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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矿难 ...

  •   又看夜深人静时。羽生早就倦了,因而睡得早。羽生睡在二楼,床就在小轩窗下。月光剔透,透过窗棂,温和地倾泻在羽生的脸上,原本白皙的脸因了月光的照射越发净亮,像一块无暇的白璧。
      长古夫妇和三嫂云贞照旧是在外边歇凉。云贞和玉连都是从一个唤作文口的外镇家过来的,都姓康。两家相隔也不远,也算是同乡,因此妯娌两显得分外亲近些。再者,云贞与玉连性格相近,都善良朴实,不太爱说话,不像二嫂常珍那般精明势利,也不及弟妹月梅那般话多,因而更合得来些。正应了那句老话——人以类聚。
      月光朗照,流萤飞舞。蛙鸣阵阵,凉风习习,是个清凉的夜。云贞道:“羽生的脚还好吧?小孩子的骨架都是脆生生的,可不能马虎大意,免得日后留下什么后遗症,对羽生的将来不好。”
      她眼神里满是关切——她一向是喜欢这个侄儿的,对他疼爱有加,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儿子一般。当然,云贞膝下已有两女一子,一个大姐,一个中子,一个小女。不过,长庚夫妇比长古夫妇都要大出许多,三个孩子也都大了,无需他们操心,云贞便将自己的爱给了羽生。羽生也最愿意跟自己温贤的三伯母亲近。
      玉连道:“三嫂莫要担心。羽生的脚只是脱了臼,医生已来瞧过上了药了,只需静养几天也就无大碍了。亏得羽生坚毅,小小年纪的,摔着了也不哭天喊地的,倒也省了我们许多麻烦。”她顿了顿,瞥了一眼躺在竹椅上的长古,笑道:“这点,他倒是像极了他爹。”
      原本沉默的长古亦开腔:“这孩子,即便疼却不喊疼,都只极力忍着。虽也落了泪,却也是难得的勇敢坚韧。我也晓得是有人推了他,才让他跌了这一跤,闹出这许多事端。我就是怕伤了邻里和气,才不张扬,不去闹事。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是那么多年的邻里乡亲.....不过,这孩子还挺懂事,答应不吵不闹,还边笑边说要和我一条心,真是难得。”
      说到这里,一向古板严肃的长古亦笑了,“这样的孩子,值得我疼惜。”
      三人都笑了。云贞道:“虽说是在农村,但每个孩子照样都是父母手心里的宝,尤其是那些独子,一个个宝贝得不得了,简直就是家里的皇帝、太岁、老爷,要什么有什么,在外随意胡闹。十足十的小霸王。羽生也是独子,也是家里的宝贝,却不跟着兴他们那一套,不骄不躁,懂事乖巧,实属难得。说不准以后是干大事成大器的人呢!”
      玉连听云贞这么说,神采奕奕,颇有自豪感。不过,这神色转瞬即逝——她一向是很谦卑的。末了,她淡然道:“以后的事,谁又说得清呢?”
      ......
      翌日下午,长古做了班回家,一声不响地坐在了长凳上,又开始抽烟。羽生照旧挪过去给他捶背。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味的辛香。
      玉连将菜端上桌,准备开饭。可长古却有些反常,不动筷子,只一个劲地猛吸烟。玉连察觉出异状,忙问:“怎么了?”
      长古不说话。他的表情刻板呆然,眉宇间又透着些恐惧,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他只一味地猛吸烟,直到缭绕的烟雾将他的脸遮住,朦胧、模糊。
      羽生被这样的父亲吓到了。印象中的父亲在他面前一直都是温和慈祥的,可如今,父亲一脸漠然冷峻、沉默不言是为哪般?
