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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人生忽如寄(一) ...

  •   大上海在人们的心中多是一个微妙的词汇,她不同于北平那个几百年来封建王朝影响下显得略带庄重肃穆的故都,因着一夜之间如流星陨落般更改了名字,也不是了帝都,所以人心涣散;也不似江南那般过分沉静秀气,虽是烟雨朦胧,却总是让人觉得生活在睡梦中一般,醒来见到的就是硝烟。因着先前清王朝的洋务运动很早地带动了这里的经济,和洋人的交往频繁,影响很大,故久而久之,社会名流多聚于此。
      这里并非有什么太多的自然风景,也无紫禁城那般雄伟浑厚,但不得不提到的是,上海街头社会名媛的衣着一直以来都引领着中国的风潮,一时间旗袍兴起。白天衣香鬓影,夜晚灯红酒绿。哪怕是不起眼的弄堂,在外人眼中,就连那一股子夏日的潮气都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这日子实则过的并不舒心,除却常年兵荒马乱惹得人心惶惶外,随处可见的一副街景就例如马路之上,几辆洋车在雨地里面开着,很轻易地就溅了街边卖报童一身泥。

      街头有几家为数不多的店铺回荡着名伶如莺歌声的留声机,这新式的洋玩意儿使得过往的路人聚集在橱窗前驻足观望,正当看得入神时,拿着鸡毛掸子的掌柜的走出来,冲着他们没好气地嚷嚷道,“走开走开,别妨碍老子做生意!这洋老板开的店岂是你们这些人看的?”
      人群一哄而散,路上又恢复了往日那般街头拥挤的景象,偶尔一辆有轨电车开来,使得路人纷纷躲闪,走在马路上真可谓一惊一乍。有的那些穿着灰色马褂的穷酸书生没好气地回头淬了口痰,“呸”了一声,但声音又极低,似乎生怕那掌柜的听了去。
      人人口中的大上海每个夜晚都是歌舞升平,对于上流社会来讲,热闹惯了也就习以为常了,这在普通人眼里已经极尽奢靡的日子,在他们看来总是不满足。而所谓的节日,在这个贫富形成鲜明对比的繁华大都中,就是让快乐的人更快乐,孤独的人更孤独。

      骤然拥挤的街道使得路边两个看吹糖人的孩子急忙挪着小小的身子,但眼珠子却一直未曾离开那些棕色的大公鸡或者是福字。
      男孩子年龄稍大些,约莫六七岁的模样,低垂着长长的睫毛,一脸专注的神情,却不难看出下面一双一闪一闪的大眼睛,每当看到东西成形发出惊叹时,脸上总是挂着一对深深的小酒窝。他的模样真的很漂亮,漂亮的像个女孩。
      男孩虽是年龄尚小,但却一直紧紧领着比他更小的那个妹妹的双手。小妹妹和男孩倒是有几分像,尽管还未长成熟,但水灵剔透的小脸上,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确实是与他的哥哥一模一样。
      这两个孩子看上去真是十分惹人怜爱,卖吹糖人的老人看上去生活也十分贫寒,且没有孙子,看着这两个孩子真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于是便将那个刚刚制作好的唐人慢慢扎上钳子,递到小妹妹的手上。
      两个孩子彬彬有礼地说着“谢谢老爷爷。”

      沈绣娘端着一大盆换洗的衣物,顺着狭长的弄堂,身子摇晃着走向弄堂最里面位置的楼梯口,双鬓散落下来的发使得她的外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其实她也不过是三十上下,独自拉扯着两个孩子。
      正当此时,她就听见了身后传来银铃般的欢笑声,只见两个孩子跑跑颠颠地回来,妹妹的手上还攥着一个吹糖人,她的眼中即刻闪烁出一刻的诧异,“娘给你的那些钱怎么会买回来这么大的一个糖人?”
      “娘,这是街角处周爷爷送的。”男孩子说道
      “蒋怀钧。”沈绣娘颇为严肃地对儿子说道,“娘不是和你说过,生人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不能要的么?妹妹还小,但是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也应该想一想。”
      “周爷爷是好人,娘你为什么把所有人都想的那么坏啊?”小怀钧反驳道。
      “娘指的不是这个……”沈绣娘话音未落,就用余光瞥见弄堂口有两个体态臃肿的中年妇女站在那里,用颇为津津有味的目光观望着他们母子,好似随时看着好戏上演。
      沈绣娘只得兀自轻叹一口气了。
      还未当她唏嘘完,却只见蒋怀钧独自一人带着气走上楼去。楼梯是劣质的木头,走上去一阵阵喑哑的响声,让人随时觉得它会断裂倒塌。
      沈绣娘也不说什么了,领着妹妹蒋秋璧的小手也走上楼去。

