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来生》海妍

147、chapter 147

　　“你放开我！”再次被人捉出去的滋味不好受，生怕在屋子里的春生听见声响，沈晶莹压低了声音吼叫出来。

　　“你师父临回老家时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孙浩渺居高临下，饶有兴致的询问，双手抱胸，俯视着比他矮一个头的小女孩。

　　沈晶莹努努嘴，表示不满。

　　为什么师父和自己说的话，会被这个人知道啊！不用想，一定是于晓光那个大嘴巴。

　　真是讨厌的紧。

　　摸着手腕上传来的疼痛的感觉，沈晶莹只会认为他是个不会怜香惜玉的人，可在她的心里 ，他还会有那么重要吗 ？

　　他不敢想，时至今日，他会如此的在意一个女人的看法。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当下出现的无法解释的情绪，连他自己都不懂了。

　　不断的克制自己的脾气 ，他想，或许是自己在战场上杀敌太多，睥睨天下的姿态多了，竟然不知道醉倒在温柔乡应该是什么样的姿势。

　　“你可以辜负我，但你切记，不要辜负师父对你的期望。”孙浩渺说完就走。

　　留下沈晶莹一个人愣在原地，她还没搞清楚孙浩渺情绪反复的原因在哪里，可手腕上似乎还留存着来自他手掌心老茧的粗糙感。

　　她气鼓鼓的进门去，却见春生投来压抑和探究的目光，但她已经不想再过多的解释了。

　　回到卧房去，他将自己隔离开，窗帘半拉半开 ，透出柔和的日光来 。

　　墙上用浆糊固定住两张地图，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纸张上的色彩略微有些褪色，靠近右下方的东南方向 ，纺锤形的小岛上，埋葬着自己的爱妻，他忍不住伸手抚摸，仿佛这样就可以和素云贴得更近一些。

　　“有朝一日，一定会统一的。我相信！”

　　拉开枣红色实木柜子，从台湾回来时，妻子给自己求来的御守安静的躺在那里。

　　多么可怜啊，他现在终于变成了孤身一人的模样。在战场上，他是叱咤沙场的大将军，可在感情的世界里，他不过是个可怜的等待者，守候者，乞讨者。

　　以前，他的手上沾了血，不过是一抹红色而已。

　　他的军队所向披靡，看着对手倒在血泊中，他是无动于衷的，作为军人的意志，不允许他有太多的情绪波动。

　　可当枕边最亲近的人离开 ，他像是活了过来，能喘几口气，方知自己是个人了。

　　“素云，你说你会保我平安，可我何尝不想许你一世的安稳。”以他现在的能力，能做到，可佳人却消香玉陨 ，没能给他表现的机会。

　　可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吗？

　　处处充满了遗憾。

　　他有光明的未来，和不确定的人生。

　　面对沈晶莹这个突如其来的，忽然闯进自己生命的小丫头，他显得那么的手足无措，又有点此地无垠 。

　　和唐可明打的这一仗，实在是费心劳力，从古至今，战争伤害最大的只有老百姓。

　　劳命伤财，算不上夸大其词。

　　江科律对他的态度很明朗了，如果今日一战不能胜出，恐怕他早没了上桌的资格。

　　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后怕，更是因为这次战斗和某些人牵扯了关系，哪怕只是简单的人道主义形式救助。

　　这条辫子，只要江科律不想剪，那他就只有一辈子被牵制的可能。

　　一时之间，思绪万千，想念亡妻如同潮水一般涌来，泪水充满了眼眶。

　　直到门被敲响，他才回过神来，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进来。”

　　金属门把手被缓缓拧开，郑副官生怕打扰到将军休息，见人坐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乎松了口气，毕恭毕敬的上前，顺便将门带上。

　　“人找到了。”

　　“在哪里？”孙浩渺顾不上膝盖上传来的疼痛，着急慌忙的询问。

　　“人在蒙古服兵役，想来四五天便可到上海来。”郑副官道。

　　“希望这次是真的。”孙浩渺道。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蒙古，一望无际的嫩绿色草芽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住了，男子脚上的黑色长靴踩在雪地上，一点点温热让薄层的白雪化开，露出初春的气息来。

