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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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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隆冬,此时是塞外边疆最为难熬的时节。
北辽宫城内,庭中树早已成枯枝败叶,这风寒凛冽的大漠戈壁,就算四季常青的松柏也绝难存活。攻非玉端着炭盆,行至房门前,敲了敲门,便转身离开。
“非玉!”
房门猛地被打开,里头冲出个人来,那人见攻非玉走远,赶紧冲上前去拽住手,牢牢牵住。
“非玉,我一直等着你,天气这么冷,进来歇歇可好?”那人瞳色冷黑,面相温厚老实,一付温文儒雅儒生模样,他见攻非玉头也不回,变本加厉,干脆整个儿趴到攻非玉身上,甜腻腻道:“非玉,好久不见,我可想你呢。”
攻非玉只觉头皮发炸,他勉强往后一步步挪动:
“殿下,微臣还有要事……”
他已在这异世流落大半年,日常礼仪,各国民俗,大概都已摸清,说起这些称谓来,也已习惯,不会再觉尴尬。
“你又要去看时公子?”那人撇起嘴:“我真不懂,谁才是你主子。”
“我不是奴才。”攻非玉语调平静,却又漏忘了加上谦词。
那人见他不快,赶紧道:
“你现在别去,那兄弟俩正在他面前献殷勤呢。”
攻非玉一听,立时顿下脚步,那人见状,赶紧使劲将他拖进屋内。
“殿下,您可以把那人皮面具揭下来。”
“不要,我以为非玉会比较喜欢我这副模样。”
攻非玉无奈,细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凤栖梧把玩着手中物事,道:“非玉,教教我怎么用这东西如何?”
“微臣恕难从命。”
“……真是过分。”
凤栖梧忿忿瞪他一眼,又摆弄起那黑洞洞的管口,将眼睛凑到那铁圆口子上细细看。攻非玉见他这样将枪管对着自己眼睛,不禁有些担心,虽说弹膛早已抽出,也拉上了保险,可他这样摆弄,若是放出个空炮,怕也会伤到眼。
“殿下,那管口不能对着自己。”
“非玉,你这样担心我,那为何又不肯教我这神器用法,好让我日后防身?”
“殿下,”攻非玉随手往炉子里加了几块炭:
“譬如一把良弓,威力再强……”
“没有箭矢,终究是个摆设,是么?”凤栖梧赌气地接过他下半句:“你这句话都能叫我倒背如流。”
“您明白这个理就好。”
“可既然没有箭矢,何不请工匠去造?”
“这不一样,以如今工匠水平,造不出来。”攻非玉望着他手中的枪:“况且,它本不应出现在这个时代。”
“非玉,你有时说起话来,真教我不明白。”
“殿下权当没听过微臣方才那些话就好。”
“不高兴了?”他嘻嘻笑着:“非玉,你是箭弓,还是箭矢?”
“………”
“我猜想更像箭矢,”他站起身,走到攻非玉面前:“或许不该出现在这,但威力之强,令人瞩目。”
说着,他伸出细白手指,极为熟稔挑起对方尖削下巴,看着对方剑眉星目,容颜冷峻。
非玉,成为我的箭矢,可好?
一时间,房内气氛凝结似胶。
攻非玉突然醒将过来,一转头,避过他手指,匆匆起身欲告辞。
“对了,”他又迟疑了一会:“殿下还是不要在他国皇宫里扮成这样,若被人识破,日后遇上紧要关头,也少了个可以避难的身份。”
凤栖梧笑笑:
“你以为,我只这一张面具?”
至辰时,攻非玉估摸着耶律氏兄弟去了早朝,便赶去时运居处。
耶律丹契登王位后,不顾弟弟耶律愍及朝臣反对将时运接入宫中,极为细致地照顾他,然而时运一向瘦弱,在阽城时曾遭遇溺水,加之后来严酷刑审,未得及时医治,落下病根,又因兄长离世心中压抑,终日虚弱卧床,一直未能恢复。自入冬来气候严寒,他染上风寒,又现出咳血之症。鉴于此,两兄弟也无法再为争他而继续争执下去,只得言和,尽心尽力照顾他。
攻非玉想到此,只能心中难受,却毫无办法,时运病情一直不见好转,倘若一直这样下去……肺痨在这个时代可谓绝症,即便他知道若能回到原来,完全能够治好他,但却不知如何才能回去。况且大时终前托他照顾好小时,如今却成这样,教他如何心安?
他进屋时,时运正捂着嘴咳嗽,一张脸惨白惨白,豆大汗珠从他额上滚下,肩膀颤得厉害。攻非玉端了茶水至他面前,时运虚弱地接过,接着放下捂嘴帕子,藏到身后,攻非玉眼尖瞟见那帕上斑斑血迹,触目惊心,顿时心中有些抽痛。
“大哥,我这病不碍事,你不用太担心。”
攻非玉看着青年虚弱地冲着自己微咧起嘴,沉默了半晌,才答道:
“是吗?那就好,你得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受凉。”
“好,”时运说着,脸色泛着红,汗珠出了一层又一层,不见消停,他见攻非玉满脸担心,道:
“不是大问题,这几天下午总是发起低烧来,降不下去.大概因为我总不肯喝药的缘故。”
“这怎么行,药必须得喝,不然怎么好得起来。”
“是,是,”小时仍是笑着,他双手捧着白瓷茶杯,轻轻吹拂那澄碧的水面,眉目都沾上些雾气:“大哥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没变。”
“为何这样说?”