      沈绣娘搁置下纳着一半的鞋底子,起身扎上围裙就走向灶台,在案板上开始和面。在寒冬中不一会儿就能感到热气腾腾扑面而来。这时,在等待的时候,沈绣娘独自关好门。倚着门,一个人无力地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蓬乱的头发,泣不成声。
      这两年来,她几乎是将所有女人能干的活都干了一遍了,因为自己有着一手不错的绣工便被人称其为“绣娘”,但实际上街坊四邻却在背地里叫她“沈寡妇”。骂她不检点,不自重,甚至于背后对蒋怀钧都指指点点。
      她回忆起了先前的那段日子里,自己每天都有换不过来的美丽晚礼服,在大世界歌厅灯红酒绿下的千姿百媚。那时候的沈绣娘真可谓是美得不可方物。也就是那个时候,在茫茫人海中寻一心人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只有舞台的灯火才会将她照亮,而后,人走茶凉,灯火忽然之间暗淡下来,她的影子都无处藏匿。这样虚伪的日子久了,便也沉沦其中,忘记自己卸了妆容的样子。大上海舞女的世界只属于夜晚,她们大多在曲终人散后意兴阑珊,一杯一杯独自斟酌酒入愁肠。
      她承认自己是一个苦命人,她本是一位王府格格。幼时父母双亡一下子就断了自己的经济来源,也拒绝借助着亲戚朋友的帮助,一个好端端的国中女生单枪匹马被迫独自一人从北平辗转到大上海的灯红酒绿之中,做了舞女。她的美丽使她自负,而这份自负又恰恰带给了自己短暂的欢愉。这样的女人在常人眼中是没有资格寻得一份纯真的爱情的,常伴于名商富贾身旁,使得那一阵子自己也曾不愁吃穿。若非她那一日不自觉的吟出一句诗句引来他的应和,也不知这一份才子佳人的邂逅究竟是唯美的韶华音符,还是她后半生的苦难。
      纸醉金迷的包装掩盖不了她内心渴求的那一份单纯与真挚,他们的爱情,冲破了世俗的冷淡。
      那一日,他站在火车站台处,说是仅仅跟着学校一同去别的城市宣传爱国主张,临行前弯腰在她脖颈处轻轻一吻就成为了决绝。从此以后,她每天都守在火车站台处,等待他能够回来。
      那一年是1912年的六月,她怀孕两个月。

      从此以后,她每个月都会来到火车站,在归来的人群中寻觅他的踪影。
      每次来,她的肚子都会有着些许变化,一切场景都好似一场无声胶片,沉默地放映着黑白色的悲伤故事。再后来,她的怀里多了一个小人儿;又过了几年,站台上多出了两个身影,一大一小。
      小男孩唯独与她的母亲相像的就是那一双眼睛。
      不同的是,母亲的目光复杂又柔和,她总是带着期盼的眼神,这么多年也未曾变过。
      火车驶来时带来的也是无尽的期盼,而火车一节一节夹带着摩擦声离开后,又将那一双写满期盼的水灵大眼变为无尽的空洞。
      母亲的眼睛很美,却总是让人误认为里面含着泪光。

      小男孩的目光大多是写满了迷茫,因为他总是拽着母亲的衣袖,问道,“为什么我看见别的小伙伴他们都有爸爸,都可以骑在爸爸的肩上玩耍,可是我不能,我只有妈妈。我的爸爸呢?”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世界里面不见她的踪影。转而只见火车站台的那个女子,虽是相同的样貌,却是一身蓝色衣衫,垂着两条乌黑发辫,眸若秋水,仿佛世事都与她无关,就算眼前是战火烽烟,她也波澜不惊。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样的沈绣娘封闭了自己,只有她自己知道,虽是自顾自陷进情爱之中无法自拔,但她坚信这样的日子终会过去的,总有一天,他会回来,会回到自己身边,会看到那个与他极为神似却长着一双与母亲一样明眸的孩子。
      再后来因着舞厅的人找到了她,说她在那里的工期还未停止,要么继续在那里直到工期到了为止;要么就强行逼她嫁人。
      那一夜,她想到了自杀,可当那个孩子用小小的手拽着她的衣裙时,她才猛然发觉自己不是一个人活着。她还有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那是他们爱情的象征。为了他,他要好好活下去!
      她对这个莫名其妙来到世间的孩子总是怀有一份亏欠。因为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接踵而来的各种事情,任何一件事情都会把她在命运的洪流之中击得溃不成军。她对他的人生没有任何规划,一切都是未知的……迷茫的时候,她甚至想,来到这世间对于他来讲,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娶她的人是一大户人家,姓蒋,生意人。先前在舞厅就为她痴迷,而后在这里面遍寻不至,舞厅为了赚钱索性派人四处寻找。这才要挟于她。男方不嫌弃她带着的孩子,答应她会视如己出,两年后,生下了他的妹妹。本来日子美满富足,却没想婚后她丈夫的生意因着洋人市场的竞争变得愈发不景气,终究是破产。
      也就是在那一个夜深人静之中,一声响破天际的枪声结束了这一份美满的生活。

