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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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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电话来的是钱青本人。所幸她只受了点轻伤,额头上裂了道口子,医生缝完针后,便躺在病床上一边挂盐水一边给我打的电话。我忙起床去菜市场买了条乌鱼,煲成汤送到市医院。
市医院建立于民国末期,一直以来也没有翻新。近年来为了容纳更多病人,买下了后面的一片地,建了个综合大楼。而像钱青这种伤势不重的病人,则住在老病区。老病区除了楼道内高度不行以外,也没有什么大毛病。
老病区在前,新建的综合大楼在后,两幢建筑物的中间,有一座低矮的平房,这才是我真正有些介意的地方。根据市井传言,医院的停尸间一般在地下或者楼顶。但是,这座混凝土的平房外面却写着“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认准了木漆门上的“1202室”,我推门进去,钱青的床位恰好在门旁边。她左边额头上贴着一块大纱布,正坐在病床上按着电视遥控器。邻床分别是一位大妈,一位中年女子,各自的床前都有家属陪伴,就钱青的柜子上没有瓶瓶罐罐,周围也没有人照看。
见我来了,钱青立马露出了笑容,往前挪了挪屁股,把病床上的小板子立了起来。我放下手中提的保温盒,先朝邻床的两位微笑点头打招呼,然后再拖过板凳坐下来。
“我正愁中午没吃饱,你就给我送吃的来了,煮的什么汤?让我打开看看——”钱青急不可耐地打开保温盒,又凑近,使劲闻了一下香味,“嗯,是猪肉红枣乌鱼汤!”
“我去菜市场买的猪肉,红枣,乌鱼,般若熬的汤。”在她发现不是我煮的汤前,我决定还是自己先坦诚好了。
“这汤对长伤口好,谢啦。”钱青一手拿筷子一手拿汤勺,吃了起来。
“你怎么出的车祸?”
“咳!我正开车往家走,下环城公路的时候眼前一黑,就撞上了旁边的路灯。额头上的口子缝了三针,在医院里再做两天检查就能出院了。”钱青说得轻描淡写,可我看得出来,她也是有些后怕的。鲜少连头发都没心思打理,乱糟糟地扎了个揪儿就置之不理了。
这时,本来安安静静坐在隔壁床家属探访椅上的小孩突然面对着我笑了一下。这孩子珠圆玉润,白白胖胖地十分可爱,应该是隔壁床大妈的外孙。
我正要回之以和蔼的笑容,钱青盯着我神秘兮兮道:“你猜给我动手术的医生是谁?”
“我来医院的次数少,我猜不到。”
“就是昨天去你店里,给未婚妻买礼物的那个,郑蜀郑医生。真没想到他昨天晚上只是抽空出去一趟,从你店里出来后又回来继续值班了。护士们都说了,全市属他缝线的技巧最好,能内缝,还不留疤。”
“让他动手术,会不会特别贵啊?”
“哪能啊,人家一看我是你朋友,不仅没加钱,还帮我出主意,省了不少钱。”
我想起来钱青是从男朋友那里回来时出的车祸,于是问她:“你男朋友呢?”
“喏,在那儿呢”她一呶嘴,我顺着看过去,一捧蔚蓝的矢车菊孤零零地呆在门背后,“花顶什么用,也不知道送只果篮来。”
半晌,她自己又像是想开了:“得了,我又不打算嫁给他,计较什么。总之,勉强算心意到了。”
见钱青认真起来,提起这个话头来的我倒有些过意不去:“你别这样,想想那一片大森林。”
她噗嗤一笑,道:“人嘛,活得过瘾就行。”
“哎哎,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据说,这医院里面还有一个顶尖的帅哥医生呢。简直两朵金花,看郑医生这么好,想必另一位也不差,要能做我男朋友就好了……”几乎是一瞬的事,钱青转而滔滔不绝地花痴起另一位来。
隔壁床的大妈起先正闭眼假寐,听到钱青发花痴,忽地侧过身来插了一句:“那位医生也早就有对象了,这两三个月内就要结婚了。”
大妈此言一出,我仿佛看见钱青头顶上方的血槽分分钟去了一大半。
护士恰巧进来查房,我想起正好可以亲自去问清郑医生未婚妻的名字,于是问护士郑医生的办公室在哪。护士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然后朝斜对面一指。
我回头对钱青说道:“你先休息着,我去钱医生那里问清楚情况。”
说罢,我就离开了病房。
病房内遥遥传来钱青的喊声:“月白,别忘了看在我的面子上给郑医生打个五折啊!”