　　“薛少军！阿爸喊你回去喝马奶酒！”妙龄少女是草原上驰骋有余的健将，此时迈着轻快的步伐朝着不远处的男人背影呼唤。

　　头上戴着的马拉海，在听到身后少女的呼唤后，猛地一回头，帽耳朵直接挡住他的左眼。

　　伸手将帽子扶正，鼻孔下方还挂着两串不太长的清鼻涕，呲溜溜两下吸了回去。

　　“我得将这些牲口赶回去。”名叫薛少军的男人一边回答，一边还不忘用手里的鞭子抽赶，尽管在空中荡漾出“噼啪”的声音来。

　　他腰间别着一把步枪，挥舞鞭子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的将步枪挡住，干脆将步枪扔给身后的苏卡娜，少女双手抱住，仔细打量那把油光黑亮的武器，不禁咋舌：“要是你用这把枪，打败族人，成为这草原上的王就好了。”

　　绕了几圈后，薛少军将羊群牛群围赶回来，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在他面前的苏卡娜今天换了个新的发型，平日里总是将头发梳成两股辫子，垂在胸前。

　　可今天，她也扮做起了妇女模样，额头用布巾围住，发髻整齐梳在脑后，双耳和下巴处挂起了绿松石和彩色玛瑙制成的耳饰和垂饰，随着她左右般的摇头晃脑，还发出叮叮当啷的声响。

　　“你今天真好看。”薛少军直接夸赞起。

　　“那我昨天就不好看咯？”抓住词语漏洞的少女不依不饶。

　　“谁说的，你可是这草原上的璀璨明珠，是草原上的雅典娜……”薛少军的声音渐弱，好像这么说总是不合时宜。

　　属于蒙古少女的命运，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看着苏卡娜稚嫩青涩又无解的眼神，他沉默了。

　　苏卡娜将会属于这个草原上最勇敢的人，如果她不愿意，只能由她自己保驾护航。

　　“快走吧！阿爸还在等着我们，马奶酒快凉了。”少女难掩眼底的一抹失落神色，很快恢复如常，催促着男人赶紧前行。

　　悠扬的马头琴声从帐篷里传出，越发的近了。

　　掀开帐篷，阿爸在拉琴，见两个年轻人来，便停了，起身要去倒酒，却被苏卡娜制止了。

　　“我来，我来。”她欢快的像一只小鸟，脚不着地的来来回回，将那些马奶酒，奶皮子和烤羊腿等餐食端上来。

　　几人盘腿席地而坐，阿爸伸手沾了沾点奶皮子，朝着面前的两个人的脑门按了去，印堂中间立马油光起来。

　　阿妈此时提了壶热茶而来，见三人在帐篷里谈笑，便抓了茶砖和盐来，兑上鲜奶，一碗热乎喷香的奶茶悉数端上。

　　最高的礼遇，应该敬最崇敬的人。

　　苏卡娜和阿爸一起端着碗，等待着薛少军的回应。

　　直到少年的嘴边上起了层白白的奶皮，放下茶碗，阿爸和苏卡娜便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

　　吃完饭，几行人在帐篷里休息，阿爸依旧将自己真爱的马头琴拉起，阿妈在给苏卡娜梳着辫子。

　　已经微醺的薛少军躺在厚厚的马革上，望着蒙古包中央的花纹，一圈一圈，天旋地转。

　　他也有这么一个可爱伶俐的妹妹，如果此时在身边的话，定是比苏卡娜年纪还长些。

　　翻身坐起，他头痛欲裂，脸上泛着微红，穿上靴子掀开帐门想要吹吹冷风。

　　不远处战友的身影狂奔而来，给他带来了一个重磅消息……

　　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妹妹方圆还活着！

　　手中握住那张信笺，手指止不住的微微颤抖，这是上天给自己带来了一个重生的机会。

　　苏卡娜掀了帐子出来，见薛少军呆在原地，她没有说话，看着信笺上写着的自己不太熟识的中文，静静地站着，陪着。

　　看向天边大朵的，像是棉花一般的云朵，两行热泪从他脸颊落下，苏卡娜像是意识到什么。

　　“少军哥，你要离开通辽吗？”

　　他转头回望着她：“我找到我妹妹了。”

　　“真好。”少女由衷的感慨。

　　“那你会忘了我吗？”她想，她知道，他应该很快就会离开了。

　　“当然不会，你也是我的妹妹啊。”

