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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难产。当医生告诉她父母她是因为心内郁结,营养不良而导致难产之后,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后悔难过,悔恨的泪水流在女学生父母像老树皮似的脸上。他们看着怀里的孩子,看着躺在床上一脸冰冷的女儿,心里像千根针似扎着。呼喊悔过都不再有用,在生命面前,众生平等。
      而这时,远在北方的男人还并不知道她离去的消息。七八十年代末期,戏院被拆迁,戏班子被解散。男人辞去了工作,在准备南下寻找女学生的日子里却意外的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母亲病危。
      男人心孝,马不停蹄的赶回了家里。在那列回家的火车上,看着满目的萧条荒凉,看着绵延不尽的黑色大山,男人想着远在江南的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等我,等我。
      窗外不住的有黑色的已经枯死的树影掠过,火车到处,惊起了一阵阵灰黑色的乌鸦,唰的一声,飞上天空。
      回到家的男人没有见到母亲卧病在床的情况。踏入家门的那一刻,男人见到的是笑容满面的双亲,以及一个同样笑容满面的远亲和他的女儿。父母笑着招呼着他,远亲的女儿害羞的和他打着招呼,男人一瞬间就明白了父母的想法。他愤怒生气,可他无能无力,第一天进家门,他就将自己关到了自己的房间。任凭父母在外面怎样拍门呼叫,就是不开门。
      那一天他想了很多,在那间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屋子,面对着自己最爱的双亲。屋子里的所有一切都像是一张张老照片,笑的哭的,甜的苦的。男人也想起了自己唱戏的日子,想起了和她相遇的日子,想起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想起了x城漫天的白雪,飘零的黄色落叶,那美丽的公园,以及他们在哪里走过的每一个足迹。那些回忆,那些点点滴滴,都像是老电影一样,在那个夜晚孤独冰凉的回忆中一次次再见,一次次浮现。终于,在天将放亮的时候,男人看着天边那一颗亮的不像话的启明星,准备离家逃跑。
      翻出大门的时候,男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月光下他单薄的影子若隐若现,树影婆娑。男人看着自己的家,望了一眼父母的房间,咚的一声,突然跪在了地上,对着黑暗中的房子磕了三个响头,黑暗中却响起了父母愤怒呵斥的声音。
      “你站住!”
      是父亲的声音。因为长久喝酒的缘故,父亲的身体并不好,因为天寒又有点感冒,在零下几度的夜晚中,父亲的声音是那么颤抖。父亲披着一件大衣,单薄消瘦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俩人在寒风中相互依偎在一起,影子投射在男人的跪着的身子上,像一座大山压在男人身上。
      “爸爸,请原谅儿子的不孝。我去看了她一定会回来的,回来看你们。她怀孕了,我不能丢下她不管。”男人颤抖着声音,身体发着抖,像一只可怜的小兽发出最悲哀的祈求。因为女学生的离开,男人消瘦了一大圈,好看的眼睛深陷了下去,胡子长了出来,原本合身的衣服现在挂在男人身体上,风一吹,衣服飘起来,风从袖口灌进去,幸好领扣还系着她送的围巾,红色的在寒风中,为男人带来唯一的一点温暖。
      “儿啊,你真的要丢下我们吗?只为了一个女人和……一个私生子?”母亲讲话了,颤颤抖抖,男人听着母亲的声音,有点不忍,可听到母亲用私生子这个词来称呼自己的孩子时,男人的心里隐隐的窜上一阵怒气。
      “他不是私生子,我会娶她的!”男人几乎是喊出来,在寂静的月光下,男人的声音显得单薄无力。周围有不知名的鸟咕咕的叫了几声。
      “这不可能,想都别想。我不会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成为我们家的媳妇,同样也不会承认她肚子里的野杂种是我们的孙子!”