“你看,你同我说话都这样文绉绉了,可我不行,我说不来这些古文。”
“那又为何说没变?”
“那是因为这里,”放下茶杯,时运指指他心口:“没变。”
“……”
“可是,我变了。”
“啊?”
“我有时真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就连去看看哥哥的墓,都做不到。”
“那是因为你如今身体太弱,等养好了病,我陪你去看他。”
“大哥,你也清楚,不是么?我这病,养不好的。”
“你不要乱想。”
“知道么,”小时抬起头来:“看着耶律丹契与耶律愍,我只想动手杀了他们。”
攻非玉一时沉默,他能理解他。
时运却突然间狠狠咬住牙,泪流满面:
“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哥哥死了,我却还活着?”
攻非玉霍地站起身来:
“小时,记住,既来之,则安之。”
羸弱的青年却只是闭了眼,不再答话.
走出门时,外面正下着雪,如鹅毛般簌簌飘落,将这塞外大漠染成一片素银。攻非玉裹紧了披风,跨上马,冲进那风雪深处。
待他驭马驶出王城,天色早已黑透,外城街上商贩大都撤去,行人寥寥无几,一派萧条之景。攻非玉下马来,找了家酒家进去,叫堂倌上了油饼及羊腿肉,又喊了瓶糜子酒,找了个角落坐下,独自斟酌起来。
“……引刀取肉割啖客,银盘臂臑薨与鲜。”
望着门外风雪,与一室明明灭灭的昏黄灯火,或是酒劲刚猛,他竟有了些诗情,一手晃着那粗陋陶杯,一边低吟道:
“…小胡捽耳争流连。为胡止饮且少安,一杯相属非偶然。”
人间相识不得逢,一番残境照余生。借问君何处,处处寻不得。此时此时,忧思难解,唯念往昔,更堪相思。他忆起他的妻,那温婉女子永远朝他温和的笑,只是此生此世,不只是否还能相逢。
“你是念的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声音,攻非玉警觉地站起身,发现来者身份出乎意料,暗地将出鞘匕首摁回囊中,施礼道:
“见过德盛王爷。”
“噤声,此地不需喊我王爷。”
耶律愍脸色不善,大摇大摆坐道他桌前,大咧咧喊堂倌上了份碗筷,又添了十多个菜上桌。
“前人一首诗作而已。”攻非玉并未记挂难得的一场独酌被打扰,开口道:
“您找在下有何事?”
“也无大碍.”耶律愍皱着眉头道:“我在外头见到你,便也跟着进来了。”
攻非玉在北辽宫内呆了这数十日,大致摸清这耶律氏两兄弟脾气。这耶律愍武功上乘,个性直而犟,脾气爆烈,却是个一眼便能看透的纯直人。
“他今天又咳了血。”
攻非玉自然知道这个“他”在指谁:
“是,小时身体一直不见好,还请您能多体谅,尽量照顾他。”
“这个我自然知道,”耶律愍不耐烦道:“我爱慕他,难道还会为难他不成。”
“是。”
“只是我一直不明白,大哥有些事瞒着我不肯说,太医也是语带含糊,自入冬后,他的病情就日益加重,你是会医术的,我告诉我,他这病还能再治好么?”
咯血,盗汗,胸痛,加之入冬后开始出现的午后低烧,小时确凿是肺痨无疑。
攻非玉静静地举起酒杯,一口闷下:
“这病不碍事,只要细心照顾,待过冬后,小时就能好起来。”
耶律愍不再开口,若有所思地沉默。
突然他起身,道:
“我要去请金达巫师,为他祈福。”
金达巫师,是为北辽最著盛名的法师。
攻非玉抬头,带着病急乱投医的冲动,神使鬼差地开口:
“请让在下陪您一同过去。”
金达巫师住所位于城南郊。耶律愍让侍从进去通报,那巫师性子奇特,竟不买德盛王爷的帐,直教他们在门外等了一个多时辰。此时更深夜寒,耶律愍冻得浑身发抖,神色不耐之极。
“我可是要踢门了!”
耶律愍一面说着,一面当真伸出腿来预备踹门。
正巧此时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来人身形高削,鹰目勾鼻,身着青黑长袍,手持摇铃,北辽大名赫赫的金达巫师。
“你,”
那金达巫师走路时竟毫无声息,一眨眼间,他便站到了攻非玉面前,欲抓住他手,却被攻非玉闪身避过。
“你非此世之人,”金达皱眉道:“胡不归去,而在此留连。”
攻非玉如遭雷击,当即面色大变。
“德盛王爷,”他回过头道:“在下与巫师当有要事相商,暂委屈您稍等片刻。”
直至很久以后,攻非玉依然无法判定,当初若未与金达巫师结识,是否能少走许多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