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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永遇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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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至十五,日至上元,是个极好的日子。
素日静谧的城镇难得言笑晏晏,平日各自沉浸生计的人们也收了柴米油盐之心沉浸在无边欣然中,人声蓊郁间,隐约可辨儿童欢快的笑闹同大人们不痛不痒的轻斥,纷涌人流里,时不时跃起一星灯火只入夜幕,衬得这清寂许久的的古刹也久违了烈烈明光。
已能够化出人形的华严立在荒颓大半的古刹之间遥望那片缤纷天空,一向冷淡的面上也再撑不住肃然,于满天星火之间弯出了一个缥缈笑意来。
阿蓼,你看到了吧,万世永乐,万民永乐。
如今,你开心吗?
一
阿蓼同华严的相遇,其实并不是多么美好的故事。
阿蓼是是因了天灾父母双亡不得不孤身逃亡因而时时灰头土脸的少女,华严是曾以永乐大钟之名饱受尊崇末了却因为灾厄之说被弃置破庙的大钟,他们的初见便是狂风暴雨中阿蓼欣喜若狂地将已经躺在地上的大钟当做天然的避风港躺了进去,并一躺就是一夜,风停雨止后才恋恋不舍地爬出来扬长而去,华严躺在原地默然看她消瘦背影,本因她将自己当做破铜烂铁而生气的三分郁气也无可奈何又落了地。
作为一尊佛钟,他在铸造之时便铭了满身经文,之后数年间均由高僧主持敲钟事宜,天长日久之下便渐渐生了灵智,并因了铭文同仪式影响,渐渐养出一幅严肃冷淡的性子,即使在此之后便屡遭变故,并因为城西有钟声会带来灾难的说法被弃置古刹,凄凄惨惨地埋进了泥里,依然维持了那冷傲却悲悯的性子。
时值天启,时局动荡,便是身处荒凉古刹也能从源源不断的流民中看出世事惨淡,那些家世完整甚至还颇有几分家底的人们都过得如此凄惨,何况这个小小少女,能孤身到此谁知道经过了多少磋磨,因而纵然阿蓼之后仍是日日前来且每每在风雨夜仍毫不客气将他当做遮蔽,华严仍是维持了淡然。
或许真是慈悲,也或许真是淡漠。
而这样的淡漠只维持到了第七夜,这夜的阿蓼仍是自觉前来,但与前面几日不同的是,这次的阿蓼带来了一个大包裹,布料缝隙间隐约可见锤子凿子等工具,当时便将华严的心揪得一紧——不是没听过穷困之时会有百姓拆了古物上珠玉嵌刻拿去换钱,也不是不知道自己身上负满当时名家手书的铭文,只要离了自己这不祥之物,势必还能再得青睐。
若是得了这些钱,也许这个姑娘就可以好好活下去了……
可是,到底不甘。
要知道,乐器之灵不比其他,即使已经成为乐灵,本体乐器受损仍会大伤元气,何况如今只有灵智的自己……可偏偏自己又只是一抹灵智,最大作用也不过引得本体大钟自鸣,何况现在还有陛下旨意道自己不详……本来好好一尊佛钟因了莫须有之名成为灾厄象征被弃置于此就足够令人灰心了,现在又加上深夜自鸣的传说,怕是真要坐实了祸患之名,到时候,可就不止剥去铭文这么简单了,弄不好,就是直接化回破铜烂铁了。
他倒不是怕回归铜丸铁水,毕竟就算还是大钟,那些举世瞩目交口称赞也与他无关,他唯一怕的,其实只是作为妖邪的象征而毁去,而后永远背负着那个莫须有的罪名引人唾弃——他本是佛钟,铭周身普度众生的经文,聆百年救苦救难的诫训,纵然因为身份不能亲自去普济世人,却也不能枉受着污名心安理得离开。
华严毕竟也在尘世浮沉百年,该有的心智也是有的,自然也能算清此时得失,知道忍一时之苦才是最好……
只是到底有些心寒,自己如今凄惨如此,本已有灵却还看她可怜容了她在钟内栖身,她不思回报也罢,竟还想毁去自己……
然而当他忍了满腔忧愤任那冰冷斧凿终于落在身上的一刹,那纷涌怨气却都刹那无影无踪了。
