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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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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送我一瓶和祥子分别当日的雨水,他说这个世界,美好的从来都只是这些天外飞来的东西。
我静默不语。
所以,美好才很不容易美好下去么。
所以,苍老也只能苍老下去么。
苍老到撑起眼皮都让我觉得沉重无力。
今晚是我最后一次想起少女时爱慕的男子。
那般美好的年纪,遇到过一个同样美好的人。足矣。
轰隆隆雷声自天际驶过,然后,隆冬十二月下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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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19年,厦门西南隅鼓浪屿。
在这个1.87平方千米的地方,留存着我一生最美好的记忆。
那一年,我十五岁。祥子十七岁。
在岛上,我家有一个大院落,栽花种树,并有管家悉心料理,院子的围墙上爬满了凌宵,每到秋天,一团团桔红色的花朵次第开放,花大色艳,甚是好看。
佩姨曾与我说过,我的母亲最爱凌宵花,也因此故,给我取名陈凌宵。
对于我的母亲,我其实是毫无印象的,所有关于她的事,几乎都是从佩姨口中得知。
母亲自幼体弱多病,少女时期和我父亲因为偶然的一个眼神相交而成就了一桩姻缘。在当时,成就他们的与其说是一个眼神的交汇,不如说是门楣益彰。
佩姨是母亲的陪嫁,在入陈家的次年得到母亲的允许与家丁结为相好,不久后产下一子,名唤陈天祥。
成婚一年有余,腹中无喜,陈家两老愁白了发,请来媒人,要为陈家纳妾。云姨在这个时候便踏入了陈家的门槛,次年诞下一女。虽然这与陈家两老的期望值有些差距,但对他们来说这是好的开始,生活像有了某种寄托。而我就是在这种寄托中来到这个世界的,但很显然,我又某种程度的破坏了他们对寄托投入的热情与美好。同年冬至,云姨又诞下一子,陈家大摆了三天的满月席。
母亲因病本该不宜受孕却产下了我,在我还不到一周岁时便离开了。我还来不及问她为什么喜欢凌宵花。
家里虽然有佣人照料我的生活起居,佩姨也很关心我,祥子时常与我玩在一起让我不觉寂寞,但在我心里却总觉得缺失了什么。
八岁那年,陈家两老相继去世,我一滴眼泪也没流。此后,父亲变得愈加忙碌,就连吃饭的档儿也常见不到他的踪影。
几年来,云姨对我的态度一直很淡默,让我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就像是空气。常言道“眼不见为净”。也许,这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相处模式。
(二)
祥子的父亲也经常外出,可是回来的时候时常会给他带好吃好玩的东西,每次他都只尝一点儿,剩下的全都留给我。有一次,云姨的儿子抢走了我的东西,祥子帮我抢回时太过着急用力,把云姨的儿子推倒在地,大哭了起来。祥子被管家罚跪在搓衣板上整整一下午,还被教训说“下人要有下人的样子”。我在一旁哭得泣不成声。直到太阳下山后,听到父亲回来,赶忙跑去央他。
那个时候,我和祥子常常偷跑到海边玩,手牵手踩沙滩,海风浮面,我突然就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会叫陈天祥呢?”
祥子满脸认真“我父亲说,很久以前有个大英雄叫文天祥。”
“那你知道他的故事吗?”
“知道啊。”他露出得意的神情。
“快讲给我听。”
……
祥子说的故事残缺不全,让我无法拼接,伴着涛声我却听得入迷。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讲故事,那么难懂却那么好听。
有时我们会坐在岩石上,眺望来往的船只,看白鹭悠然自得地漂浮在水面上;有时会在岸边拾贝壳,祥子把大小不一的贝壳带回家后两边穿孔,再用细绳串连起来送给我。长长的一条条贝壳日积月累挂满了我房间的大窗户。风起时,它们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甚是好听。
祥子还会带我去听茶叔公讲故事,围坐在他身边的孩子个个听得目瞪口呆不愿散去,恨不得一口气把他所有的故事听完,但他的故事就像壶里的茶水一样,倒空了又能马上灌满。有时听到新的故事,祥子会努力记住每一个细节,回来讲给我听,也会因为突然忘记懊恼不已……
(三)
墙头变幻大王旗。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1912年中华民国建立。
整个世界都在混沌与慌乱之中,连空气都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但在我的眼中,这些都如晨雾朦胧不清,夜晚抬头瞥见的依然是白月光照地堂。
十岁那年,除夕膳后,听父亲命管家张罗,初一大早全家要往厦门大伯家贺正。去年父亲是只带了云姨和小弟,今年却不知为何会带上我们。
夜长昼短,春寒料峭。次日天未亮我便被唤醒,换上新衣,准备出行。因为太早,来不及告诉祥子。
那是我第一次坐船,有点好奇、恐慌。也是我第一次与祥子短暂的分别。离开家三天,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好像三个月之久。得知要回家那天,心情骤然兴奋起来。
刚下船,一眼就看见祥子站在他父亲和家丁旁边,冲着我咧嘴笑,我高兴地回敬他一个鬼脸。然后,他帮忙拿行李,我们越走越慢,被落在后面一大段,他说“如果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也很好啊。”
……
元宵过后,父亲为我们姐弟三人请来先生,负责教授我们国学与算术。开始我们都听得兴致盎然,学得也很快。可是后来发现能玩的时间越来越少,倒变成了一种负担。祥子也经常来听讲,但每次都只能一个人站在窗外。后来我鼓着勇气向父亲提,让祥子也和我们坐在里面一起学习。父亲舒展的眉头蹙在了一起,猛吸了两口烟,呷一口茶水,没有应允,也没有否决。
为这事我一直心有不悦,学习也开始倦怠起来。有一天,我问祥子“站着听课那么累,你为什么还来呢?”
