出来了。
仅存的谷物支撑不过小城所有人的夏天，上次的祭祀毫无作用，他们仍未发现鱼，已经有人开始暗暗怨恨，说海神放弃了这里。
巫祝决定，再度开展祭礼。
他们仍坚信，只要送上的祭品足够，海神一定还会眷顾他们的。
红衣盛装的少女被强行拉出家门，她的父母在身后悲痛欲绝却只敢压抑着低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黑衣的巫者拖走，只留下一串哭声。
盼儿默默跟在了后面，闭眼打晕了那个满面悲戚的红衣少女。
被灌下毒药，割开手腕脚腕，红衣少女再度被巫祝无情推下祭台，而这一次，再也没有一个姑娘出来救她。
呼啸而过的风裹着海洋的气息，似乎带着熟悉却久违的水气，所有居民都欢呼雀跃起来，一心以为这一次他们一定能得到海神的眷顾。
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一心向往的海神就在他们的头顶，对着他们神色悲伤。
“盼儿，你这样子，没有用的。”
夜色下，白龙看着红衣少女从海中浮起，眸子忧伤，他的爪子连同尾巴都已消失无踪。
盼儿解除伪装抱住白龙，转眼已压不住啜泣:“我知道……我知道……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她是无辜的……而且，她是你的子民，是你的信仰……只要我一直这样下去……他们就既不用死，也能继续信仰你了……”
白龙本想说什么，话至尾音，只余叹息:“来不及的……盼儿……就算你可以一直救她们，她们又去哪里呢？祭礼越多，他们的信仰只会更少……而且，我不希望……我的信仰，需要用这种方式得到……”
“可我该怎么办……”盼儿扑在银龙鳞甲之间，哽咽至不成音，“我不想你死……”
天海之间，惟有这个少女拼力拥抱着那条银龙，凄戚声音传至很远。
却只有这片海，静默地听着。
而无可奈何。
九
又是一月过去。
祭礼仍在七天一次举行，盼儿仍是每次假扮成祭品少女参与海祭，将那些被救下的少女送入珍珠贝幻境。
她知道，白臻撑不住了。
现在，他的身躯已消失了一半，每日只能躺在海滩上用温润的碧绿眼睛温柔看她，却不能挪动身子再次抚摸她的额头。他很不敢幻化为人形，害怕盼儿看到他只余头和半身会忍不住哭出来。
不能再等下去了啊。
盼儿吻了吻白龙的眉心，强行将心头汹涌而来的悲哀压下去，决然转身。
还有最后一个法子了。
盼儿伸手，掌心，静静躺着那枚小小的珍珠贝，因了长久的把玩，已是光滑无比。
千年相伴，他们宛然共生的花朵早已彼此长入对方血脉，而那些从不曾言明的柔软情愫，亦绵延入彼此骨血，一寸寸枝繁叶茂，长成枝叶缠绵的巨木。
此情未言相思，却早已胜风月。
“阿臻……我……不想你死……”
一声缥缈长叹，盼儿指尖浮起清光，寸寸蔓开，扶摇着笼过盼儿全身，而隐约光幕间，属于人类的身姿渐次消逝，惊鸿一瞥的明亮珠光取代了光幕，消退在珍珠贝内一颗圆润珍珠上。
珍珠贝蕴珠成功，便必然是死。
而珍珠贝成灵之后再抛却性命蕴珠，珍珠会带着天生灵力，足以，将这小城中所有居民的记忆消除。
只要忘记，他们就可以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他们就可以仍旧信仰阿臻，而阿臻，终于可以活下来了。
即使，没有她。
珍珠之上，一痕水色蜿蜒而下，宛然，泪痕。
“盼儿……”
遥遥，谁的叹息，落在耳畔，耳鬓厮磨皆是温柔。
“我不会让你死的……”
谁的呼唤，坠在心头，一转一折俱是深情。
“我这一生……最为珍贵，从不是什么成神……而只是遇见你……”
谁的眼光，陨在掌心，百转千回，再不得还。
盼儿最后看到的一眼，是那风华烈烈的白龙，拖着半截身躯翱翔天际，惊起风雷万千，波涛浩淼间，偌大小城乍然卷过狂风，狂风过处，只余荒颓城镇，而其中沉眠的居民，却被这狂风卷入小小的珍珠贝，而后，怆然逝尽声音。
“盼儿……我把龙神之神格转为你……从今往后，你代我成神，好好活下去……”
风烟逝尽，苍蓝月下，只一个泪流满面的少女抱着龙珠跪倒在地。
只是，除了这永世静寂的海，谁也不知道。
十
“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白尔烟用力压住哽咽，转身若无其事问盼儿。
盼儿低眉，温柔地轻抚那颗光彩依旧的龙珠。
这么多年，沧海也做桑田，只有她和它，一如既往不曾改变。
“我想请你带走它。”盼儿仍旧未抬头，话音却多了解脱般释然，“带它去，它该去的地方。”
白尔烟一怔，立时摇头反驳:“不行。你如今活着全靠海神的供奉，没了它，你会死的。哥哥既然把它给你让你成为海神，表示要你好好活下去，我永远不会违逆哥哥的意思。”
盼儿仍是微笑，温柔却坚定将龙珠捧到白尔烟面前，道:“我知道，龙族只要有龙珠和龙骨，他们终有一日还会复活。龙骨我好好收在了海里，你现在把龙珠带回去。他，就可以回来了。你也想他回来对吗？”
白尔烟却是摇头越发坚定:“哥哥要你活下去，我绝不会让他伤心。”
盼儿却闭了眼:“可我，再也不想活在没有他的世界里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这个幻境里活着，名为活着，实则是被关在这个无形牢笼里。”盼儿伸手点过小城中匆匆路人，眉目悲戚，“他们也一样……永生，却过着永远一样的日子……对他们也太不公平……没有父母会当真怨恨自己的孩子，无论他们做了什么……”
白尔烟咬唇，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
“所以，我和他们，都应该解脱了……”盼儿温柔一笑，指尖点上白尔烟眉心，“阿臻的妹妹啊，我请求你，将我解脱出这个无望的轮回，可以吗？”
白尔烟闭眼，终究没有说出拒绝，只轻轻抬起了手，按照盼儿的要求，将她化为海水，永远留在这片他与她皆深爱着的海域。
珍珠贝被打碎，早该如幻境外小城遗迹般化入尘土的居民们都冲了出来，再度仰望暌违太久的海域，而后，带着纯净如初的笑意，虔诚跪拜这片给予他们生命的海域，以及那个为守护他们而死去的龙神，心满意足消逝在苍蓝海水中，迎接真正的新生。
而那个少女，自始至终微笑着，看着自己的身体，和多年前的恋人一样，一点一点化为透明，而后，化入苍蓝的天空、温柔的海水、清冷的月光……
她会在这里等着，等着无数年后，她的恋人再度回来，在这片她化成的海水间肆意游戏，再度，念起她的名字。
盼儿。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龙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