并不是他以为的刀削斧砍,却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轻柔细致。
他这才总算睁开眼。
二
入眼便是星疏月朗,平铺开一夜慨然爽气,而枝影扶摇间,那个瘦弱的少女正伏在大钟之上,周身散了一大堆工具,以专注到近乎虔诚的姿态在为他小心翼翼整理着已被尘泥青苔覆盖的表面。
他的心,便是突兀一软。
隔了一座巨钟,一夜月色,他只是默默听着阿蓼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般一股脑发泄下来的话——她说她叫阿蓼,祖上就是匠人,可是时局艰难,匠人越来越难找到活计,因而渐渐家道中落,双亲也因病早早过世,将她托付给了婶娘。偏偏此时又有了天灾,唯一一点家产败于天灾,还要被婶娘逼着交出最后一点粮食供养的侄儿,无奈之下才甩开了婶娘独自逃亡,然后流落到这。
她说她其实并不恨婶娘,亲疏有别,又何况侄儿年幼,顾念他也是人之常情。她不愿落人口舌却也不想白白送命,所以宁可独自逃亡,然后是生是死就都没有怨言了。
她说她也没想到自己可以运气这么好,一个人颠沛流离还没有丢了性命,还能找到这么好的地方安身,这里的人也很好,明明都不容易,隔壁的大娘却还能每天偷偷匀她一点馒头配了野菜度日……
她说她其实并不想藏身大钟之中,因为毕竟这大钟是当年她先祖参与铸造的,一直以来都是他们家的骄傲,所以她耳濡目染也十分喜爱永乐大钟,只是她没有料到这尊举世瞩目的大钟会这么惨惨淡淡地埋身泥土,所以才会只当个普通大钟栖身,如今既然凭借铭文认出了他,自然会好好对待他,一来弥补当初不敬之罪,二来也算是不辜负先祖们的心血……
她说了很多很多,华严便也一直听着,斧凿的声音始终叮叮当当,他却莫名觉得很安静——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纯粹的安心了。
昔年他还是世人尊崇的永乐大钟时,晨昏定醒对的都是阿弥陀佛,很难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一瞬间思量思量他的生死来去,之后被众人嫌恶落入泥土每天沐浴在惶恐鄙夷淡漠间也只是默然思考为什么是自己经历这种种——无论什么时候,他似乎都只是听着他人的故事,置身事外地给一点或怜悯或冷淡的反应,而从来没有真正进入其中,给一个发自内心的反应。
然而,这一次,他却突然觉得,很想真正看一看这个故事。
三
华严毕竟只是一抹灵智,不能为人所见,思来想去便选择了以梦境交谈——不仅仅是感念于她如此窘境下还能记挂着整理自己,也是实在好奇为什么一个饱经风霜的人还能有如此澄澈之心。
是的,在他仅仅因为无聊而入了阿蓼梦境后,才讶然发现阿蓼的梦境竟真和她的人一样简单,山水明净风物灵秀,完全看不出任何怨气积聚而生的黑暗,着实让华严大吃了一惊——本已倾颓大半却在梦境中被补好的亭台楼阁,本已伏尸深巷如今却好端端走在街头的人们,甚至于本被破坏殆尽如今却依旧青翠到仿佛从未经过祸乱的林木……
末了,他看到了自己。
早被风霜磋磨得一片凄惨的大钟在她的梦境里恢复了辉煌风姿,正以一种从未受过挫折的傲然姿态悬在万寿寺,顾自于风中招摇着恍然亘古的钟声。
而那个少女阿蓼,依旧衣衫褴褛站在钟下,眉目安静地仰望那尊大钟,分明并非跪姿,也没有手持供奉,却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人更加虔诚,更加温柔。
他的脚步便不由断在了那里,心中突兀多了一股涩软。
原来还是有人愿意相信他……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阿蓼也终于转过了头,四目相对的一刹,他本能地想要逃跑,却被阿蓼乍然明亮起来的笑容钉在了原地,只能愣愣地看着她十分开心地走过来,对他毫无心机地弯了眉眼。
就在那一个瞬间,华严便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四
