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师 （二）》韩破晓

5、纵是相逢应不识 （二）

　　周贤怎么也没想到，五年后再见范笳竟然是这样的场景。
　　她更加想不到的是，再见时他已经是别人的“名正言顺”。
　　满桌子的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她看不见听不见。一个人低着头抓着筷子对着面前的空碗发呆。
　　面对范笳和韩雪的正定自若，她觉得自己的大惊失色简直就是个笑话。
　　分不清是惊愕，痛苦还是难堪，奔涌的情绪几乎将她灭顶。
　　素来长袖善舞的沈天这顿饭却吃的心不在焉，周贤的反常让他担心。他知道周贤心里一直有事瞒着他，可是人活在世上，谁没有一两个秘密呢。她不愿说，他也不逼她。他等着，等她总有一天想通了，愿意找人倾诉，他就在她身边。
　　周贤向来经不住饿肚子，就算上饭桌注意礼节也不像今天这样细嚼慢咽。给她夹了块最喜欢的清蒸鱼，好半天她才吃了一口。沈天有些担心，怕她心不在焉被鱼刺卡了，于是把鱼夹过来，换了一勺西芹炒百合。
　　李教授这才注意周贤没怎么动筷子，他倒没多想，以为周贤认生不好意思吃。于是抄起公勺就给她盛了小半碗双菇杂锦。现在的女孩子都爱苗条，鸡鸭鱼肉不爱吃，就盯着白菜蘑菇。他虽然年纪大了，但是也爱看芒果台的节目，思想还是跟得上流行的。
　　周贤还是心不在焉，没在意碗里到底有什么，就夹着往嘴里送，沈天好看的浓眉宁在一起。及时按住她的手，再悉心挑出她碗里的香菇，一点也不避讳地夹到自己碗里。
　　看着李教授一脸暧昧地望着他们，沈天神色自然地解释，“小贤不爱吃香菇。”
　　桌子那头，范笳举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周贤，真菌可是很有营养的，挑食不大好啊。”坐在对面的刘教授也开始教育她。在座的都是教授也都是医生，职业原因，最见不得人糟蹋身体。
　　沈天趁机打小报告，“她啊，挑嘴的东西多了。香菇不吃，面筋不吃，排骨不吃，山芋不吃，百八十样都不吃，尤其是番茄，让她吃口番茄跟要她命似的。连吃根薯条都不沾番茄酱。”认识周贤五年，他是真的很为她的挑食担心。他的话她不爱听，老头子们的话总要给几分面子吧。
　　满桌子人的注意力都被沈天引到周贤身上。没人注意到桌子另一边的范笳，完美到无懈可击的微笑变得僵硬。拿筷子的手也微微颤着。
　　除了坐在他身边的韩雪。
　　她虽然一直和大家谈笑，心思却始终不离范笳。他任何微小的反应，她都收尽眼底。
　　方才一进门意外见到周贤，身边人明显的僵硬让她无法忽略。她心底一阵烦乱，本来很想拉着范笳走，却还是忍住了，她要顾大局。何况已经过了这么久，她现在才是名正言顺。这次的意外就当作是上帝的习题，考验她和范笳的感情。
　　这厢，“挑食批斗会”开展得如火如荼。
　　李教授点点头啧啧嘴“难怪不长肉，你看这胳膊细的。”
　　旁边的小师弟望着周贤和沈天，笑得一脸暧昧，“师兄真是模范男朋友啊。对嫂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你以后有了对象，可得好好跟你师兄学学。”身为沈天和小师弟的共同老板，朱教授拍拍小徒弟，趁机教育。
　　朱教授话头一开，也滔滔不绝起来，“我说小沈啊，你们俩也真能憋，都五年了，从师兄妹恋硬是耗成了师生恋，还不打算定下来？你处理感情要能像处理手术那么果断就好了。”
　　严格来说，沈天并不是周贤的任课老师，师生恋的帽子扣得有点冤枉。但是他名义上教一门专业课，还带一个本科班主任，说是老师也不错。而周某人正延毕中，学生身份是板上钉钉的。
　　说的人无心，听的人却有意。“师生恋”三个字仿佛三枚坐标精确的炸弹，震傻了分坐在圆桌两头各怀心思的三个人。
　　周贤不知道，过了五年再听到这三个字，她依然倍感煎熬。仿佛被人从桑拿里捞出来，直接推进冰水里一样，冰火九重天，她觉得自己就像武侠小说里写的，快要走火入魔了。
　　她实在忍不住了，赶紧托词去洗手间尿遁。她需要冷静。从见到范笳的第一眼起，她就思绪混乱，觉得自己要疯掉。
