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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家国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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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出律站起身,负着手,望着窗棂上描金的蝙蝠,道:“不瞒公子,我是乃蛮部太阳汗的儿子,因为反叛铁木真,我父汗被郭靖射死。”
从欧阳克的方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声音却异常疏远,仿佛他在讲的事与自己无关。只听他继续道:“父汗死后,我招集旧部,想要报仇,不想被金国的三皇子捉了去。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幸亏公子救了我。你对我的恩情,我是一定会报答的。”
“报答?!”欧阳克冷笑了一声。
“不错。”屈出律负着手,回过头,望了欧阳克一眼,眼神很是复杂,道:“我虽然几经生死,却一直记得你的救命之恩,心心念念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报父仇,二是报答你。”
“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欧阳克不屑道。
屈出律不理欧阳克,继续道:“我被你救下之后,知道金国无法立足,遂远逃到西辽。西辽国主菊儿汗很赏识我的才干,还有意把女儿兀茵公主许配给我。我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娶了兀茵公主之后,他更是让我参与军国大事。我知道菊儿汗一直想一雪当年辽国被金所灭之耻,所以一直密切留心金国的动向。后来我的细作探知金国要派小王爷为蒙古公主主持大婚,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小王爷在蒙古出了事,那么金国与蒙古就会决裂,这样我们就可以挥师东进,收复失地。”
“在边境的刺杀……是你指使的吧。”
“聪明!”屈出律赞道,转头望了欧阳克一眼:“那时我本想用刺杀完颜康来制造事端,结果没有得手。但因为那件事情,却让我发现了你与完颜康郭靖二人关系非比寻常。于是我一路跟到蒙古,希望找到机会。”
“就算如此,你为何要冒充郭靖?”
屈出律瞳孔微缩,冷冷道:“郭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要让他在死之前尝尽人间痛苦,我要他所珍爱的东西一件件全都失去!”说至此处,屈出律脸上露出了几分温柔而戏谑的表情:“可是我低估了你对郭靖的感情。我原以为你会把郭靖欺负你的事告诉完颜康,这样完颜康就会与蒙古绝交,没想到你居然忍辱负重,一心成全郭靖的好事。说真的,我还真有些嫉妒郭靖呢。如果你不是郭靖的心上人,该有多好。”
“ 那么……那个假扮华筝侍女的……也是你的人?”
“不错。”屈出律道:“我想让完颜康以为是华筝害你,进而与蒙古结仇。没想到居然没有成功。”
“我当初不该救你!”欧阳克咬牙道。
“公子是不应该救我,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屈出律脸上浮现出一抹阴森的笑意:“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蒙古与金已经决裂。你的完颜康被扣在蒙古做人质,直到三日前才被金国以十座城池赎回去。至于郭靖么,因为你的死,他已如行尸走肉,真真是痛不欲生啊。”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就是死,也一定要戳穿你的阴谋!”
“哈哈,”屈出律像发现什么好玩的事一样盯着欧阳克:“欧阳公子,其实我要杀你,就像踩死一只蚂蚁。可是你觉得我为什么不杀你呢?这其一么,你救过我,杀你不祥;这其二么,我要在郭靖失去所有东西之后,亲口告诉他,你没有死,而且你心甘情愿成为我的禁脔。我要他死不瞑目!”
“我死也不会屈服你的!”欧阳克恨声道。
“我知道你不怕死。”屈出律道:“不过在你死之前,有个人要见你。”
屈出律打了个响指,门外走进一个人来。欧阳克登时呆住了——“娘?你怎么在这儿?”
“你快躺着别动。”洛晴岚见欧阳克想要起身,忙阻止他道。
“欧阳夫人,你好好劝劝令公子吧。我先告辞了。”屈出律道。
洛晴岚见欧阳克伤势沉重,形容憔悴,心疼道:“克儿,你受苦了。”
欧阳克眼里也闪着泪光,自从白驼山一别,他所经历的种种委屈苦难,又有谁能算得清?就算之前洛晴岚对他如何冷漠,她毕竟是他唯一的亲人啊!“娘!你怎么在这儿?”欧阳克哽咽道。“是不是屈出律胁迫你?难道白驼山出了事?”