华严和阿蓼就这样熟络了起来。
阿蓼以为他只是自己梦中幻想出来的慰藉,对他便再无敬畏惶恐,倒真拿他当了个友人,为他取名华严,并将自己游走人世的见闻和平日的喜怒哀乐都讲给华严,顺手缠着华严将他的忧愁烦恼也交付给自己一起解决,华严感念她的赤诚,便也不再多说,一心一意地做好阿蓼梦中的友人,天长日久下来,也算是结出了别样的默契。
而这一切平静,终止在那个人的到来。
那是个游侠打扮的男子,俊朗容色掩在满面血污之下,矫健身姿也因了遍体鳞伤成了踉踉跄跄,再加上身后牵扯的一串锦衣卫,连不屑尘事的华严都知道应该无视,阿蓼却不管不顾留了那人躲避。
想当然地,阿蓼被无孔不入的锦衣卫牵连了出来。
华严同阿蓼相识已久,又有佛钟之性,自然不能眼看两人赴死,咬牙思量了半天,算着已经成了祸患便也不在乎加一重罪名,当下便催动原身大钟自鸣了起来。
其时永乐大钟的不详名头已十分盛大,乍闻大钟自鸣,那几个锦衣卫一时也露了怯,正被那蛰伏的男子捉住破绽,几道暗器便送了那几个酒囊饭袋归西,而后才得了空过来谨慎道谢。
他说他本是江湖人,看不惯那狗官草菅人命才毅然出手,结果惹上了这一串牛皮糖吗,锦衣卫又人多势众,他再怎么厉害也是独木难支,幸亏姑娘相助……
他絮絮说了很多很多,然而华严知道,他和阿蓼谁都没有听进去。
五
当夜,华严再度入了阿蓼的梦。
不出所料,阿蓼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一如既往的风清月朗,而共赏此景的人却已是别一番心思了。
华严知道阿蓼是认出他了,平日在梦境中,他便没有避讳过自己身份,然而当时阿蓼只当是自己梦中慰藉并没有当一回事——至于之后,则是已经因为那点说不清的心思,连怀疑也不忍了。
但是今夜之事过后,此事怕是终于要明晰了。
不知为何,冷淡如华严,一时间,竟也多了几分忐忑。
按理来说,他并不应该如此心虚的——大钟生灵,本来就十分荒诞,就算他肯据实相告,阿蓼也未能相信,或者相信之后没有惶恐厌恶,他顺了阿蓼的猜测伪装成梦中幻想,也在情理之中。
更何况,天长日久之下,阿蓼对他还依赖渐深,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顺着阿蓼的心思走下去……
只是……他到底还是不忍……
阿蓼却没有看他,钟楼之下的一把背影,即使梦中看来,也是惨淡的瘦,华严心头隐约一动,似有一丝酸涩浮起,一转之后,又在阿蓼的话间消逝了个干净。
她说,你在,就好了。
此言一出,华严便心知肚明了。
阿蓼是个聪明的姑娘,当然清楚非人之别,何况还有华严虽未说明却表现得清楚的态度,所以她无论是真释怀还是假放下,至少都会在面子上给予彼此一个平静的结束。
而这,也应该就是华严所求了——非人之物,又有百年沉浮,于情于理,都不适合再谈风月。
是的,本该正是如此……
六
男子并没有停留多久,一夜过去便匆匆辞行,说不能再连累他人,阿蓼担心他如此重伤还要奔波,很是劝了几句,然而都未曾阻下,便也任了他去。
然而就在此刻,变故陡生。
原来昨夜离去的锦衣卫到底不甘因为鬼神之说失去建功立业机会,今夜便带了大部队前来报仇,刹那便将古刹围了个水泄不通,甚至连火油都带了来,俨然一副斩草除根的架势——而此时在场的两人,一个重伤未愈,一个干脆手无缚鸡之力……
华严只觉遍身一热又一冷。
热自然是出自惊怒,冷,却是出自无可奈何。
偏偏他只是一尊钟……拼尽了全力能出口的也只是一视同仁的巨响,一旦动用便是两败俱伤,根本阻止不了那些刀光剑影……
万幸那侠客男子还是个真汉子,如此情境下竟还没有舍了阿蓼自去逃命,而是咬了牙护着阿蓼一路冲杀,一副血肉之躯既做饵又做盾,生生拼着不要命的架势冲开了一条血路,连那原本柔弱的少女,也在男子的舍身相护之下激出十分血性,拼着废一条命也要帮那男子咬断偷袭者的手腕……
如果他也能化身为人,是否就不必再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此?哪怕其实他能做的也只是陪他们赴死?
