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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病人 ...

  •   关东密闻录
      珍惜爱你的人和你所爱的人
      ——题记

      一 病人
      密不透风的森林,桦树枝搭成的撮罗子,这些已经离我很遥远了,甚至让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它们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阿爸、额娘、姐姐也是。
      每当到了春天,山雀鸣叫的时候,阿爸会在山上找出一棵粗大的树,在根部用砍刀砍出人脸的样子,然后敬上酒和狍子肉,磕头祈祷,这就是我们的山神——“白纳查”的神位,它会保佑我们。
      这个春天,没有阿爸,山雀,白纳查,只有我一人,流浪,流浪,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惶惶不可终日。我想离开这里,明知是找死的事情,但我仍断不了这个念头。
      “离开?离开这里你就不灵了。”
      说话的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按辈分应叫他老表,我现在就暂住在他这里,他小孩得了病,又不敢送到医院让日本人看,只得找我。
      “我已经很久不跳神了。”我说,跳神所需要的东西,在逃出来的时候一件也没带出来。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为这个可怜的孩子调一些药汤。老表愁眉苦脸了许久,最后拿出一张皱巴巴的一元钱。
      没有接过钱,我收拾一下行李,离开老表的家。
      神祗啊,你去了哪里?我的狐仙已经很久没有和我说话,哪怕是在梦里。也许……是她饿了罢,没有供品,没有人来敬,连我这个德勒库萨满(二等流浪萨满)也快被饿死。
      明明是春天,树却没有发芽,连天空都是铅一般的灰色……这个世界病了。
      头一晕,差点栽倒在地上。我手扶着冷冰冰的墙,慢慢靠在上面,腿却不听话地软了下去,直到我坐到地上。看不见路的尽头。没有春天,没有任何希望,这就是所谓的“满洲国”,让我的家人在一夜间消失的地方。
      饿死也好……起码……我会和姐姐在另一个世界相见……
      “你就是何梦溪?”
      不知在什么时候,我的周围出现几个中年男子,都带着墨镜,将我围在墙脚。
      “你们……是谁……”他们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家少爷病了,想去请你看一下。”
      “我已经不跳神了。”我努力站起来。
      “没关系,既然是从白银纳出来的人……”领头的人挥了一下手,剩下几个架着我的胳膊将我强行塞进路边一辆汽车里。作为一个快饿死的人,我没有反抗,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
      汽车不知开了多久,驶入一个偌大的院子里。我被拽了出来,领头的大汉不让我乱看,直接将我拉到楼上。
      “带他去吃饭,吃饱了治病。”
      我被带到一个狭小的房间,一个大汉端来一碗米饭,然后将我反锁在房间里。老天!居然是白米饭!也许是神祗在保佑我?我没有想太多,狼吞虎咽地将这碗救命的饭吞下肚。
      刚放下饭碗,门开了,有人丢给我一套萨满穿的神服,还有狍子皮鼓什么的。一开始我被吓了一条,后来……哭笑不得。
      这是只有女萨满才能穿的!而且是大萨满!