      一切终究四分五裂,回归平淡。只是这份平淡十分虚伪,在她租住的弄堂里,四处充斥着流言蜚语。
      沈绣娘除却缝补衣服外,也兼顾着各种职业以来维持生计,照顾好兄妹两个。

      这段日子里面发生的事情,她一辈子都忘不掉。但也一直珍藏在心底,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她的两个孩子。就当一切旧事都是岁月刮来的风中夹带的一根针,深深地扎在了内心最柔软之处。若不有心提起,就不会拔出。因为只要拔出,那定然是鲜血淋漓。
      她是这么劝慰自己的,但那不过是劝慰。
      他们还小,剩下的更多都是未知的路。她害怕自己的姑娘有朝一日会重走上海滩女人的悲剧,可是她更害怕的是看到儿子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会为自己的身世感到羞耻。无论如何,这一天总归是会到来的,只是这个问题她想了六年,都没有想出用什么借口去填补蒋怀钧的这一片空白。这个准备还没有做好,她真的害怕自己到了那一天会变得措手不及。

      儿子日渐长大,对于这个未曾出现在生命之中的“父亲”,蒋怀钧不是没有幻想的。
      他留着什么样的发型?喜欢穿黑色西装还是中式长衫?他有什么样的工作,若是不繁忙的话,可不可以来抽出时间来陪他一起看书讲故事呢?
      或者他并不温和,他喜欢赌博、抽烟、酗酒。也或者他是再平庸不过的一个人,做一份普通工作,回家后累得一句话说不出,倒头就睡。
      他喜欢看连环画,经常把画面上父亲的形象拼凑起来,但对于他的具体模样还是一无所知。对于对父亲这份入迷般的好奇甚至于在猜想着自己的身世,以至于街坊四邻经常告诉他,他是妈妈从垃圾堆里面捡来的——某一个冬日,她走在街角听到婴儿的啼哭,心生爱怜,便将他抱了回去——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幻想有关身世的种种,以来消磨索长无味的时间。

      沈绣娘很快从回忆中走出,打开锅盖看到那热气腾腾的馒头后,清秀的脸上浮现着淡淡的笑容。她转头叫两个孩子,“小秋——小钧——快来吃饭,看今天娘给你们做了什么!”
      话音刚落,却久久不听答复。
      小女儿蒋秋璧虽是刚刚五岁,却极为懂事,整天跑跑颠颠跟在母亲身后。看到母亲在做饭的时候,便一个人很利落的走来走去,肉乎乎的小胳膊抱着碗筷,一遍一遍将它们摆好。可是今日两个孩子谁也没有出现,沈绣娘这下有些慌乱了。她急忙解开围裙,一个人跑了出来——阁楼下楼梯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不用看就知道是小秋了。

      “蒋秋璧——”沈绣娘急忙呼喊,小秋这时才有些慌神了,若非母亲机警且梯子不算高,否则的话,下一次可就没这么好运了。只怕生生从上面坠落下,于一个五岁的孩子而言,真是后果不堪设想。
      “娘你为什么一直不愿意让小秋去看看阁楼啊?小秋很好奇的!”
      绣娘抱着依偎在怀中的小秋,听着她的问话,一时间凝噎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弄堂里面的小楼本来就年久失修,所以极为潮湿,再加上屋子这样狭小,故而在顶层处有一个小小的可以堆放杂物的阁楼。只是沈绣娘显然不愿继续下去这个问题,转而问道,“小秋,你哥哥呢?”
      “哥哥没有和你在一起么?”小秋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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