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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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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1919年的台湾是日本殖民地,呈现着一种躁动镇压后的平静。我不知道父亲移居的原因,但我的心还在鼓浪屿。半个月后,“五四运动”在北京暴发。
我每天都给祥子写信,虽然我还不知道如何将它们寄出。来台湾一个月,我只出了一趟门。父亲带我们到舅舅家做客,那时他家还有一位客人,年纪看来与父亲相仿,一直瞅我,我就一直看院子里的油桐,洁白的花儿落满一地。
后来,我被送进了女校。第一次走进校门,第一次过独立的集体生活,第一次学日语……都说人生是一张白纸,时间是画笔,而最终会画出什么样的蓝图完全取决于个人命运的走向。虽然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时常会表示自己很无辜。
时间过了很久吗?并没有很久。一秒钟,一分钟,一小时,一天,一月,一年,两年。慢慢地就过去了。就像是水,改变了沙砾,变成鹅卵石。
两年来,我给祥子写过很多信,往不同的地址寄过,想象着或许恰巧有认识的好心人看见会帮忙较交给他,可是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般了无音讯。
是谁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八)
1921年新学期音乐课上,新来了一位日籍老师——栗原室哉。我第一次听到唱歌那么好听的声音。他的笑容爽朗、阳光,让我想起祥子。
某天课后,在一条走廊上,我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男声,带着口音的汉语。我诧异地回头,看见栗原老师露出他招牌式的阳光笑容。
鞠躬行礼后,他用蹩脚地汉语说“第一堂课我就注意到你了,我很喜欢凌宵花。”
在台湾日本人能听懂闽南语、汉语不足为奇,但从他口中听到,好像瞬间就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为什么呢?”
“因为凌宵永远积极向上,生命力极强,花儿色艳美丽。”
……
此后,我们说了很多的话。有时,他还教我拉琴。仅管我们的相处简单、自然,不带任何民族政治色彩,但走得近了难免招来许多非议。于是,我们不得不刻意疏远,疏远到学期结束后听说栗原老师要回日本,我也没有一句相送的话。
其实,本该不应如此极端,但我的年轻还不具备一种智慧。一种与人相处,游刃有余的智慧。
1922年师范毕业后,我开始在小学任教。
(九)
冬末的某个周末,父亲带全家到林家做客。林家的殷实背景我不清楚,但我已经很明白人面关系的重要性。
到林家后才发现,原来眼前这位与父亲年纪相仿的林老爷是四年前一直瞅着我的那个人。与父亲一阵寒暄后,他问起我们姐妹的情况,还命管家把林公子叫来。
看到这里,我多少能猜出大人们的心思,但奇怪的是,内心事不关己般波澜不惊。姗姗来迟的林公子——林鸿原,大人们口中的留洋海龟,聪颖能干,生意精通。立而观之,外形俊朗,气质沉稳,谈吐倜傥。礼貌行礼后,我们姐妹便跟着他观赏林家的园子。
平时话多的姐姐,这个时候羞怯得一语不发,我倒不受拘束地畅所欲言起来。毕竟是留洋归来的人,他的言谈比我想象得要随性有趣,思潮前卫。走得有些累了,他便邀我们到书房坐坐。
书房藏书量很多,旁边还搁着一把小提琴和二胡。
“你会拉小提琴?”