　　洗了把脸，周贤在还算干净的洗手间赖了好一会，一想到范笳和韩雪，她就腿软，没有勇气走出去。口袋里手机一遍遍震动，荧幕上反复跳跃着一个相同的名字，“沈无赖”。有那么一瞬，她竟然不敢去听沈天的电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心情不仅没有平复反而越来越慌。可是总不能一直拖着不出去吧，以沈天的个性，那么多夺命连环call没有回应，很快就会杀过来，直接把她从女厕所掳劫走。趁丢脸丢大之前，她还是自己出去好了。
　　低着头走出洗手间，她觉得脚步异样沉重，好像一个死刑犯一步步走向刑场，亲手把自己送上断头台。
　　因为没看路，她迎面撞上一个人。“对不起。”她赶紧道歉，一抬头，看见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是范笳。
　　血色尽数从脸上退去。这会要是有面镜子，她一定会看见自己样子和怨灵相差无几。“范，范老师。”
　　胶着的上下嘴唇颤抖了好久才说出那三个字。仿佛远游的游子历经波折终于回到故乡，却发现物是人非。那一刻，她觉得心底一阵悲凉。眼泪像止不住的珠子成串从面颊滑落。她掩住脸蹲下身，不想叫他见到自己的悲惨。
　　头顶传来的浅叹，陌生却熟悉，仿佛烧红的烙铁印在她以为早已麻木的心上，顿时鲜血如注，剧痛难当。
　　下一刻，宽厚的大手将她揽进怀里，仍然是熟悉的味道，却不复往昔的温暖。周贤皱了下眉，以为是自己错觉。
　　范笳修长的手指轻轻梳理周贤额前的刘海，一如以往。再顺着她柔滑的头发向下，然后硬生生在颈间停下。周贤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她现在是短发了。
　　就这样静静靠着彼此，好一会，范笳才拉着周贤的手臂将她扶起来，手臂上传来的凉意驱散了周贤心头的烦躁。她犹如一只在大海上失了方向的小艇突然被救生船发现，然后被绳子稳稳钩住，终于安下心来。
　　“你瘦了。”范笳声音里有一丝她不熟悉的沙哑和苍凉。
　　她抬头看范笳，却发现自己泪眼婆娑，怎么也看不清楚。
　　回到酒席间，沈天担心地摸了摸周贤的额头，确定她没有发烧才放下心来。周贤承认自己做贼心虚，害怕沈天追问她怎么去洗手间去那麽久。可是，意外的，沈天没问。
　　一个小时吃下来，席间已是酒酣耳热。饭店里虽开了空调，教授们还是热得纷纷脱了西装，松了领带，卷了袖子。
　　唯独范笳由始自终，正经危坐。一件长袖衬衫，领口袖口都扣得好好的。西装外套也一直没离身。
　　他不热么？周贤有些疑惑了。
　　没等她多想，已经有些醉意的李教授端了杯酒就要揣给范笳。“来，小范，喝一杯。”
　　范笳还没表示，韩雪赶紧伸手去挡，“李教授，您就高抬贵手，他一会儿还要开车。”
　　李教授真是醉了，摇头晃脑地说，“小韩你开车就是了。来，小范，就一杯，不喝就是不给我老人家面子。”
　　范笳好脾气地笑着推拒，“不好意思，李教授，我真不会喝酒。”
　　李教授不依不挠。韩雪有些急了，“他身——”
　　话说了一半被范笳阻止了。他仍然耐心地解释，“我酒量差，喝一口就倒。出什么洋相就不好了。”
　　周贤定定望着范笳，心底闪过疑惑。她记得他的酒量一次五六瓶啤酒不在话下，一沾酒就倒的是她好不好。
　　坐在一边的刘教授担心僵持下去气氛会变得尴尬，赶紧拉开半酣的李教授，哄他和自己干杯。韩雪毕竟是今天的主角，学校费了好大劲才才能请她来任教，不好因为酒桌上这点事儿下不了台。
　　酒席散去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最近大学城又进驻几间新学校，随着新校区的建设，三天两头断水断电。
　　周贤有夜盲症，没路灯就看不清楚路，一不小心脚下绊了块石头，趔趄地就要扑跌向前。
　　沈天眼疾手快地托住她的腰，顺势将她抱了个满怀。
　　韩雪看着范笳伸在半空的手虚握成拳，然后慢慢垂放回身侧。原本嫣红的脸色变得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