　　苏卡娜心中落下一声叹息，像这草原上翱翔的雄鹰，失去了方向，便随便降落在草地上，任谁也看不见，只有她自己知道。

　　“真好。”她再次说。

　　可好在哪里，她也说不清楚，或许是知道自己压根就留不住他，索性干脆也不再纠结了。

　　“我和阿爸阿妈说，给你践行。”少女重拾信心，她相信，只要人活着，总有机会再相见。

　　“不必劳烦。”薛少军委婉拒绝了。

　　漂洋过海而来，遇到苏卡娜一家已经是万分的幸运，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的私事而麻烦到别人了。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恨不得自己长了一双翅膀，立马飞到上海去。

　　此时，一只小羊驼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原来是苏卡娜最疼爱的小宠物泡泡，雪白的茸毛布满全身，围着两个人转着圈圈。

　　苏卡娜蹲下身子温柔的抚摸着，仿佛像是回到婴孩时期，可以依偎的母亲的怀里，感受着温暖和柔软。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真的快装不下去了，将头埋进小仰头的脖颈间，掩饰着自己支离破碎的情绪。

　　薛少军也蹲下身子来，想要安慰一下这个故作坚强的小丫头，没成想，小羊驼瞅准了时机，一口唾沫直接甩在了他的脸上。

　　他着急慌忙的去擦拭，苏卡娜这边已经忍俊不禁的捧腹大笑起来。

　　“看来，泡泡还是不喜欢我。”薛少军撇撇嘴，可怜兮兮的说。

　　“不会。泡泡只会对喜欢的人吐口水。”苏卡娜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她知道，自己的感伤也不会持续多久，薛少军离开草原是迟早的事情，哪怕没有找到他的妹妹，他也会因为服完兵役，部队转业的情况离开这里。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好了很多，自古以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少军哥，走之前，我们两个再比赛一次罢！”

　　“好，你说什么时候？”如果不是因为找到了妹妹，他想他极有可能留在这里，能自由自在的在草原上驰骋，感受耳边呼啸而过的风，感受风从脸颊上吹过，闻到房顶上传来的牛粪味道，他竟然不知道，这世上居然还有如此自由的地方。

　　能称之为世外桃源也而不为过！

　　“别挑时间了，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苏卡娜豪爽干脆的定下时间，她害怕明天睁开眼睛来，就已经见不到薛少军了。

　　或许，她能做的，就是把一切美好留在当下，近一点，再近一点。

　　“好！”

　　薛少军一声口哨，爱驹的脚步声近了，他抓住缰绳，一个翻身便顺利骑了上去。

　　“等着！”苏卡娜毫不示弱，转身去牵自己的马。

　　快马加鞭，她夹紧马肚，示意让马儿迅速跟上前方已经跑了起来的男人。

　　或许，他们能留住的，只有那一刻。

　　苏卡娜是草原的，是自由的风，是绚丽的雀翠花，艳丽的蓝紫色，盛开在茂盛的草原上，只为了看看自己是如何绽放。

　　马蹄踩踏下，雀翠花却依然□□，又缓缓抬起头，直起身板，迎着热烈的阳光，汲取营养。

　　是夜，苏卡娜小小的脑袋蒙在被窝里，黑暗里，氧气逐渐被吸光，没办法，只能露出脑瓜子，却被母亲的脸吓到。

　　“这一晚上的，你一直唉声叹气的。”母亲全部看在眼里，自从中午吃好饭，和姓薛的小伙子出去赛马后回来，苏卡娜的眉头就一直没有舒展开来。

　　小小的嘴唇不想张口说话，只能将被子裹得紧紧的。

　　“如果少军愿意带你去上海的话，我和你阿爸不会反对。”母亲居然很开明的表示，作为父母不会反对自己和薛少军的关系。

　　少女的眼眸在黑暗里亮了一下，继而转瞬即逝。

　　她有责任和义务，要留在草原上，为了族人的荣耀。

　　阿爸和阿妈没有义务要为了自己的冲动而买单，年轻的她也承受不起。

　　“阿妈，对不起。”苏卡娜喉间像是卡着一块骨头，吞咽不下去，还有点苦苦的。

　　“你和阿爸都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她继续道：“少军哥终究不是属于这里的，我没有理由开口留他。我相信，只要人活着，就始终会有机会再相见。”

　　母亲很是心疼这个年纪小小却十分懂事的女儿，苏卡娜留在部落，迟早有一天会和其他部落的首领联姻，她的人生是自由的，又是无能为力的。

　　她翻过身去，不愿意再看母亲的眼神。

　　翌日清早，苏卡娜睁开惺忪的睡眼，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立马穿衣而起，掀开帐子，向外张望，却看不到自己朝思暮想的身影，她失落的低下头，准备进屋。