他说“我如果学会了写字,就可以像大人一样给你写信啊。”
虽然我不解,我们天天见面为什么要写信,但还是对他说“那以后我教你写字吧。”
“好啊。”
从那之后,我上课似乎更加专心了,因为觉得那样才能把更多的知识教给祥子。有时我们以地面做黑板,把树枝当成笔;有时我们把沙滩当成纸,海浪就是擦子……
(四)
时间在鼓浪屿就像浪花拍打岩石沙滩的节奏,随着风力,时缓时急。
十三岁那年,父亲不知从哪儿得来一把小提琴,就连弟弟要玩,他也不允,还斥说这是一把好琴得来不易,不可胡玩。可是有天,他却拿着琴走进我的房间,说我母亲曲儿唱得好听,让我以后拜会刘家老爷留洋回来的儿子为师,用心跟他好好学琴……
那是从我记事起,他第一次单独与我说了那么多话,我的心有些动容,却又无所适从,只能点头应允。
因为此事,云姨觉得不快,可是父亲并未改变初衷,几日后便携礼把我送到刘家府上行了拜师礼,以后在固定的时间到刘家府上学琴。
这个时候,祥子已经在家里帮工做很多事情,但我每次去刘家学琴他都与家丁一起送我。有时学习半个时辰,有时会待上一两个时辰。祥子一直等在刘家门外,若等得久,他就蹲在一旁打盹儿。怕他抬轿走得太累,等得着实无聊,偶尔我会让他别送,可他说什么也要坚持送我,刮风下雨从未间断。
学琴对我来说是一件越来越有趣的事,特别是当一首首优美动听的曲子能完整从我手中的琴弦流淌而出的时候。有好几次我站在楼上房间的窗边练琴,都能无意瞥见楼下祥子的身影,他冲我笑笑,我回敬他一个鬼脸,好像这是我们之间不言而喻的一种默契。有时会问他好听吗?他点头如捣蒜,我继续开心地练琴。
(五)
成长经年累月马不停蹄,猛然发现时间好像从散步加速到了快走的速度。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
那年冬至,父亲说老师准备要渡洋,我在刘家行了谢师礼。
1919年春节,全家照例坐船到厦门大伯家贺正。期间我无意在书房外听到了父亲与大伯的谈话,内容依稀是春节过后,移居台湾。
我怀疑自己听错,但内心渐渐不安起来。回到家,我按捺不住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祥子,他的表情比我还惊讶,转而眉头紧锁,面露难过。一个月后,家丁陆续被遣散,我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某日和祥子走在海边,见他默不作声,我说“给你讲个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吧,学琴时老师告诉我的。”
……
故事讲完,祥子的表情更显凝重,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说“不如我们也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样私奔吧。”
祥子转头一脸茫然,但看着我坚定的眼神却说“好啊。”
后来,我们神秘的做了很多计划。至于私奔到哪儿,却不是重要的问题。
准备离开的那天晚上,外面刮着急风,还有树枝被刮断的声响。天际才开始泛着肚鱼白,我们就会合到了一起,蹑手蹑脚从后门离开,因为风声很大,我们走的很顺利。出门后才发现风力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强,祥子怕我一不小心会被风刮倒,护着我踉跄而行,走到渡口等到开船的时间才发现,今天所有的船只都取消了出海。
天公不作美,我们只好暂时放弃,回到家时,见大门半掩着,便想由一人先入,再想法子打开后门,才不至行李被发现走漏痕迹。
岂料我刚推门而入,迎来的却是父亲严厉的面孔。因为这事,我们第一次被罚跪面壁思过一整天。看到佩姨哭红的双眼,我豁然领悟,彻底打消了私奔的念头。也因此事,父亲决定把移居的时间提前。
(六)
临行前日,家里上上下下该打点的都已完毕。我和祥子坐在后院石板凳上,不觉间下起了小雨。南方的春天,雨水总是过分充沛。
“我会给你写信的,有机会就回来看你。”
“可惜有好多字我都还没学会。”
“没关系,我会都写你能识的字。”
“我会等你回来的。”
“如果很久呢,你会等吗?”
“会。”
……
回忆固然不会消散,却总归想留点什么实质的、关于彼此的东西在身边。当晚,我把平日里戴着的耳坠赠于祥子,他把从小挂在脖子上的贴身物送给了我,那是用红绳牢牢拴住的一个小小红布包,边缘被缝住,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我想那一定是他最为珍贵的东西。
被温柔打动的心,不愿哭泣,可是因珍惜这仅有的欢乐时光。
相遇在各自的灵魂里,就像一场火,烧起所有的热情,留下灰烬。
清晨,陈家所有人都来送行,我和祥子步履不自觉地放慢,想起十岁那年他说过的话,如果这条路能长一点,再长一点,长到能一直走下去就好了。
道别时的心情很奇怪,想说的话在心里翻江倒海,吐出的却总是无关紧要的寥寥几句。
走到渡口,下起雨来,父亲喊我赶紧上船,我抽泣着回头看见祥子再也忍不住地恸哭,然后蹲下身,掩面拭着眼泪。
最好的年纪,最好的人儿,离别偏偏弄脏你的脸庞。
我站在船头朝他挥手,他站起身,向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送君者皆自厓而返,君自此远矣。
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知道思念从此生根,浮云白日山川庄严温柔。
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年华从此停顿,热情在心中汇成河流。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