洛晴岚摇摇头,用罗帕轻轻拭去欧阳克额角的冷汗,道:“克儿,娘有些事,如今不得不告诉你了。娘其实不姓洛。娘的本名叫耶律晴岚,是西辽仁宗皇帝耶律夷列的亲妹妹。”
欧阳克惊得睁大了眼睛。
只听洛晴岚继续道:“哥哥驾崩那年,我只有八岁,两个弟弟也都还小。为了稳住朝政,便暂时由我的姐姐公主烟岚摄政。在宣布她摄政的那一天,所有贵戚都来祝贺,烟岚第一次见到驸马的结拜义弟——十七岁的萧朴古。萧朴古年少风流,相貌出众,姐姐便看上了他,终于与他做了越轨之事。后来二人合谋,害死了驸马。驸马的父亲奚斡里是西辽的元老,官拜六院司大王,听说儿子遇害,便冲进宫中,将姐姐与萧朴古杀死。奚斡理一不做二不休,又要斩草除根。我与两个弟弟在几名亲兵的护送下逃出皇宫,逃到白驼山下时,被奚斡理的追兵围住。”洛晴岚眼里闪着泪光,继续道:“可怜弟弟那么小,就惨死在奚斡理的马蹄下。就在他要杀我之时,突然飞来一把折扇,将奚斡理击落马下。”
“是爹爹……”欧阳克喃喃道。
“不错。”洛晴岚脸上闪着幸福的光:“我永远忘不了初见时他的样子:一身白衣,俊采神飞,仿佛天神从天而降。奚斡里因要追杀我们,只带了轻骑,见了钰哥的本事,便不敢再纠缠。钰哥杀了奚斡里的手下,制服了奚斡里,用摄魂术让他以为我已被杀死,便把我救回了白驼山。克儿,我曾经问钰哥,为什么会选择收养你。钰哥说,因为他遇见你时,你的样子像极了当年我的模样。”
想起过往欧阳钰对自己的百般疼爱,欧阳克的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爹爹的恩情,孩儿永志不忘!”
“他对娘的恩情,娘又何尝忘记过。”洛晴岚含泪道:“可是,国仇家恨,娘更加无法忘记。娘不止一次求你爹,让他帮娘报仇,可是你爹不想让娘活在仇恨里,也不愿白驼山卷入世事纷争。”
“你上山的那一年,娘终于找到机会,联合西辽还顾念旧主的老臣图谋复国。可是事情败露,功败垂成。记得那夜,我接到银蝠示警,结果被你叔父撞见,他以此要挟,娘不得已,偷了□□功的秘籍给他。”
洛晴岚的一番话解开了欧阳克心底的一个疑团。他记得,欧阳锋对华筝用过摄魂术,这摄魂术原本只有□□功的秘籍里才有。他原以为是欧阳钰传给了欧阳锋,原来竟是欧阳锋偷学的。
“菊儿汗得知此事,龙颜大怒。他本欲向白驼山兴师问罪,可是他有一种宿疾,必得吃钰哥配的丹药才能控制,所以没有立刻发难。加上臣属于西辽的古尔国发动叛乱,菊儿汗自顾不暇。你爹又向他保证,娘不会再有异动,故而白驼山才保住了太平。”洛晴岚道。
“原来如此。”
“可是如今,娘终于等到机会了。”洛晴岚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
“什么机会?”
“这个屈出律,逃亡到西辽,只用了半年时间,便成为菊儿汗的心腹。娘要与他联手,除掉菊儿汗。”
“你说什么?”欧阳克愕然道。
“你没有听错,”洛晴岚道:“他的目的,是想借西辽之力灭蒙古,报父仇。可菊儿汗不肯与蒙古为敌,只一心想着灭了金国收复失地。屈出律答应过娘,一旦他当上西辽国主,必会杀掉昔日背叛仁宗的所有人,将耶律作为国姓,恢复我们皇族的荣耀!”
“那么,”欧阳克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来替他做说客的吗?”
洛晴岚原本还想再对欧阳克晓之以情,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看穿了自己的目的,只好忍下要说的一大篇道理,硬生生道:“是。”
“你为了与屈出律联手,就可以出卖自己的亲生儿子么?”欧阳克压抑着自己的痛楚,沉声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洛晴岚声冷如冰,道。复又换了一种关问的语气:“克儿,娘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可是,为了复国,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好……”欧阳克咬着嘴唇,忍着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硬气道:“就算你不在意他对我做了些什么,那屈出律城府极深,心狠手辣,一旦事成,他大权在握,你不怕他会对你不利吗?”
“他不会。”洛晴岚一字一顿道:“只要你从了他。”
“这也是你们的交换条件么……”欧阳克紧紧攥着被角,咬牙道。
洛晴岚没有开口,算是默认。
“你这什么要这样对我……”欧阳克含着泪,喃喃道:“你真的忍心,看我受苦?”
“你不会受苦的。克儿,屈出律答应娘,一定会好好待你。”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欧阳克决绝道:“屈出律只能得到我的尸体。”
“娘知道你一时半刻想不开,所以,娘都替你打算好了。”洛晴岚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玉瓶。“这是娘用曼陀罗花配合上百种毒草制成的凤凰劫。你知道的,曼陀罗花有个神奇之处,谁摘它下来,它就依谁的心愿。这花是屈出律亲手所摘,你吃了它,从此,你的眼里,便只有他。你将成为西辽新国主的国师,你的名字是凤羽。”
“不……”欧阳克知道那药的厉害,哀求道:“娘!孩儿求求你!我宁愿死,也不要跟屈出律在一起!”
