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間》佛狮子

31、流星

　　这叫我如何是好。
　　一方是温文尔雅的主治医生，另一方是许久未见的老同学。遇见两人，不过是近来几天的事，就目前看来，郑医生对程琳是真的关心，而程琳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也不像是假装的，总之，不好说。
　　正胡思乱想着，郑医生已经到跟前了，我回神道：“嗯…我是来问问钱青情况怎么样的，郑医生。”
　　再看程琳，她早已恢复成没事人的样子了，举止落落大方，正要站起身来给查房归来的郑医生让座。郑医生将手中的册子放在电脑桌前，一手轻轻按住了未婚妻的肩膀。
　　“我不累，琳琳你坐吧。”他道。
　　面对这一口突如其来的狗粮，我几乎要在内心里边吐血边拍手叫好。
　　转眼，郑医生又道：“方老板，你朋友没什么大碍。留院观察几天，接下来拍出来的CT上显示没有其它损伤的话，就能出院了。”
　　“钱青没事，我就放心了。谢谢您的关照，郑医生。”
　　“我刚才瞧见方老板和我家琳琳聊天聊得挺开心的，怎么，你们俩以前认识？”郑医生突然道。
　　我还以为他只顾着看病人诊疗册，没注意到我俩呢，刚打算要开口，程琳却抢先说了。
　　她道：“我们是初中同学，正好碰见了，就稍微聊了两句。”
　　我连忙点头附和。
　　郑医生的目光在我们俩之间迅速地转了一圈，然后满面笑容，道：“方老板，上次我跟您说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即使刚刚他那目光并没有探究的意思，我却倏地产生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我想，如果我要是个男的，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了。没准，嫉妒心强才是郑医生的问题。毕竟人无完人，程琳又确实是个各方面都不错的女孩。
　　可这嫉妒心强到了哪种地步，我摸不准。
　　谨慎起见，我道：“等跟郑医生您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再具体谈谈这件事吧。”
　　听见我这么说，郑医生也没有摆出不耐烦的样子，依旧是风度翩翩：“那好，方老板，咱们下回再谈这件事。”
　　我借口回去照看钱青，就离开了医生办公室。虽然是老病区，过道里的空调却强劲得很，冷飕飕地夹杂着因人走动而带起的穿堂风。入口处的方格子玻璃门也紧紧闭着，过氧化氢的味道弥漫四周，整个病区倒像是一个巨大的医药冷冻室。我真心希望，钱青能快点好，医院总给我脊背发凉的感觉。
　　回到病房，家属已走得七七八八了。钱青她老人家正翘着二郎腿，嘴里啃着不知哪来的苹果。
　　见我来了，她挺自然地拿脚拍拍床边空余的位置，而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个苹果，扔给我，道：“来，坐着吃。”
　　我接住她抛过来的苹果，接着抬手pia开她那双38码的脚，也泰然自若地坐下了。
　　“怎样，郑医生说我没什么事吧？”
　　“你是没事，但我觉得郑医生和他未婚妻之间有事……”
　　钱青的兴致来了，追问道：“你见到郑医生他未婚妻啦？漂不漂亮？发生了什么？”
　　我一五一十地说了，但跳过了程琳试图告诉我某些信息的那一段。
　　听完我的描述，钱青面无表情，双手抱肩，像是在沉思。继而只听咔嚓一声响，她一口咬下了大半苹果。
　　“之前我说什么来着…世间就没有完全对等的爱情，这人哪，学什么不好？非学人家认真……”
　　当然，如果不是钱青她一边嚼苹果一边说话，唾沫星子四溅，我几乎就要相信眼前的人是一位游戏人间的哲学家了。
　　“哎哎，这几天夜里你留在医院陪我吧，我不习惯一个人睡。平常我一个人睡，总开一宿的灯，可这儿是医院，开着灯，旁边的人睡不着。”
　　“我睡觉时，打呼，磨牙，说梦话兼放屁……”
　　“等我出院后，给你做一个月的点心吃！”
　　“这怎么好意思呢？说好了，一言为定！”
　　晚上睡觉，钱青分了我半张床。她睡在外头，我睡在里面。两个小姑娘挤在一张床上，聊天打闹，也挺快活。可到了真正睡觉的时候，我的报应就来了，睡不着。因为院子里的桃花树，我通常能一觉睡到大天亮，中间还不带起夜的。习惯了这份舒适的我，竟然忘了离开这棵树就睡不着的关键事实。
　　左耳，大妈呼噜打得震天响，右耳，钱青抱着枕头，嘎吱嘎吱在磨牙，时不时还流些口水。
　　前一夜，我还睡在我柔软舒服的床上，今天我就跑来医院，义务守夜了。
　　我睁着眼睛，双手平放，躺在床上，心里感叹人生真是变化无常。
　　旁边，正好好睡着的钱青突然动了一下腿。我以为她醒了，于是连忙闭上眼睛。等了许久，也没听见起床或者拖鞋在地上走动的声音，估计钱青根本没醒。这时，我的嗓子忽地发起痒来。以防打扰到其他正处在睡梦中的人，我轻手轻脚地起了床，顺手拿了桌子上一个空的塑料杯，慢慢拉开病房的门，朝着热水间缓步走去。
　　也不知道是谁悄然打开了走廊的窗户，习习的夜风吹在人身上，十分地提神醒脑。我倒了杯温开水，倚着窗台，独自看窗外的夜景。市医院建在市中心，附近既有欧式圆顶的商业大厦，又有热闹非凡的购物街。无数车辆在澄黄的路灯下，像在陆地上疾驰的流星。虽然是一所医院，却坐拥全市最美的夜景。正常情况下，应该也没什么人有心思来欣赏，真是可惜了。
　　于是，我如同头一次看见雪的傻子一样，在窗户前吹了半个小时的冷风。直到自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后，我才意识到钱青借我当睡衣的这件病号服实在太薄了。拎着杯完全被放凉的温开水，我开始往回踱。
　　尚未走到三分之一的地方，走廊另一头的楼梯间猝然传来一阵颇为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从楼上下来，基本上已经不像是按着楼梯走了，而像是慌不择路，只用脚跟着地，逃也似的飞奔过来。
　　我甚至都来不及仔细思考，只听嗙的一声，另一端楼梯间的门就被人死命撞开了。
　　是个与我一样，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的年轻女人。年轻女人一边径直朝我跑来，一边不停地回头张望。由于神经过于紧张，腿上抽筋，一个趄趔，扑倒在了地面上。可没过半秒，这女人又扶着走廊里的扶手颤颤巍巍爬了起来。拖着抽筋的腿走了两步，她竟不要命地又跑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让路，我还是懂的。当前就要迈开步子，给这神秘的女人让路，谁知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任我怎么动，就是迈不了步子。眼看着，没有两三步，这女人就要与我撞上了，我迅速低头查看自己的脚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有一双藕节似的，圆滚滚的小手由花岗岩里生出来，死死按住了我的脚。
　　等我再一抬头，女人的脸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