      这些人想干什么?我可没男扮女装的癖好,何况我又不是大萨满。
      倒是狍子皮神鼓我可以用,虽说有些年头。当我的手指轻轻在鼓面上敲了一下之后,整个人僵住了。
      她……是被杀死的……这面鼓,还有这套行头的主人……
      有人在敲门,一声接着一声,敲在我的心坎上。
      出现在眼前的,是漫天大雪之中,倒在枪口下的女人,还有其他许多人。

      一定要将密码本偷出来,今天是最后期限了,过了晚上九点,那个日本报务员就会乘火车离开这座城市。
      汪清雨默默点了一支烟,今天的运气确实不好——早上看见两只麻雀,于是随手占了一卦,卦相显示今天不宜出行。没想到下午戴老板的联络人来了,板着一张本来就不怎么好看的老脸,勒令他在日本报务员离开D市之前将密码本搞到手,不然新账旧账一块儿算,按蓝衣社家法——枪决。
      “那个死老头……”汪清雨无奈地拍了拍脑门,他看见了那个日本报务员——他走进了关东军的司令部——这可不好办,要么等着他出来实施抢劫,要么深入虎穴去取。
      等他出来……不可能,到那时报务员身后会跟着保镖。
      只有偷偷潜进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长叹一声,将抽了半截的烟狠狠丢在地上,抬头看着天空。
      现在是下午5点,离开D市的火车9点钟出发,到了7点左右天就会黒下来……这样说他还有2个小时时间。
      “MD……豁出去了……”
      汪清雨钻入街对面的一家咖啡店,慢慢消磨时光。时间过得很快,浓重的暗色重重渲染了本来就不明朗的苍穹。汪清雨走出咖啡店,转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脱去外衣换上黑色的夜行服。
      接着夜色,他跳上一堵墙的顶端,然后又猫腰窜到房顶上,从一个豁口钻了进去——关东军的司令部防卫再严密,也有出漏洞的地方,而且这个地方他已经注意很久了。
      那个报务员……到底在哪个房间?虽然他记得他的长相,但是这里房间多,人也多,加上活动范围狭小,汪清雨觉得很难找。
      “干脆算一卦吧。”
      他从兜里摸出一枚乾隆币——在来D市之前,他是军统里数一数二的“神算手”——直到在酒席上出言不逊得罪了唐纵毛人凤等一干元老,于是被发配到敌占区。如果随便给他个身份当掩护他也无所谓——不管在中国人手里还是在日本人手里,D市始终是个花花世界,丝毫不影响他寻找各种乐趣,但是唐纵似乎存心整他,把他送进一所教堂当牧师。对于心怀鬼胎的上司,汪清雨气得直咬牙,可是他没办法,唐纵的理由实在是冠冕堂皇极了——汪清雨是个中俄混血儿,金发碧眼,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中国人,何况他手上的护照显示他是白俄难民。日本人很喜欢从俄罗斯——现在是叫苏联——逃出来的难民,想尽办法拉拢。因为这些人反对自己祖国现在的政权,和日本人所希望的一样。
      硬币被三次抛起,三次落在手心里。原本应该用三枚硬币,现在汪清雨只用一枚来占——还是现场条件的限制,他不能发出任何声响。三次都是背面——“老阳”,他将结果默默记在心里。
      还需要6次,才能将一个卦相占出来。
      突然,下面的日本哨兵大声喊了起来。汪清雨心里咯噔一下:被发现了!他紧紧攥住腰间的枪,全身进入警戒状态——就像一只紧紧缩成一团的毒蛇,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用毒牙致猎物于死地。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下面的人乱作一团,枪声四起,可是没有一个人一颗子弹出现在汪清雨面前,反倒是——
      对面房屋的房顶上,一个白色的身影如猫般矫健,他飞快穿梭着,密集的子弹没有打到他,他反倒抄起一挺机关枪,向下面扫射起来——是个高手,汪清雨想,就算在军统,也没有人有如此伸手和胆量。
      □□?
      就在汪清雨猜测的时候,那人跃过房屋间的间隔,向自己躲藏的地方飞奔而来,枪声也随之跟了过来。汪清雨连叫不妙,刚想躲,那人已经冲到自己面前。
      是个女孩!而且不是中国人!她居然不穿夜行服反倒是穿着一身花格子的连衣裙!
      “这个地方借我!”
      “喂!”
      汪清雨刚想抗议,少女一梭子弹打在离他脑袋不远的墙头上。
      “好好……我撤退,姑娘保重。”
      汪清雨跳了下去,心里一直在骂:MD,这次的任务泡汤了!经费被扣不说,还会被戴老板骂个狗血喷头!
      不过……那个女孩,胆子真够大的,袭击关东军司令部。而且她用的机关枪是苏式的——哦……是苏联人,汪清雨拍了一下巴掌,兀自笑了一下。
      也许她和自己的任务一样,毕竟那套密码本的诱惑实在是大。
      希望她好运。
      趁着宪兵队没封锁全城,汪清雨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脱下夜行服,就在他刚迈出脚步向教堂的方向走去的时候,身后的司令部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看来,今天真的是不宜出行。

      “怎么了?”
