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彤之死》丁丁执剑

14、徐未

　　“徐未！你出来！徐未！出来！……”
　　溽热的初夏，老式空调发出一阵阵噪音，吹出的冷气却怎么都不够。我坐在书桌前，桌上的化学书摊开着，过很久都没翻页。
　　朦朦胧胧听到徐央的声音，气急败坏。
　　我探头出窗外，看到大门口熟悉的身影，她在那里大力拍门。
　　她现在不是应该在杭州吗？
　　我顾不得多想，推开椅子跑下楼去，隔壁房间的夏彤也探出头来，一脸疑惑，妈妈从厨房里跑出来，叫“是徐央吗？”
　　佣人已经打开大门把她迎进来。
　　“徐央，怎么了？”我上去想把她拉进来。
　　她挣脱我的手，就站在原地，瞪着我。眼睛有些红肿，满头大汗，颈间散乱的发丝黏在皮肤上。
　　我见她满脸的气氛与委屈，不觉心软。
　　妈妈跟出来，看见真是徐央，不由得嚷嚷：“哎哟，我的大小姐，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你爸呢？”
　　她这一问，倒把徐央问得快哭出来了，我连忙打圆场：“妈，我先带她出去逛一圈，一会儿就回来。你先跟二叔打个电话，省得他在杭州干着急。”
　　我拉了徐央出门。
　　她不声不响，只是低头跟了我走。我也不去问她是怎么回事，徐央是出了名的固执，她如果不肯说，你再逼也没用。
　　我把她带到冷饮店，点了一杯芒果冰沙给她，看着她默默地吃。没过多久，她竟然边吃边哭起来。
　　徐央掉金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是这样委屈、这样凄楚，却是第一次。连啜泣声都没有，安静地、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掉到冷饮杯里，融化了最上头的冰沙。
　　“哎，你别哭呀！”我被她这一哭弄得手足无措，“大小姐，你有话好好说，就算判我死刑也得给个理由先，大老远过来点着我的名吼是怎么回事？出来了又只是哭……”
　　过好久她才止住眼泪，我拍拍她肩膀：“好些了吗？”
　　她点点头。
　　我付了冷饮钱，和她一起离开。
　　“我有话要跟你说。”哭得太久，她的声音沙沙的。
　　我要想一想才知道她是不愿意现在回家。“好吧，我们去公园坐一下。”
　　太阳差不多要下山了，树荫下的凉椅似乎是交谈的好地方，我们并肩坐着，她没有马上开口，我也只是左顾右盼，假装在看附近的几对情侣。
　　“徐未。”她轻轻唤我。
　　“嗯？”
　　“你知道那些事吗？”
　　“什么事？”我一头雾水。
　　她也不理我，一个人自言自语：“你一定是知道的，所以你才会叫我听他的话。”
　　听谁的话？“徐央，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她突然抬起头冲我吼：“就是那些事！他们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你们徐家的人都是坏人，没一个好东西！你们欺负了我妈妈，现在还要来欺负我！”脸颊因为气愤而染上嫣红。
　　我蓦地怔住了。
　　她知道那件事了？那件令人不齿的事？
　　她一看我的表情就明白了，恨恨道：“你果然是知道的，你竟然帮着他们瞒我！”
　　“你知道多少？”我轻轻问。
　　“全部。”
　　我不作声了。
　　其实我知道的并不多，只是个大概，或许还没有徐央多。这毕竟不是光彩的事。
　　我小的时候非常崇拜二叔，他是个文人，写一手好字，腹有诗书气自华，又极英俊，所以徐央也是个美人。他和婶婶这对才子佳人，也不是没有受人称羡过的。
　　爸爸从商，只不过是接了爷爷的班，而从政的二叔，他是要光宗耀祖的。他的另一重要使命，就是传宗接代。因为爸爸不能生育。
　　但一直到徐央出生，二叔还是文化局的一个豆官。
　　我奶奶是旧式妇女，刻薄的婆婆，生下女儿之后，婶婶的日子很难过。老太太一刻不停的嘲讽，任谁都受不了。我那身怀旧式文人特有的懦弱的二叔，面对他母亲的挑唆亦是无可奈何。可是如果没有发生后来那件事，或许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我说过，二叔是风度翩翩的男人，正因此，导致他最终被一个大官的女儿看上。
　　徐央5岁那年，那个女人告诉二叔她怀了孕。
　　基于对儿子的渴求以及家中老母的鼓励，我那受过高等教育并且自诩为文化人的二叔一反文人的优柔寡断，立时抛弃了徐央母女。到现在徐央仍然保有的依稀记忆是：一个大雨磅礴的夏夜，婶婶抱着她离开徐家，租住了一间简陋窄小的老旧楼房。
　　几天之后，二叔就同那个女人结了婚。只是夏天才刚刚结束，他便发觉自己陷入了另一个噩梦中。
　　她没有怀孕，撒谎仅仅是为谋求一段婚姻。事实上，她根本不能怀孕。
　　旧式文人开始了他别扭的发怒方式：他拒绝再与她同屋。于是她的父亲——那个我们只能靠仰望的高官出面，提拔了女婿至省里工作，和新婚妻子一起迁往省会城市杭州居住。
　　徐央最终成了徐家唯一的血脉。二叔思念她，并且他的妻子亦想得到一个孩子来亲自抚养，于是他们开始同婶婶争夺对于徐央的抚养权。一向柔顺的婶婶突然变得强硬，她坚决不肯放弃徐央。可是弱者仍难不得不向强权低头，二叔最终赢了这场官司。
　　他将徐央接到了杭州生活。年幼的她并不懂得什么，只是见不到母亲，便开始整日哭闹不休，并且不肯吃饭。这种情况维持了许多日，直到二叔再也没有信心留住她，才将她送了回去。
　　但徐央的抚养权仍在他这里，所以每年的寒暑假她都不得不去杭州和他们住在一起。
　　“徐央。”我拍拍她肩膀，“都过去了。”
　　她惊诧地看着我：“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是他不要我的，现在又逼着我回去！这算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把我当玩具吗？”
　　“徐央，他是你爸爸。”
　　“他不是！他不配！”
　　“你不要这么固执好不好？”
　　她的眼泪又涌出来了，“他凭什么当我爸爸？他从来没有保护过我。那个女人欺负我，他只当没看见，还帮着她打我……”
　　我把她揽进怀中。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夏夜，少女徐央伏在我的肩头哭泣。她抽抽嗒嗒地把所有委屈都告诉我。
　　我只能残酷地对她说：“无论上天给了我们怎样的家人，我们都只有接受。”
　　夜很深了，她终于止住泪水，很坚强地抬起头来，对我说：“等到我十八岁，再也不用去他那里的时候，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一起离开徐家，再也不要和他们有任何关系。这个家族太可怕了，让我们一起离开好不好？”
　　她期待地看着我，眼中闪动着一小簇火苗。
　　“徐央，我们姓徐。我们没得选择。”
　　火苗一闪而灭。她似乎震惊于我的拒绝，一下子呆在那里，一脸茫然。
　　像一个……迷路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