      玉连匆忙放下手中的碗筷,正要问个究竟,却听见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在农村,大白天放鞭炮只有两种情况:有人家干喜事或有人家办丧事。而如果办喜事,一般是不会在下午放鞭炮的。
      这场鞭炮来得太突然,而近期院子里又没有人干喜事。玉连知道,一定是有人家里出事了。
      这时,一向沉稳的长古突然哭了,涕泪齐下,哭得像个单纯的孩子。
      原来,是隔壁的苏林华因矿难出事了。长古与林华在同一个矿上做工,只不过在不同的巷道——一个煤矿是有多条地下巷道的。这天,长古在挖炭时,听到了窑顶的震动声,“轰隆隆”的,像盛夏雨前的闷雷。有多年挖矿经验的他知道窑顶要垮了,撒腿就往外跑。他知道,他是在跟时间赛跑,是在跟生命赛跑。他的妻儿还在家等着他吃饭。整个家还要靠他供养。他卖力地跑,心脏在剧烈敲击着他的胸腔。他很疼,很想停下来休息,可他不能。他知道,短暂的停留可能都会要了他的命。他疯狂地往外跑,往外跑。
      幸而,他又见到了光亮——他逃出来了,在窑顶垮塌之前。他累得倒在地上,胸腔、喉咙口剧烈地疼,但他还是在笑——他跑出来了,他活下来了。
      然而,经验不足的林华还没反应过来,倒塌下来的矿木精准地重重砸在他挺直的脊梁上。他倒了下去。然后,他被如洪流般倾泻下来的黑土掩埋了。他再也见不到光亮,这故乡的土埋葬了他。
      ......
      长古哭得嗓子都哑了。他与林华虽不是很要好,却也是多年的邻里乡亲,又经常一起去做班,在路上说说笑笑,天南海北地聊天。
      可如今,他却死了。
      玉连闻言亦是惊诧,不由得一口凉气。一个青年人就这样去了!不过,她虽也为林华的死伤心难过,但她更为庆幸长古活着回来了。在她眼里,丈夫便是天,是家里的脊梁,是她和儿子的依靠,是她的一切。她走过去抱着他的头。他熟悉的体温还在。她终于确定,她的丈夫还活着!她亦落泪。
      小羽生挪过去,紧紧抱着长古的腰,一边哭一边擦眼泪。可越擦,眼泪却越多,濡湿了他的脸庞,濡湿了他的衣袖,更濡湿了长古刚毅的心。
      他伸出双手,一手揽着妻子,一手揽着儿子,声泪俱下。
      一家三口,就这么抱团痛哭,一直到深夜。
      ......
      长古夫妇自发去林华家帮忙做事了。一般来说,同一院子里的人都是比较亲近友善的。谁家办喜事丧事,需要人手的,其他家的人都会自发前去帮忙。男子汉精壮,力气大,一般做些粗话。妇道人家呢,也做不了什么,就在厨房里做事或打点杂,彼此分工相当明确。
      无论是办红事还是白事,都是要摆席的,毕竟人多。长古被分去搬桌椅了,玉连则和她的妯娌们进了厨房,帮忙择菜、洗碗、传菜。
      羽生年纪还小,玉连怕他见了灵堂会害怕,本是让他待在家中的。可羽生懂事以来,还是第一次见院里办丧事,不免好奇,便偷偷溜了过去。玉连想将他遣回家中,无奈手头实在忙得紧,也无暇去顾及他,心想着让他早点懂些农村办事的规矩也好,便由得他去。
      小羽生就在那里转悠,目及之处尽是他未曾见过的情状:按照惯例,屋前的坪地上左右各插一根刚砍下来的带枝叶的竹子,上面各悬着一条经幡,经幡上是些仙人腾云驾雾的图案,人物一个个严谨端肃,叫人心生敬畏;地上到处都是鲜红的炮纸及同样鲜红的炮筒,散发出呛人的硝石味;房的厅屋已做成灵堂,灵堂的中央偏左些处摆着漆黑而长的棺木,上面还贴着一小撮雄鸡毛;厅屋上空也悬着些经幡,与外头的基本一致;穿着红大褂的道场师傅作揖不迭,口中还念念有词;旁边是面容刻板的陪道人,有的在敲锣,有的在打鼓,还有的在念经文。整个厅屋在那一盏微弱的白炽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阴森诡异,令人不由得神经紧绷,凝神屏气。
