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笼中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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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之后，白凤依然觉得，雀阁是他生平仅见的高大建筑。不仅高大，而且华美。它巍然矗立于韩都新郑之中，背后是看不清深度的蓝色的穹宇，饶是周围的将军府建筑都是全韩国首屈一指的高峻华丽，却没有一座能够与它一争高低，一点也不能。
十三岁时的白凤，迷上了坐在最靠近雀阁的楼台的飞檐上，眺望雀阁优美的窗棂和昏黄的琉璃，在他瞥见了雀阁上少女的倩影之后。
他已经确定少女应该是名琴师，之所以说是琴师而非琴姬，是因为“师”乃工艺高绝之人，以弄玉所展现出来的感觉，唤“姬”反而鄙薄了她。白凤只学过一年多时间的琴，只粗粗会个指法，但少女淡静悠然的情态、若有玄妙的指法，都宣示着对方琴艺的不俗。白凤虽然听不到，但他这样的少年，天生便懂得用心去体会世间万物的无声之韵。
少女似乎很无聊，与往年被掳来的整日哭哭啼啼的莺莺燕燕们，她的沉默淡然显得如此的不同，整日里只是静坐，或是沉思，或是在镜前默然望着自己新妆后的面容，大多数时间则是在弹琴。尽管没有琴，但她显然并不拘于乐器的限制，无论是有是无，她都一般能够沉浸在自己的琴曲世界之中。
白凤不知道那是怎样一个世界，但他很好奇，以姬无夜的财力，为何宁可用金屋珠玉将少女包裹起来，也不愿意给她一面哪怕并不上好的琴？沉溺声色如他，竟会放弃这样的听觉享受，真是一桩奇事。
第九天，又一次在巡查时“无意中”路过雀阁，白凤无声的推开侧面的窗棂。少女依旧在弹琴，只是没过多久，便被无意中飞进雀阁、落在手边的一只白色的小鸟引开注意力。
白凤记得那只小鸟，那是墨鸦和他打赌，从大将军的猎鹰的利爪下救下的小白鸟，起因是他执行完杀人任务，心情正差，为缓解情绪，两人决定救一条生命试试看。拯救的感觉果然比掠夺更加愉快轻松，可白凤的心情却好不起来，因为那场赌他输了。作为打赌的条件，墨鸦要求他陪自己去看雀阁新进驻的美女——正是这个赌，让白凤见到了少女。
这是白凤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那淡淡的笑意从黑色的眼眸里化开，像最柔润的风，在如玉的脸上漾了开去。她含着笑，伸手让小鸟跳到自己指尖上，含着笑逗弄着小鸟嫣红小巧的喙，也含着笑跟小鸟说话，尽管它根本就听不懂。
小鸟只停留了一小会儿，便拍拍翅膀飞走了。不知道是不是认出了救命恩人，它竟然是朝着白凤藏身的方向飞了过来。白凤心一跳，连忙几个起落远离了雀阁，只在临走前，望见了少女瞥来的目光，依旧是如玉的墨瞳，皓洁的脸上又恢复了他所熟悉的默然，却无端的透出股失落与寂寥。
白凤忽然明白，一直停驻在少女眉间的沉郁并不是超然物外的悠然，而是无力挣扎之后的认命与寂寞。
与世隔绝，除了姬无夜之外哪怕是侍女也不能与她说话；生活虽然锦衣玉食但是唯独没有自由，甚至连弹一弹自己所爱的琴都成了一种奢望。这样的日子是给空心傀儡过的，而不是该给人过的生活。
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墨鸦悠哉悠哉的从他身后落下，顺着他的目光一望，登时笑了：“你最近很闲啊，怎么总是在这一带巡逻？”心知小少年绝不会坦诚自己的心思，所以没待白凤反驳，他便很快的接着道，“我打听到美女的名字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听？”
这个故意吊人胃口的家伙！
“没兴趣！”白凤没有理他，他了解墨鸦，每次都以看着他心急炸毛的样子为乐，十足的恶趣味——反正每次没过几弹指就会告诉他，他才不着急。
出乎意料的，这次墨鸦竟然不吭声了。于是白凤急了，强忍着装出一副“我没兴趣”实则谁都看出来他非常着急的表情，悄悄地拿眼角瞥墨鸦。这幅表情被对方尽收眼底，墨鸦见状，嘴角一斜：“真的没兴趣？你的表情……可不是这样的。”
白凤恨恨的扭回头，决定不再理他。墨鸦见小少年真的炸了毛，便飞快的道：“弄玉。”他双手抱胸，瞥着白凤默默竖起耳朵的样子，无声的憋笑，“好心告诉你了，她叫弄玉，听清楚了没？”
弄玉。
白凤在心底默念着，他记得幼时曾听过一个秦国的故事，关于一名有着相同名字的秦国公主。
箫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
弄玉吹箫，凤凰来仪——原来她叫弄玉。
白凤抬头，望向远处雀阁最高层上那个依稀仍在隔空抚琴的女子，忽然明白了这些日子一来闷在胸间的感觉是什么——他想听弄玉弹琴。
不知道她的琴声，能不能像秦嬴弄玉的箫声那样，引来凤凰。