　　“嗨！”熟悉的身影响起，她猛然抬头，却见薛少军手里拿着编好的花环，身上背着行李朝自己而来。

　　她一时之间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直接扑了上去，薛少军只能被动的接受这个盛满了爱意的拥抱。

　　“你要走了吗？”苏卡娜问。

　　薛少军点点头，迎着热烈的阳光，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印堂间挤出一条小小的沟壑。

　　将编好的花环固定在她额头前，薛少军伸手捏了捏她柔软弹润的脸蛋：“小丫头，你要守护好这片草地。”

　　苏卡娜佯装着拍开他的手：“讨厌！”

　　阿爸阿妈说要招待他给他践行，依旧是在他的一贯坚持下拒绝了，看他背着行李，苏卡娜牵来自己的小马驹，让他把行李放到马背上。

　　蒙古包里依然传来熟悉的马头琴声，阿爸不愿意相送，可能是两个男人都受不了分离的愁绪。

　　苏卡娜依偎在阿妈的身边，看着薛少军牵着自己的马渐行渐远。

　　“阿娜，你不送送吗？”阿妈问。

　　她知道，阿娜的小马自己会找到方向回来，可再也带不回那个少年。

　　“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什么时候呢？”阿妈问。

　　“我不知道。”望着远去的身影，苏卡娜仿佛释然了，在她心里，真正的等待才开始。“也许，是春天，草儿发芽了，桃花落了满地。也许是夏天，溪边流水潺潺。或许是秋天，等我把草垛卷成一个球。或许，是现在，他走的这一天，也正是他回来的那一天。雪会融化的。”

　　她把他放在心里，正如同他从未离开。

　　等待从来就是一件让人觉得从心底幸福的事情，等到晚霞铺满天际，小马踏着祥云从山坡上疾驰而来。

　　她扑倒在阿妈的怀里，放声大哭……

　　三月初的上海，春寒料峭，上海火车站的路口，停着一辆黑色汽车，车内的沈晶莹披着羊绒围巾，吸溜着快要落下来的鼻涕。

　　望着车外来回穿梭的有轨电车，新奇的看着外面的世界，孙浩渺瞅了瞅自己的手表，当指针指向下午三点十八分，温柔对沈晶莹道：“时间到了！”

　　来火车站干嘛，他也不说清楚，只说是来接一个朋友，她问了好多遍愣是撬不开孙将军的嘴，只是笑着，沉默着，摸摸她的头发以示抚慰。

　　像跟屁虫一样跟在身后，她下了车，立马连着打了六个喷嚏，穿梭过街道，郑副官还不忘回头叮嘱她跟紧点。

　　路上人多，眼杂，沈晶莹这样的小丫头特别容易跟丢。

　　出口处，人流分散开来，沈晶莹百无聊赖的站在原地，直到郑副官的身后跟随着一个少年，站在沈晶莹的面前时，他一眼就认出了失散许久的妹妹。

　　“方圆！”薛少军呼唤。

　　她愣在原地，努力的将印象中的方烨的脸和面前的少年重叠在一起，沈晶莹泪眼婆娑的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哥哥的手上都是茧，她牵着方烨的手，思绪万千，有好多话想说，可看着郑副官在面前，她突然变得不好意思，轻咬嘴唇，红着眼眶，想要接过哥哥身上的行李。

　　兄妹二人许久未见，方烨才不舍得妹妹吃苦受罪，郑副官恰时开口：“赶紧走，孙将军还在车上等着。”

　　沈晶莹有好多的疑问，可现在这些问题只能回到将军府，和哥哥慢慢说。

　　晚饭过后，沈晶莹将灯点亮，哥哥喝的酩酊大醉，被人抬回了卧室去。

　　餐厅里，只留下孙浩渺一人还在寂寞的端着酒杯，小杯子里的酒水还有一半，他一饮而尽。

　　他不知道，沈晶莹在和哥哥失散的这些日子来，二人吃了这么多的苦，她居然从来没有抱怨过，也未曾向任何人说过。

　　刚刚在饭桌上，薛少军喝的有点多，将一肚子的苦水倒了出来，他没办法，只比兄妹二人年长了几岁，他只能陪笑着坐在一边，听着他们说着关于马来西亚发生的趣闻，以及失散以后的见闻。