“不太懂,不知可有荣焉听两位演奏一曲?”说着他把琴递给我。
“献丑了。”说完我心无旁骛地演奏起来。
曲罢,掌鸣。回头一看才知道刚刚入神了,全然不知林老爷、太太,还有父亲、云姨都站在书房门口听,林老爷还啧啧大赞起来。
用餐回家后,父亲心情大好的样子,云姨却一副郁郁不乐的表情。我很明白父亲的用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祥子呢?比我年长两岁的他或许早已为人父母了吧。想来应该替他高兴的,可心中一酸,君之心意,感念却无处传递。
从林家回来不多日,林鸿原就登门来过几次,还带来上好的缎料、礼品,也送我许多礼物。立春前日,他邀我看戏。看完戏闲逛回家的路上,在一家铺子里见到一对耳坠,和我当年送给祥子的尤为相似,竟生如故之感。
“这耳坠和你很是相配。”
见林鸿原说话,老板附和道“先生小姐很识货,这耳坠是上等好玉啊,价值不菲。”
听到“价值不菲”我只好爱不释手地谢过老板,走出店铺。
临近春节,林鸿原与管家又送来许多礼品与腊肉,父亲比谁都高兴。他还送我一支名牌钢笔,听说是他妹妹从国外留学带回来的。
钢笔很是精美,包括盒子,让人觉得仿佛用它都是一种罪过。精美的东西总不会让人讨厌,但却未必喜欢。
(十)
元宵过后,新学期来临。
林鸿原没再来。或者说,他本来就是要走的,随着冬天一起。
为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父亲很生气,最后忍不住往林家探究竟。回来后没说别话,却多了几声叹息。不久,听到林家与张家结亲的消息。
命运就是这么回事,有时怜悯,有时霸道。赠与你机会,也会插手让你错过。不讲道理,却又充满了宽容的意义。
从这以后,父母之命也好,媒妁之言也罢,我都固执、任性、决绝地回拒,像个叛逆被宠坏的孩子。动物们为了活着而活着,人不能这样。我不能违背我的心。
我住在学校,越来越少回家。偶尔会想,如果当时也这么决绝地留在鼓浪屿,现在的自己又会怎样?是不是和祥子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时光飞快,路边的风景在消逝。
我可否将你比做一个夏日,而你比它更美。
岁月穷途末日,而爱与美生生不息。
我的青春和他,被时间偷走了。
(十一)
1935年,三十岁的我,在同校一位老师的介绍下,嫁给了年长一轮的台湾政治大学教授顾华贵。他祖籍上海,前妻因病去世,育有一子,名叫顾心海,就读上海交大。
他是像白开水一样的人,脾性温和,待人有礼,缜密少言。面对任何事情好像都不慌不忙,有条不紊。我们的生活不惊不喜,不离不弃。
1937年七七事变,中日战争全面暴发。同年10月26日金门沦陷。
1938年5月,日军攻占厦门。
1941年12月8日,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并在当天占领了鼓浪屿。
我从广播与报纸时刻关注着这些信息,心绪难平。心生牵挂,平安是最大的愿望。所以,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台湾光复。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1959年,华贵退休后,我们全家迁居回到上海。时光荏苒,回眸已半个世纪。后来,我让心海托人帮忙查找祥子的消息。
是上天不负有心人吗?还是念念不忘的,终于有了回响?
1965年拿到地址的那一刻,我的双手忍不住擅抖,老泪纵横。
我那小孙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来,我刚要抬手吓唬他,小家伙竟然安慰起我来:“奶奶别哭!奶奶别哭!”
“奶奶是高兴!”
(十二)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没有一成不变的世界,却有想一直在一起的人。所以,我要归去。
穿越时光般,踏上鼓浪屿。海风吹散了白日里所有纷繁烟尘。一边是寂寞了百年的古树枝节纠缠的围墙,寻常巷门关不住的繁花。一边是天风海涛,乱石如磐,细浪琢沙。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小院的门敞着,我似路人经过,回望,驻足,折返,倚在门边怯怯张望。
院子的桂花树下坐着一个老人,气定神闲地抽着烟丝,侧脸相向。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祥子,瞬间又被泪水遮住看不清楚。
时光早已定格,在一寸一寸的光阴中雕刻着生命,任谁都无法再回到过去,跋涉多年,我只为看他一眼。这一眼,竟久别了半世纪,从少女待到花甲之年。
院子墙边的凌宵花开得正艳,那一刻我知道,我一直都在,从未离开。就像他在我生命里一样,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烟丝燃尽,屋内跑出两个孩童,嘴里亲呢地喊着“爷爷”,祥子起身一脸慈爱牵着他们回屋,留下些许伛偻的背影。
九月的桂花,香了一个院。也是,桂花那么小,开到极致也不显,要不是靠了这香,谁知道她们来过?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泪眼朦胧中,我仿佛又看到当年抬着轿子送我去学琴的祥子,汗流双颊。当我掀开轿帘看他,永远是那么温暖、憨实、阳光的笑脸……
旧时光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