如果能化身为人……
七
那道热血,自阿蓼臂上飞落寂寥泥间的大钟,连带着那滚烫的愤、热烈的恨一同蕴入大钟肌理,将一如当初铸钟铜汁的热流汹涌铺遍华严全身,从本不该出现的手足一路蜿蜒到躯干,最后融汇在终于完整的一颗心上。
而后,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曾经名震天下赞许誉漫天却因为莫须有之名沉寂了许久的豪阔钟声。
那钟声,起自古刹间负手傲立的白衣男子,却落在浸在尘泥里的大钟之上,分明只是一视同仁地震响,却如有灵性般绕过了已成血人的男子和阿蓼,狠狠侵压在满院飞鱼服之间,并一步步将那些趾高气昂的身影压迫成昏迷不醒的烂肉,直至满院唯有他们三人站立,才总算停下了烈烈之声。
而后,他才看到血色间两张如出一辙惊讶却又泾渭分明欢喜的脸。
男子自然是严肃讶然配释然欢喜,阿蓼,却是了然惊讶同忧然欢喜。
末了,却都殊途同归成风霜过尽的平静。
八
华严亲自送了阿蓼与那男子到码头,得罪了锦衣卫,此地必然是不能待了,而华严虽已成人形,毕竟还是灵怪,不能永久守着阿蓼,于是,便求了那男子带走阿蓼,连夜走水路前往离此千里之远的小镇避难。
阿蓼也知道事情轻重,走的时候,便一直很配合。
只是就在上传前一刻,阿蓼突兀停了步,转过来的一张脸上已经满是泪痕。
尽管如此,她的声音竟然还是温柔的。
她说,此一别便是天涯永隔了。
华严心中分明也是酸涩,末了,却也只能道一句非人哉来。
非人哉,自然不能与人期行。
而她仍是笑,说早知今日,我实在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看了她那般决然的神色,华严那一句阻止,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早知今日……
“妾拟将身嫁与……”
本该续上的那句,她没有说下去,而他也没有问下去,一如初见的星疏月朗里,她收了泪眼,拼力对他笑出春光婉转,而最后落笔的却是一句不能羞。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可她知道,他与她连这个弃字,也不能有。
所以,如此艰难才出口的剖白,也只成了不能羞。
九
华严还是看着阿蓼上了船,掌心只多了一卷阿蓼手抄的《华严经》,一笔一划落得均是肃然,却唯独在末尾,娟秀地添了一行小字,万世永乐,万民永乐。
华严便突兀笑出了声。
然后,当夜的再度有幸聆听了一场钟鸣。
属于永乐大钟的古朴声音,却起的是一段凤求凰的调子。
然而,却也仅此而已。
很多年后,永乐大钟重回众人视线,依旧享的是万人尊崇,甚至还得了乾隆帝亲题“华严觉海”大匾高悬于钟楼之上,他却再无任何心潮起伏。
阿蓼已经离开许久,当年分别之后,她随那侠客男子到了那个小镇,便留在了那里,以华蓼之名带发修行施衣赠粥,过完了一世,而华严也果然遂了和她的约定,此后数年始终专心祈愿世人永乐。
直到很多年后,当真祈到了永乐。
他想,这约莫也就是他的一生了,半生痴妄半生醒,半生执迷,半生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