　　有人团圆，有人却永远痛失爱妻。

　　将筷子撂下，吩咐下人收拾好餐桌，出了院门，倚靠在路灯下，打火机的声音响起。

　　“孙将军，谢谢你。”

　　沈晶莹出现在身后，感谢的话语从她嘴里说出，有些生疏。

　　“谢我什么？”他回过身去，挑挑眉，依旧还是半倚靠在墙边，缝隙里的青苔将他的肩膀沾湿，烟雾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沈晶莹看不太清楚孙浩渺的表情。

　　“你如今是我的义妹了。”孙浩渺深吸一口，将烟圈向旁边吐出去。“两个哥哥以后都会罩着你—怕什么！”

　　她哪里是害怕，更多的是惶恐。

　　幸福仿佛来的太不真实了，哥哥失而复得，可父亲的下落依旧杳无音讯。

　　“要感谢的太多了，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沈晶莹说。

　　孙浩渺从来没有和自己说过，他会把自己寻找父亲和哥哥的事情放在心上，直到这一刻，她还在怀疑，孙浩渺为什么要这样帮助她。

　　于他而言，她也只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真要感谢我——”孙浩渺画风一转，手里的香烟已经吸到头了，丢在地上，皮鞋碾碎了它。“就让你哥哥跟着我罢。”

　　言下之意，薛少军已经被收编了。

　　沈晶莹第二句感谢还没说出口，孙浩渺很干脆的逃离开，他害怕，害怕自己继续待下去，会控制不住看向她明亮闪烁的眼眸里。

　　听着嘎吱作响的皮靴声音消失，沈晶莹不明白，究竟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样的微妙反应。

　　清晨，沈晶莹在床边等待着哥哥醒来，陪着哥哥吃完早饭，薛少军疑问：“你怎么改名字了？怪不得我各种打听你的下落，都是音讯全无。”

　　沈晶莹道：“你还说我，你自己不也改名字了吗？还叫什么薛少军。”

　　薛少军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士官证，所有的信息都是别人的，只有黑白照片那里是自己的。

　　“如果我不借用别人的身份，恐怕我活不到这个时候。”他没有说的是，真正的薛少军已经战死沙场了，他只能顶替别人的名字活下去。

　　沈晶莹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催促他吃快一点。

　　“就让我们两个开启新的人生，或许这也是上天的安排。只是不知道，父亲在哪里。”

　　“我听说，将军送你去南京读书了？”

　　沈晶莹点头，薛少军继续道：“没想到将军那么好——将军不会喜欢你罢？”

　　不知道触碰到了哪条神经，沈晶莹连忙摆手否认：“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将军已经收我为义妹了。”

　　哥哥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直接点破：“难道是你喜欢将军？”

　　沈晶莹唰的一下脸红了起来，沉默着，严肃表示：“哥哥，不要乱说。”

　　薛少军道：“我们和将军，是云泥之别，你不要有其他想法。只要这一生，平平安安，健康快乐便好。”

　　沈晶莹便将自己和沈师父的事情道来，末了，薛少军点点头，似乎是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看来，哥哥是没法拒绝孙将军的好意了。”

　　吃完早餐，兄妹二人相约去这繁华的上都市去转一转，孙浩渺知道后吩咐司机开车送他们去，望着他们坐上了车，郑副官才开口：“将军，他们父亲的事情要告诉他们吗？”

　　“暂时不用，时机到了，我自会和他们说。”孙浩渺转身进屋，他还有很多公事需要处理……

　　三月初，骆仲宇写了推荐信，将管欣的作品推荐给各大杂志编辑社，他们也实在是欣赏管欣的才华，决定连续三个月刊登管欣的作品在主推荐上，这日，去到上海图书馆借阅书籍的日子。

　　她走在街上，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自己，频频回头又都是陌生面孔，她拍拍胸脯告诫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可身后的不安全感越来越强烈，她加快了脚步，转身拐进了巷子里。