      “没……”我放下神鼓。
      “怎么,萨满不是都穿这一套的吗?”
      “不是……”我摇摇头,“这是满族萨满穿的,我是鄂伦春人。”
      “真是麻烦,你等着,我在给你弄一套。”
      “不用不用!”
      我连忙说,如果为了我的行头去杀人,我宁愿不要。
      话说回来,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他们怎么直到我是萨满,是白银纳人?还有,为什么要杀一个受人尊敬的大萨满?
      预感犹如夜幕般降临。
      我拿着鼓,跟在那人身后走出房间,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墙上那些画更加重了我心中的阴霾。
      现在,我在日本人手里……
      他把我带到走廊最尽头的那扇门前,门被打开,里面有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还有一个穿军装的人。
      “何先生,我们这次请你来没有其他意思,只想让你帮忙救活一个人。”穿军装的那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鹰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
      不会伤害我?那么我的家人,又是谁……我在害怕,可是害怕已经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穿白大褂的医生拉开房间一角的帘子,那里有一张床,躺在上面的,是个看起来半死不活的人。
      “何先生请。”
      军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忐忑不安地走到床前,自己端详那个人的脸。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估计比我大不了几岁,而且棱角分明,他双目紧闭,像是沉沉地睡了,又像是在闭目思考什么问题。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先看看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吧,如果是昏厥的话针灸就能醒,若是其他疾病,就要请神来治了——好在我领的神是狐仙,能治的病很多。
      我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一种触电的感觉从指尖穿了过来,还有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传到我的身体,我的手就像磁铁般紧紧地被吸住了,力量沿着手臂向上,刺入大脑。
      我惨叫起来,那些医生连忙将我从他身旁拉开。那个军官似乎对此很有兴趣,起身走过来。
      “怎么样?”他问,嘴角分明在笑。
      “他……也是……萨满……”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说。

      “他……也是……萨满……”
      “萨满?”军官哈哈大笑起来,“如果他是萨满我就是天皇!你们□□人就是爱耍一些小花招——告诉你,他是——”
      “他是谁和我没关系,我只想救人,仅此而已。”
      我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平稳下来。其实心里早已满是疑问:这个人是谁?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力量?他所领的神不是我们一般的小萨满所能领到的,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应该是某一族的莫昆(氏族)萨满——大萨满 ,就像我的额娘和姐姐。
      “那么,你就把他治好啊,何先生。萨满的病不是只有萨满才能治吗?”
      “没错……但是我只是个小萨满,如果想救他,必需找一个法力比我高的。”我扬了扬手中的鼓,“比如这面鼓的主人。”
      领子被一把揪住,黒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的眼睛。
      “你想说不干是吧,我明白,你有拒绝同我们合作的理由。你的村庄在731部队的一次行动中消失了,不是吗?”
      我没有说话。
      “说来也奇怪,那片区域到现在也没有任何人进去过,是天灾,还是你们和□□一起搞的鬼?”
      “你们把白纳查惹恼了。”
      “白纳查?山神?哈哈哈哈——”军官狂笑不止,“愚昧落后的□□人。”
      面对枪口,方才的恐惧消失了,真正可怜而愚蠢的,不是我,而你们是这些丧失了良的人。当人类心中最后那一点良知泯灭的时候,人,就成了魔鬼,没有任何喜怒哀乐,唯一能做到的,只有杀戮,不断地杀戮。
      “既然你没有用,那么我们会另外再找一个,反正你们□□人多得是,不过呢……你不能离开这里了,毕竟你是唯一在那次行动中活下来的,很有研究价值呢。”
      我的命如蝼蚁,死亡,对于我来说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但是我并不害怕——人的灵魂会到另一个世界去,那里没有战争与饥饿的折磨。
      “叫731的人过来。”
      军官吩咐到,一个白大褂去开门,不料惨叫一声,软软地倒在地板上。
      “怎么了?!”