      羽生见状惊恐至极。这是他第一次站在灵堂前,那种诡谲的恐惧感一点一点沁入他的心扉。他害怕极了,竟要落下泪来。他抬头看了看死者的遗像,相框里分明是一张俊朗的年轻面孔,刀砍斧削一般,棱角分明,英挺逼人,可因着这诡异的环境以及挂在遗像上的黑纱的映衬,那张脸也显得黑暗模糊起来。羽生非常害怕,他的手心开始冒汗,背上也开始濡湿起来。他感觉好像有条小虫在他心里蠕动,弄得他麻痒。他的双腿开始抖动,鬓角的汗珠迅速从脸颊划过,同样地让他觉得痒。是的,他全身都痒。
      道场师傅的长红大褂在他眼前一闪一闪,滔天的锣鼓声在他耳旁萦绕不绝。他看见念经文的师傅的上下嘴唇在飞速翻动,一个个穿着孝服的人从他眼前闪过......他害怕极了,拔腿就跑。
      羽生极速跑回家中,钻进被窝里。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和心跳声,刚刚那些画面不断在他眼前闪现:穿长红大褂的道场师傅,披麻戴孝的死者亲属、神秘的经幡,以及那张英俊的面孔。
      外面的鞭炮声又响了,声能震天。羽生死死将双耳捂住,力图不让那些声音侵扰到他。可越安静,那些画面就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就越觉得害怕。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不听阿妈的话老实待在家呢?这样他就不会看到那些令人恐惧的东西。
      人总是这样,想做一件事时就会千方百计去做,可一遇到不好的事,已做玩立马就会后悔了。可事后再后悔还来得及么?
      是谁那么聪明,老早就说了那句“世上无后悔药可吃”?
      ......
      因是夏天,担心尸身腐臭,风水先生又主张挑最近的黄道吉日下葬,所以只做了两天两夜道场后,林华就被葬入了苏家坟场。按照惯例,死者家属及院子里的人都要去送葬的,可玉连没去——她要在家照顾受了惊吓的羽生。
      丧事就这样办完了,也算是顺利。院子里再没了能穿云裂石的锣鼓声和鞭炮声,苏院又回归了往日的宁静。
      但是,新的麻烦又接踵而至了。林华的父亲早已病逝了,老母已过花甲,年迈无力,需人照拂。林华的姐姐已发病死了,已去世多年。媳妇阿美是没工作的,身子又弱,做不了粗活。女儿更是只有五岁,年纪尚小。如今真是上有老母,下有小女,中间还有一个无工作的遗孀,一家子突然没了主心骨,生活困苦不堪。那时,农村的生活水平普遍不高,煤矿也是资金不足,矿上只给赔了极少的三万块钱算是抚慰。可一场丧事下来,就用了一半。家里有老母要赡养,女儿还小,以后还要上学,这一万五千块钱无疑只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多少问题。为此,阿美愁得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院子里的人看着也实在于心不忍,很想帮衬一把。可大家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赚的钱也不多,又有一大家子需养活,也实在是无能为力,只能在物质上伸出援手,比如给林华家送些吃食、旧衣服什么的。
      这边厢,因为出了事故,煤矿决定先暂停开工,将基础设施完善好再说,免得日后再发生矿难。矿工当然高兴,至少自己的安全有了保障,以后也不用提心吊胆地挖矿了。但这样一来,长古就失业了,成了在家待业的无业游民。以前,靠他做工赚的钱也够养家糊口之用。现如今,他没了工作,玉连本就是家庭妇女,从未出去赚过一分钱,一家三口的用度也日渐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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