　　手里的皮包重重的砸在那人头上，只听到一阵哀嚎，是个女人的声音，管欣赶紧住手，才发现是熟人颂锦。

　　“我的天呐，怎么是你。”管欣长舒一口气，想着自己错打了好人。

　　“你以为是谁？”颂锦只觉得好笑，她老远便望见管欣了，还以为是认错了人，自从上次教训过萧然的事情过后，管欣便一声不吭，没有打招呼就搬走了。

　　“我以为是那个男人，上次口诛笔伐，把他整的有点惨，我总担心他会报复我。”其实管欣的担心并无道理，两个人混着一个文学圈子，管欣的文学造诣在萧然之上，且有后来居上的架势，难免会招人嫉妒，更何况，现在圈子里都在猜测管欣笔下的渣男是谁，大家似乎都在远离萧然，这样一来，给萧然在这个圈子里的立足带来了一定的阻碍。

　　“是他自己活该。”颂锦道。便又想起来道：“你怎么一声不吭的搬走了？连招呼也不打，怪不得找你几次，敲门都没人开。”

　　“一来是想换个环境，希望对我写作有帮助。二来嘛，也是想躲开萧然。我总担心他会到公寓找我麻烦，我这人又嫌弃麻烦，时间长了脑子乱哄哄的，又恐怕自己有新的烦恼。”

　　见管欣言辞凿凿，说的句句在理，颂锦的责怪似乎也没什么立场了，于是便明了的点点头。

　　“去哪里？我陪你。”

　　管欣于是带着颂锦一同前去图书馆，她怀中揣着几本书从楼道里出来，看见榕树下的颂锦正在和一个男人说话。

　　她上前去，才认出这是上海美专的校长梁思易，急忙打招呼，便又对颂锦道：“这是梁校长，你不知道，你的作品也需要梁校长的评分送选，才有机会到东京绘画展览的。”

　　颂锦急忙客气道：“真是不知道是梁校长——”送选画作的事情，是骆先生递交的，她哪里有机会直接和这一层面搭上关系，听闻自己的作品经由他手，颂锦对梁思易的欣赏又多了一分。

　　“所以，你是？”梁思易问。他经手的作品太多了，记不住也实属正常。

　　管欣插嘴：“颂锦，颂锦啊！”

　　看着梁思易皱着眉头回想，管欣又道：“人物肖像画，《青》。”

　　梁思易才恍然大悟，又问：“怎么她的作品，你什么都知道？”

　　颂锦也是纳闷，那作品交了上去，自己并未署名，想来是骆先生和管欣替自己做了主。

　　“颂锦，你的作品我已经递交东京组委会了——不过我也很有诚意的邀请你，你有兴趣到我们学校任课吗？”

　　这个邀请实在太唐突了，梁思易印象最深的就是颂锦的这幅作品，他若不是太忙，定要联系到骆仲宇，和作者认识一下。

　　今天可是太巧了，居然在如书馆遇到这位知音。

　　颂锦迟疑了一下，立马拒绝，身边二人纷纷不解，这是何等的好机会，若是别人一定是立马应承下来。

　　“梁校长，您的好意我十分感谢，可是鄙人才疏学浅，难以入得了法眼，更不能误人子弟，任课这事，想都不敢想。”见梁思易有些失望，颂锦又转圜余地：“倘若校长不嫌弃的话，请允许我入学学习，学生们对我没有意见了，我便能理直气壮的任这课。”

　　梁思易大手一拍，立马答应了颂锦的请求。

　　三人同行，梁校长饶有兴致的，对于颂锦画作里的女性肖像身份产生了兴趣。

　　“那是我和管欣的好朋友，她失踪了，下落不明——”颂锦和盘托出，希望梁思易的人脉可以找到自己的朋友。“确切的说，她去了奉天，只是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都在托人打听……”

　　学堂里，果真和果敢两个小女孩白天去学校学习，天黑之前，宋晞文负责将二人接回来。

　　这日，三人被一妇女拦在路上，果真和果敢害怕的躲在宋晞文的身后，母亲又来寻人了，见宋晞文穿戴干净考究，想必是个有钱人，于是狮子大开口。

　　“领养手续我都办好了，你现在挡在这里，我马上喊警署的人来！”宋晞文丝毫不顾念两个孩子的面子，直接了当的断了贪婪的念想。

　　“领养？一分钱不出，还要带走我的一对女儿，我告你拐卖儿童！”妇女丝毫不遮掩自己想法。

　　要么给钱，要么给人，她一点亏都不想吃。

　　“你们两个决定和她回去吗？”宋晞文还是想当着孩子母亲的面询问，征求她们的意见。

　　不说话，但都同时摇了摇头。

　　那妇人露出狰狞嘴脸，想要冲过来抡起拳头揍人，被宋晞文拦住。

　　“钱我会给你，但需要你签署断绝关系的协议。”