      “爸爸……”男人想要解释,却被一旁母亲叫住。
      “儿啊,你真的要让一个女人毁了你的一生吗?你要是承认这个私生子你会被世人骂走到哪儿都会被别人指指点点的,你真的要这样吗?不是我们心狠,实在是……”
      后面的话母亲没能说下去,可是男人已经大致猜到了。可男人不信,他虽不如念过书的大学生那般出口成章但是戏文她是知道的,他不许想成为陈世美。在封建的年代杜丽娘都能不顾封简礼制和柳梦梅私定终身,现在又算得了什么。
      “妈妈,请原谅儿子,我不怕。我不怕被别人说,只要我们生活幸福,别人异样的眼光我也不怕。”男人坚定的说。
      气氛冷了几秒,忽然男人头上传来啪啪的声音,男人大惊抬头看去,原来是父亲在打自己的耳光。那一声声打在父亲脸上,敲在男人心上。
      “老头子,你不要这样啊,不要……”母亲几乎是跪下了,双手拉住父亲打自己耳光的手,脸上老泪纵横,男人感觉心里突然有什么被抽空了,看着这样的父亲母亲,他再也无法迈动半步。
      突然,一张纸伸到了男人面前,男人接过来看,上面几个字瞬间像是雷击一般打入男人心脏,眼前有什么东西发黑,耳边像是有千军万马赶来一般,轰轰轰,再也听不到半分,眼里心里被一团黑色的雾气堵住,只记得那四个字:胃癌晚期。然后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月上柳梢头,有什么鸟儿在不远处的枝头上叫着。
      咕咕咕。
      那夜过后,男人安心的呆在了家,在家里人的安排下,男人结了婚,可新娘不是她。在那个还是封建的年代,男人向家里妥协了。三月末,桃花梨花竞相盛开的季节,男人的父亲走了。
      送走父亲的那天,天上下起了菲菲小雨,像天女散花般洒在花红柳绿的田野间。山间又浮上了一层轻薄的雾气,一阵风过,吹得周围的树枝呜呜呜的叫着,就像人的窃窃私语,瞬间消失不见。父亲下葬过后,男人看着面前的妻子——她是那么温婉的女子,眼角带笑的看着他,粉面含春,依偎在他身旁。他说我想去看她。女人没说啥,眼角还是那一抹浅浅的温柔的笑意,她笑着转过了头,跑到了坐在轮椅上的母亲身边。女人拉了拉母亲身上盖着的薄被,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什么,两人一起笑了出来。男人瞬间就明白了,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九月的时候,母亲因为生病去世了,那一天,北方又飘起了白色的大雪,漫天遍野的飘散,就像是末世最后一次狂欢,盛大却寂寥,寂静了整个山谷。
      父亲和母亲葬在了一起。在那山坳间,两座坟相互依偎着,一座新一点,一座旧一点。父亲的坟头已经长了几颗小草,经过西风的吹拂,又变成了枯黄的样子,在寒风中飘摇着。
      打理完母亲的丧事已是十月。男人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接连失去了自己的双亲,精神萎靡不振,看上去人消瘦了一大圈。面容憔悴,不再是以前唱戏时白面书生时的样子。
      母亲下葬后的第七天,男人守完母亲的头七终于向妻子开口了,他要去江南,出乎男人的意料,妻子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表示,没有哭没有闹,更没有说不允许,只是望着丈夫越见消瘦的脸庞,拉了拉丈夫的衣角,眼角含笑的说了一声早去早回然后躲进里屋。男人在原地呆站了很久,被妻子的举动震惊了,有愧疚有感激。他只恨自己,负了两个此生最不该负的女子。男人痛苦的闭上了早已呆滞浑浊的眼睛,一颗豆大的泪珠顺着长满胡茬的脸颊落下。
      几天后,男人顺利的出现在了她江南的家。此时的江南依旧山清水秀,温柔含情的水萦绕在江南的角落各处,却已不见了在江南景色中款款而笑的人。男人在她的闺房中见了她最后一面。那是一张旧照片。照片上的她十六七岁岁的模样,齐额的刘海,粗粗的羊角辫,笑起来的眼睛像是有一颗星星在里面一样,闪闪发光。她笑着,看着屋里的每一个人,看着来看她的男人。男人伏地哭的肝肠寸断,可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男人在她的抽屉里找到了她生前的最后一篇日子,是游园惊梦的唱词,也是以前开玩笑时说过的那句话:秀才,秀才,你去了也?