“克儿,娘不是存心害你的,你一定要原谅娘。”洛晴岚说着,点了欧阳克穴道,含泪将药丸送进了欧阳克口中。
欧阳克眼底现出一抹绝望,但很快便被药力吞没了。
屈出律以炫耀的口吻娓娓道来,听在郭靖的耳中却字字血泪。是李萍害得欧阳克背上杀人的罪名,是他差点将欧阳克射死,又是因为他与屈出律的恩怨,而让欧阳克成为牺牲品,在西辽做了三年的行尸走肉。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偿还他此生对欧阳克的亏欠。他现在虽然活着,背负的却是满心的悔恨,真真是生不如死。
屈出律望着郭靖那因为痛苦而几乎扭曲的脸,知道他已接近崩溃的边缘,只要再添上一把火,就可以让郭靖永世不得翻身。遂道:“你知道么,凤凰劫是用曼陀罗花制成的。为了维持它的功效,我才宣布曼陀罗花为西辽国花,又在皇宫里遍植此物,为的就是让欧阳克永远为我所用。你知道么,这三年来,他对我百依百顺,忠心不二,他的人、他的心、他的命都是我的。只要一想到这样可以令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你知道我有多快活么?哈哈!哈哈!”
“你的仇人只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是无辜的!”郭靖悲恸道。
“因为他是你喜欢的人。”屈出律阴冷道:“你想不想知道他为了救你,付出了什么代价?那天,他求我用千年冰救你。千年冰是西辽的圣物,它是西辽永恒帝业的象征,任何人都不能亵渎。可是他明知一死,也要开口。于是作为交换,我命人打断了他的双腿。”
郭靖心下大骇,颤抖着掀开欧阳克身上的锦被,看到了他那被绷带包扎着的伤处。
只听屈出律继续道:“那腿骨是硬生生被刑杖砸断的,说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我还真有点可怜他呢。那么好的一双腿,不知道骨头断开的时候,是什么滋味——”
屈出律说至此处,瞟了一眼郭靖,望见郭靖脸上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十分受用,遂继续道:“可是要救你,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将千年冰投入这清暑殿后的太液池中,令你身处其间,再以内力引导寒气在你体内运行。你是知道的,他已受了断腿之刑,为了不耽误救你的时机,又勉强催动内力为你疗伤。千年冰的寒气医好了你,却侵入了他的体内,使他武功尽失。如今,他已成为彻彻底底的废人了,而这一切,皆拜你所赐。郭靖,你扪心自问,你有什么资格爱他?你带给他的,除了不幸与痛苦,还有什么?!”
“是我害了他……是我……”郭靖眼神涣散,喃喃道。
“不错,就是你害了他。”屈出律阴沉道:“你想不想向他恕罪?”
郭靖木然地点了点头。
“我要你活着,比谁都痛苦。”屈出律瞳孔微缩,道。“我要你吞炭漆身,在我西辽王宫中,终生为奴。至于这个废人,念在他还有一张好看的脸的份儿上,我不会杀他。他将继续做我的幸臣。只要你不逃走,他就不会死。”
“你会有报应的。”郭靖喃喃道。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报应,”屈出律道:“我只知道,你的报应才刚刚开始。”
如果屈出律够细心,就会发现前来带走郭靖的侍卫中混了一个生面孔。然而此刻,他已完全被胜利的快感所蛊惑。
尹志平扮作侍卫,将这一切听了个一清二楚,回去禀明丘处机。丘处机越听越喜,末了,向尹志平道:“你去找你郝师伯,让他把今日救下的那个刺客带来。”
“是,掌教。”
尹志平去不多时,郝大通引着那名老者来见丘处机。
“这位是我龙门道掌教长春真人丘道长。”郝大通向老者道。
“多谢丘掌教救命之恩。”老者施礼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行刺?”丘处机道。“你无须有顾虑。既然贫道敢将你救下,就不怕与那兰陵公子结怨。”
“我中了他的毒,恐怕命不长久。”老者道:“你一定要相信我说的话。”
“好,我相信你。”丘处机道。
老者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叫塔尔都,在菊儿汗身边伺候了几十年。我以我祖先的荣誉发誓,菊儿汗是被屈出律害死的!我有忽浑公主的血书为证!”说着撕破衣服内里,取出一团物什。
丘处机接过那团物什,展开一看,那确是一篇蘸着鲜血写的书信。只是上面是辽文,丘处机却不认得。
“屈出律为掩人耳目,答应娶忽浑公主为妻。”塔尔都继续道:“在他即位那天,喝醉了酒,无意之中说出是他毒死了菊儿汗。忽浑公主要杀了他为父报仇。公主情知事败必死,因而写了血书交给我。后来传出公主去了国师住的清暑殿后暴毙的消息,我知公主遭了毒手。这国师,惯于使毒,定是他下毒害了菊儿汗和公主。因而我才决定冒死行刺,不想也着了他的道。”塔尔都说至此处,长叹了一声,道:“求你把这血书交到塔阳古大人手里,让他为老国主报仇!”
“你说的可是如今官拜南院大王的塔阳古?”丘处机道。
“正是!”塔尔都道:“说起来我曾是他的家臣,他见了血书,一定会相信你的话!除了他之外,朝中旧臣多半不服屈出律,有了这封血书,推翻屈出律就指日可待。”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丘处机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这个忙。大通,你带他下去,好生调养,日后好为老国主报仇!”
“是,掌教师兄。”郝大通道。
丘处机待二人离去,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真是冤家路窄。欧阳克,我们新仇旧账一起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