　　宋晞文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数了数，却被果敢拦住。“哥哥，不能给，给了她还会再开口要的。”

　　看着小女孩害怕又真诚的眼神，宋晞文安慰道：“不会，哥哥这次会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臭东西！你这个破烂货！给我闭嘴！”仿佛眼前的女孩根本不是自己的孩子，那妇人看着手里的钞票眼睛都放光了。

　　宋晞文抽出几张零钱，凑齐了两百元，直接塞到妇人手上。

　　“钱拿走，以后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否则下次我不是叫警署的人来，孙将军是我朋友，你不想坐牢罢？”没办法，关键时刻，宋晞文只能想到孙浩渺的势力。

　　那妇人对这位将军的情况略有耳闻，只当做宋晞文和他交情颇深，拿了钱后一溜烟的跑没了。

　　果敢还在哭，她年纪小，嘴里还在念叨：“可是我也很想娘亲——”

　　果真抱紧了果敢：“不怕，姐姐陪着你，等关老师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听见小姑娘提起若青，宋晞文喉头发紧，他该如何解释，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况。

　　身后跟着两个女孩，宋晞文的脚步仿佛也像是行尸走肉。

　　不过一个月的光景，天也逐渐热了起来，晚上的窗户不用关太严，风从缝隙里灌进来，他翻身睡不着，索性坐起来，就着月光，桌子上摆着的二人的合照，让他愁绪万千。

　　日子一天天的过，可若青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日，电话铃声响起，他接起，却再也无法呼吸过来，靠着柜子差点站不稳了，蓉姐儿赶紧扶住他。

　　“宋先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缓缓将电话挂断，整个人像雕塑一样，不能思考，不能呼吸，脚步迟疑的在地上拖拉，发出刺耳的声音。

　　“警局打来电话，说是发现了若青的尸体，要我去辨认。”字一个个蹦出来，才发现是那么的艰难。

　　蓉姐儿瞪大了双眼，没想到收到这样的噩耗。

　　宋晞文再也支持不住，整个人摊在沙发上，扶住额头，想不明白怎么会和妻子天人永隔。可他没见到尸体，心里始终是不相信的。

　　蓉姐儿急忙去屋里拿外套给宋晞文披上：“宋先生，眼见为实，万一那要不是小姐呢？我们总要去警局看看的，万一是他们搞错了呢？”

　　两个孩子听到声响下楼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宋晞文不想让孩子知道，便眼神示意蓉姐儿不要乱说话。

　　“我和蓉姐儿出去买东西，你们在家里照顾好星洲弟弟，可以吗？”他调整情绪，还是用温柔的声音询问。

　　“请哥哥放心，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弟弟的。”

　　见两个女孩子上了楼去，宋晞文在蓉姐儿的伺候下将鞋子穿好，又被搀扶着下楼，路过院子里的阶梯时候，膝盖打软整个人跪在地上，手掌擦破了皮，渗出血珠来。

　　蓉姐儿想回屋子里拿消毒水和纱布，却被宋晞文制止：“我不碍事，得赶紧走。”

　　心里千般万般的痛恨若青的所作所为，哪怕知道若青是为了报复林曼婷而接近自己，知道她心里依旧为闻思远留了一个位置，他依然想在最快的速度赶回到她的身边。

　　手上的疼痛又算了什么呢？他的心早就被人射成了筛子，千疮百孔，路过的人随便都能给他一枪，只有若青这一枪最为致命。

　　将宋晞文摇摇晃晃送上黄包车，蓉姐儿也不敢多耽搁。

　　双腿颤颤巍巍的走进警署，身边的警员从他身边而过，有些和他有交情的人向他打招呼，他似乎什么也看不见。

　　警长见着了他，朝他招招手：“晞文，这儿！”

　　他们被带到了一处杂物间，床上盖着的白布，让他的脚步止于门口。

　　上前去，那只受伤的手，缓缓揭开白布。

　　已经无法辨认面容的躯体躺在那里，发出一阵恶臭，蓉姐儿被吓到直接跑出去，沿着墙根呕吐出来。

　　瞳孔放大，宋晞文朝后连连退了几步，朝着身边的警长开始嘲讽着笑起来，捂着嘴，他闷声道：“开什么玩笑，面目全非了，你说她是我妻子，她就是吗？”