      最后,男人没能带走她的骨灰,可是他带走了他们俩的女儿,一个可爱的女婴。
      男人走的那天她家里并没有任何人来送。江南的十月,男人抱着一个多月大的女儿站在她的家门看最后一眼女学生曾经长大的家,她的母亲从里屋追出来,塞给男人一包衣物,男人颤抖着双手打开来看,那是一身大红的嫁衣,一针一线全都是她亲自动手,那上面有两只鸳鸯,低着头,在河里竞相追逐嬉戏。男人捧着这嫁衣,再一次泣不成声。
      还记得罗帐内俩人共鸳帐的誓言,可如今已是天人永隔永不相见。
      男人带回的女儿,取名为童童。妻子爱丈夫,愿意不再生育,将童童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抚养。街坊邻居都笑妻子傻,妻子摇摇头,笑着只说了一句话:“嫁他,我不后悔。”也从那之后,男人的身体开始急剧下降,记忆力衰退神志不清,时还是坏。到医院诊断,间歇性精神病。男人拿着诊断单坐在医院的椅子上一天,妻子哭着陪在男人身边一天。来来往往的人从医院的走廊上过,从这平凡的夫妻两身边经过,没有人问也没有人看。那天妻子靠在男人身边眼泪断了线,男人只是抱着妻子,心里除了歉疚还是歉疚。回到家,男人安排了以后的生活,开始努力的工作挣钱,开始更疼爱妻子与女儿。
      时间滴滴答答的过,转眼间已是二月。二月是草长莺飞的季节。树上掉光的叶子像是精灵一样突然从树上冒了出来,一点点嫩嫩的绿散在树梢各处,桃花梨花也红红白白的开的歌热烈,一阵风吹过,风中也像是带了香,惹得人心神荡漾。
      男人戴着一顶老式毡帽双手背着站在公园里的一颗桃树下,今天男人的心情格外好。他看着天上的云呆呆的笑着。周围有许多人,大多数都是一些谈恋爱的小年轻,嘻嘻哈哈的从男人身边走过,有的在男人身边的那棵树下留影,卡擦一声,男人变成了别人幸福的背景 。听到声音的男人转过身来,看着走远的小年轻的背影吃吃的笑着,嘴角带着白色的口水,滴在衣服上也浑然不知。
      嘿嘿嘿
      香雪
      男人口里边这样不停的重复着,目光呆滞的看着前方,周围的人都想看见疯子一样的从他身边几步跑过,男人也不顾,只顾自己笑着,喃喃自语着,香雪。
      香雪,是她的名字。
      人们都说男人疯了,每次听到别人用这样一种嫌弃又怜悯的口气当着妻子的面说时,妻子都会生气的大声呵斥开。然后慢慢的将男人流到嘴角的口水擦干,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喂着饭菜。妻子哄着不肯好好吃饭的男人,乖,每当妻子温柔的说这个词时 ,男人都会慢慢的张开嘴巴,听话的吃下一口饭,然后嘴里含糊不清的发出一个声音,香雪。
      男人并不是每天都处于失常中,医生说他的病是间歇性的。发病时,男人像个受了惊的小兽一样躲在家中,谁也不见。没发病的时候,男人就会盛装打扮到当地的小剧院去看戏,一个人穿着大大的黑色风衣,穿过热闹的街道,在剧院的最角落坐下安静的看戏。有时候是《游园惊梦》有时候是其他,男人都安静的看着,并不像其他人一样看到高兴处大声叫好,男人只是浅浅的笑着,被病痛折磨的已经只剩下皮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大多数日子男人是在家的,有时候有人来看他,他抗拒着,像一个孩子似的挑选着自己的朋友,很多时候他只允许韩医生一个人来看他,两个人在临临窗的藤椅上坐下,谈谈最近的天气,谈谈男人的病情,还有那个叫做香雪的女学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春风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又是一个十年,昔日的童童已经长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身在北方,眼角眉梢却带着江南的气息,一如往昔的人儿一样,笑靥如花。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年近四十的的男人又颤抖着双手从箱子的最地处拿出了那件红红的嫁衣。经过二十年的时光,嫁衣已不如以前那么鲜艳亮丽,只是上面的两只鸳鸯还在,前后追逐着在水上嬉戏。鸳鸯戏水,比翼双飞。
      男人用布满干枯血管的双手抚摸着这件嫁衣。男人笑着,肌肉变形的嘴呵呵呵的笑着,眼里的泪水和着嘴角的泪水一起滴落在鲜红的嫁衣上。啪的一声,映出一朵鲜红的花。就像一个微笑着的脸,跨越时光与轮回回到了男人身边。
      男人看着这件嫁衣,爱恋的不舍的。眼里心里只剩下了这一件衣裳,耳边似乎听见了二十年前戏院唱戏时的声音。还是当红小生的自己,还是在台上唱着《游园惊梦》,还是那一出最经典的《惊梦》。
      小生: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
      小生提步向前,望见前方一位佳人亭亭玉立,那背影似乎在何处见过。小生慢慢走过去,轻呼一声小姐,那佳人转过身子来,眼角已是泪水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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