      外面,枪声响成一片。一个日本兵跑进来叽哩呱啦说了几句,房间里的人乱作一团,军官啐了一口,将我推到一边。
      枪声,还有爆炸声,越来越近。时不时有子弹飞到房间里,我趴在地板上,刚想往床底下钻,不料被吓了一跳。
      “嘘——”
      “你……”
      昏迷不醒的神秘人居然活了过来,床下最安全的地方被他占领了。他一把捂住我的嘴,将我拖了进去。
      “那混蛋手里有枪吧!”
      “谁?”
      “就是刚才扬言要把你送进731的。”
      “原来你早就醒了!”我叫起来。
      “不是早就!而是刚刚!听好了,你在这里躲好,老子要——”
      他从床底下冲了出去,扑向那个军官,只听军官惨叫一声,倒下了,在他倒下之前,我听到了脖子被扭断的声响。
      “老子要复活啦——”
      一把枪出现在他手里,迸发出金色的火焰,伴着一声又一声枪响和惊恐的惨叫,房间里的人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
      “走运走运,都是没带枪的白衣恶魔。” 转了半个圈,他兴奋地擦着手中的枪“唔!居然是勃朗宁!这次真的是大赚一笔!喂——别躲了,人全都死翘翘了!”
      “你是谁?”我从床下爬起来,“是莫昆萨满吗?”
      “啥?萨满?别开玩笑了,老弟,我可不是鄂伦春人。”
      “你说谎,领没领过神,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他没有说话,拉起我的胳膊就跑,奇怪的是,他身体里的神,消失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从这该死的地方出去而不是讨论萨满不萨满的问题。”
      “喂——等一下——很痛的——”
      他什么也没听见,拉着我飞快地逃。现在,我的四周,充斥着火焰和硝烟,还有雨点般的枪声和人临死之前的惨叫。我们就这样一直冲出大楼,冲到院子里,没有人阻拦。
      “是谁这么大胆啊,敢在这里大开杀戒。”他环顾四周,“武器库被炸了,还有……My God,该不会是张老大的人……”
      “喂!你们!”
      终于有人注意到我们两个的存在,他一抬手,说话的那人应声倒下。
      又是一个恶魔。
      “怎么,怕了?小萨满?”
      “没有。”似曾相识的场景,我经历过。
      “别用这种怜悯的眼神看他们,他们不配。”他捡起地上掉落的枪,“虽然不知是哪位英雄好汉干的,我刘某人也要捧捧场!”
      他姓刘?这不是鄂伦春人的姓。
      “别再杀人了!”
      “如果你不杀人,别人就会杀你!”他吼道,双手持枪,开始向周围惊惶失措的人们射击。
      “找个地方躲起来!小萨满!这枪我使得不顺手,会走火的!”
      子弹在我头顶呼啸而过,我拼命地跑,想要从这里逃,可是周围的火焰和血海让我迷失方向。在今夜无数的人死去了,无数父母失去他们的孩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
      别用这种怜悯的眼神看他们,他们不配……那个人,也许和我一样,因为他们失去了自己的亲人。
      一报还一报,何时休?
      脚底一滑,我栽在血泊中,看见一张死人的脸孔。
      我也会和死人一样……
      “柯尔特依尔……”
      我也会死去……
      “柯尔特依尔……”
      是谁?在呼唤我的名字?柯尔特依尔。
      库琳,是你吗?我的神,我的狐仙。
      “抱歉……我很久没有敬你……”
      “柯尔特依尔,起来,你不应该倒在这里。”
      是的,我不应该倒在这里,我本来会和额娘、姐姐一样,成为守护整个氏族的莫昆萨满,可是战争将一切全部打碎,唯一活下来的我流落他乡。
      一辆军用吉普在我身边停下,开车的居然是他。
      “喂,别发愣了,上来,这可是最快的逃脱工具。”
      “你又想干什么?!”
      “废话!当然是逃!我可是专门来找你的!待会儿军队就要开进来全城戒严——如果不想留个全尸就在这里继续愣下去吧!”
      我没辙,只有跳上车。
      “把头低下——”
      我蜷缩在座位下,任凭汽车颠簸,衣服上,血迹斑驳。
      今晚,我受够了。
      不过我的神,库琳,回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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