　　警长知道眼前的男人无法接受事实，于是从水里泡肿的手指上，强行将那枚显眼的戒指摘下。

　　“这戒指是你送给她的罢？我们查过，这枚戒指全上海找不到第二枚，属于定制款式。”警长将白布盖好，严肃的解释道。

　　宋晞文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空气仿佛抽了真空。

　　“人是从奉天找到的，身上也找到了上海到奉天的火车票。”

　　仰起头，让眼泪肆意的在脸颊上划过，透过那一方小小的窗口，他无法想象若青一个人在奉天遭遇了什么，又是如何艰难坎坷的从奉天被接回上海来。

　　警长将戒指丢进瓷盘，用以酒精清洗后，用镊子夹起，装进纸袋里，递到男人的面前。

　　“你的东西，物归原主。确定没有问题的话，尸体你们可以领走，等会你们到隔壁要办理认领手续。”警长说完先行离开了。

　　蓉姐儿才回到房间里来，小小格子窗的阳光透过来，打在宋晞文的身侧，此时的他像个一夜之间就已经身形佝偻的老人，阳光将他的头发染成白金色。

　　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他伏在床边，开始无声的哭泣。

　　“宋先生，请节哀。”

　　“蓉姐儿。”宋晞文将声音闷在胸膛里，“若青她一定会怪我，怪我没有早一点找到她。”

　　“不会的。宋先生，夫人不是那种人。”

　　“我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报复我，报复曼婷。可我，没有照顾好她，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放她走，让她自由。而不是因为我，让她遭受那么多的苦难。”

　　蓉姐儿心里明白，若青的那本日记，从头到尾他肯定是看过的了，针对夫人所作所为，她这个当下人的，没有资格评判什么。

　　“因为我 ，她丢了性命，星洲没了母亲……”说着，他自己从地上站起身来，调整好情绪，认真的对着蓉姐儿说：“你在这里陪陪她……我去办手续 。”

　　他仿佛换了一个人，刚刚还是沉浸在悲痛中，一瞬间将就将那个软弱无能自己的收了起来，跨着步子出门去办正事去了。

　　公寓的门被打开，宋晞文和蓉姐儿拎着凯司令裱花白脱蛋糕进来，果真抱着星洲和果敢从楼上下来，见来人也是开心，星洲嘴里嘟囔着要抱抱，如今的小男孩简单的话语会说几句，宋晞文将孩子抱在怀里，又是抑制不住的难过。

　　招呼孩子们坐下，吩咐蓉姐儿分蛋糕，宋晞文则是先到楼上去了，果真很不解，安抚着哭闹的星洲 。

　　“蓉姨，哥哥是不是心情不好？”果真是大姐，多年以来的谨小慎微让她学会了察言观色，尤其是宋晞文的眼眶红红的。

　　蓉姐儿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要直接和孩子们说，关老师死了？

　　她做不到，可事实也要说，恐怕只能迟一点说了，但绝对不是现在。

　　“没事，宋先生是工作太忙了，可能等他休息好就没事了。”

　　小孩子装不下烦恼，蓉姐儿的解释也让两个孩子打消了探究的念头。

　　拉开窗帘，透出八个方格玻璃窗，皎洁的月光照进来，他整个人窝进一方小小的沙发里，一根香烟只抽了两口，剩下的都被风吹散。

　　起身，开始翻柜子，将自己送给若青的八音盒拿出，将若青送给自己的漫画书拿出，一一摊在桌子上，思考良久，从兜里掏出那枚他送给她的定制戒指，锁进柜子里不合适，扔到盒子里也不行，窗沿上的一颗盆栽吸引了他的注意，徒手挖开，将那枚戒指直接埋在那盆绿植的下面。

　　铜盆里冒出火焰，两个物件跟随着日记的碎片一同被焚烧……

　　若青的墓碑前，三个孩子哭成了泪人，星洲不明白失去了母亲意味着什么，只是两个姐姐跟着哭，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被悲伤的情绪感染了。

　　“宋先生，关老师，真的不在了吗？”果敢小心翼翼的问。

　　走在前方的宋晞文顿住了脚步：“如果她一直活在我们心里的话。”

　　果敢低下头看着脚上的布鞋，算是默认的接受了关老师离去的事实……

　　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花儿每年都会再盛开，大雁会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再飞回来，可她们的关老师，再也不会出现……

　　所谓究竟人生，到底有没有尽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