白凤决定买一面琴送给弄玉。姬无夜对府中豢养的刺客们出手颇大方，白凤从十岁入府，三年下来积攒的银钱已颇为可观，至少买一面琴是绰绰有余的。可惜他逛遍了全新郑的乐器行，愣是没有看到一件自己满意的，要么就是音色太差，要么就是琴身的花纹太粗糙，偶尔遇到自己满意的，偏偏又买不起。他虽然当了三年的刺客杀手，手上沾了不少鲜血，但让他为了一面琴去杀人夺物，这么没品的事还是干不出来的。是以到了最后，他只好闷闷不乐的买了自己可负担范围内最昂贵的一面琴回来，扔在自己屋子里盯了又盯，怎么看怎么与弄玉皓洁温润的样貌相去甚远，然而既然已经买了回来，便只能是它了。于是白凤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趁着弄玉照镜子的功夫，偷偷摸摸的把琴放在了她常静坐弹琴的漆案上，然后悄悄落在自己第一次偷看弄玉的窗子外，侧耳细听她的反应。
看到琴，弄玉探出的手动作很慢，似乎在心中描摹过无数遍，直至真的等到了这一刻的来临，反而怯然迟疑了起来。然而手指与琴弦的距离何其之短，即使动作再慢，指尖触到丝弦冰凉的温度，也不过是一个呼吸间。
她娴熟而沉凝的按弦，指尖一拨，便有流珠飞瀑般的声音自震动的丝弦间颤出。白凤霍然回头，那一声震颤似乎颤在了他心底，惊起了无数飞鸟簌簌振羽的声音。
那琴音极空旷，静谧，却又似乎透着股浩浩冥冥的茫然感。在琴声中，那日飞走的小白鸟不知从何处闪出，落在了被临时充作琴桌的漆案边。一只过后，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白凤睁大眼睛，望见无数鸟儿从四面八方飞来，停在漆案上、窗棂上、栏杆上。数不清的鸟儿，五颜六色的鸟儿，羽饰在风中摆舞，白凤觉得连自己都化作了一只鸟儿，飞翔在青苍浩大的天地间，循着那琴声的风拍动着翅膀，寻找着自己的方向。
百鸟咸集，今日的雀阁成了名符其实的雀阁。
琴声停了，却似乎仍袅袅于白凤的耳间。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越过了被下意识划为禁区的窗棂，站在了雀阁之内。
弄玉仍坐在那里，浅黄淡绿的罗衣罗裙，一望便觉得满目沉静。
“世间万物，飞禽走兽，都是有灵性的。”她似乎在自言自语，鸦羽般的鬓边是绿松石的珠钗，随着她如玉的声音而微微晃动着，是静谧如斯的冷翠，“只要有心，就能感觉到乐曲中的真意。这首曲子叫《空山鸟语》，迷失在幽谷中的鸟儿，独自飞翔在这偌大的天地间，却不知自己该飞往何方。”
她微微侧头，竟然看向了白凤，微一颔首：“谢谢你的礼物。”
她说这话时眼底尚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这让她终于褪去了惯常的死灰般的沉静，有了一点女孩子的样子，毕竟看样貌，她还只是个十六七岁上下的少女。
白凤没有问她是怎样知道自己站在她身后的，她这样的少女，天生便可以感知到寻常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察觉到的东西，尽管她自己也只是一名纤纤弱质的女子。他望向她的目光有些怔怔的，她却回过了头，含笑道：“还有一首曲子，写的是一种最特别的鸟，它是百鸟之首，但是在它的生命之路上，必须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毁灭。当它历尽磨难分离冲破死亡的绝境，它将获得新生。”说到最后，弄玉有些出了神，净秀的眉间不知怎的露出几丝迷惘和悲戚之色。待她回过神，再看白凤时，却发现小少年正抬手擦去不知何时落下的泪。
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呢。弄玉在心底叹息道，她递了丝帕过去给他擦眼泪，白凤自然而然的伸手，便想接过去。
“你应该很清楚，虽然雀阁应有尽有，但它始终是一座牢笼，漂亮，但却坚不可摧。”墨鸦的声音从身后盘旋而起。
白凤的手触电般收了回来，脸下意识的一白，他循着声音转过头，见墨鸦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雀阁外侧的木饰柱上，此刻正侧头盯着他，两道墨眉少见的立了起来，这样冷峻的神色，只在白凤最初当杀手却对猎物不忍下手时在对方的脸上看到过。墨鸦应该是最适合夜色的男子，墨发黑眼，鸦色的领羽在夜风中颤拂，背后是一片无边际的黑暗，沉寂而危险——一如死亡。
乌鸦，原本就是黑暗而不详的生物。
“还不走？”墨鸦厉声道，虽然是问句，但语气却是带着警告。弄玉的手还伸在那里，白凤却再不敢多看她一眼，只是足尖轻轻的一点，沉默的退出了雀阁。
从高耸入云的九重玲珑楼阁上一跃而下，闭上眼睛感受着周围气流的波动，小少年却再也无法像往常一样沉浸在幻想世界的自由里。
他忽然意识到，即使出了雀阁，他自己、弄玉，甚至墨鸦，仍旧处在一座看不见的牢笼之中，像一只迷失了巢穴方向的鸟儿，茫然在这方空洞天地所化成的笼子里飞舞，不得解脱。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笼中鸟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