郑医生这次帮了大忙,扇子完全可以作为结婚礼物免费送给他们,我心里这么想着。谁知进医生办公室一瞧,一排电脑桌前都没人,只有一个穿长裙的女人站在窗子前吹风。
发现有人来了,窗边人回头看我。
那女人并不属于夺人眼球的那种类型,却实实在在担得起小家碧玉的这几个字,脸颊上更有一抹嫣然的好气色从牛奶般白皙的肌肤里透出来。
我发誓我是第一次见到这女人,但她圆圆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东西,莫名让我开始绞尽脑汁地回忆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
还没等我问,她就先开口了:“方月白?”
“呃,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拿捏不定她是谁,只好含糊其辞。
长裙女人笑道:“我们以前是同学。”
要知道,过去的事情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便顺着话头继续问下去:“你是?”
“没想到你真的忘了…”她这句说得极其小声,转眼又道:“我听人说你生了一场大病,不记得我也不奇怪……”
“生病”是方家对外解释我消失了那么长一段时间的理由,我怕她问我到底生了什么病,不得不反客为主,打断了她的话:“抱歉,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啊,不好意思,我净顾着自说自话了。虽然你不记得了,但我们之前是初中同班同学,我叫程琳,口字程。我在等我未婚夫,他是这里的医生,姓郑,叫郑蜀。”
“琳是王字旁,再加一个树林的林吗?”
“是的。”
“有没有改过名字?”
她一笑:“没有,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个名字。”
浮世間的账簿上从来没有出过错,这只能说是我一时眼花了。
正当我愣神之际,程琳道:“站着说话多累啊,咱们坐下再叙旧吧。”
她主动选了没有椅垫的位子,把舒服一些的位置让给了我,自己坐在朝外的位置。程琳看起来又有气质又有礼貌,走起路的时候裙摆的褶皱也像波浪一样优雅美丽。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灰不拉几的衣服,有些感叹。
“你身体不舒服吗?”她问道。
我连忙道:“我是来看望朋友的,我朋友的主刀医生是郑医生,你未婚夫。我朋友一直称赞郑医生医术高超,手术缝合线细得像头发丝一样,还夸你有眼光,找了个好男人。”
“哦…是么,有好多病人都这么说…”
当谈到她未婚夫的时候,程琳明显有些不自在,目光也不像一开始一样炯炯有神,而是移向了另一边。我这才发现,她的右手上并没有带着订婚戒指。
该不会吵架了吧,我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别是哪壶不提开哪壶。
气氛顿时变得尴尬了起来,她似乎也意识到了,笑道:“你最近怎么……”
楼道内蓦地传来医生们相互间的寒暄,看来医生们早上的巡检和例会结束了,正在朝办公室走来。程琳的脸刹时失去了颜色,她话还没有说完,却紧抓住了我的手臂,她的手指冷得像冰块。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一吓,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呆呆地看向程琳。
程琳望着我,黝黑的瞳孔陡然放大,里面满是不知名的惊惧。她抓住我,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稻草。程琳的嘴唇飞快变换了几个口型,宛如在念一连串神秘的咒语。
我只来得及看清了前两个字,“不”,“要”。
不要什么?
郑医生此时正翻看着手中的病人诊疗记录,走进办公室里来。他先是注意到了背对着他坐的未婚妻,瞬间,整个人的神情都明朗了许多,捎带着看向我的目光也变得相当温和。
他道:“方老板,你来了。”
盯着郑医生春风般温暖的笑容,我的脑子突然转得飞快,程琳那句没有念出声的句子在我脑中迅速成型。
那句话是————
“不要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