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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八回 妖与除妖【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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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之中,半梦半醒之间,坠入无尽迷雾般无法拨开朦胧看清眼前,只能让混乱的意识游荡虚空中,漫无目的地摸索,探不得方向。
突然红光闪现,灰沉被一扫而空,现出山林正混战的一角,画面正中的少女无视四周混乱,沉静地单手压地,独自支撑法阵运行。她引着法阵连接它处,灵力如笔绘成了五芒星阵,她收敛心神屏息以待,直到阵成而金光四起,才如释重负地放松绷紧的身体。
但她又脸色一凝,没有抽身而去,反而重新伏身继续支撑法阵,一直到周围的战斗渐渐平息、山林恢复些许宁静时,才缓缓起身,倚在树下,垂下眼帘稍作歇息。
“玲子,成功了。”
她微微抬眸,挑眼望去是一袭狩衣的青年,乌帽高立长袖垂拂,白衣秀士衣袂翩翩。那人朗声唤着她的姓名,音色低沉压抑不住笑意,朝她走来的步履沉稳如旧,而眉梢间藏匿不住喜色。她瞧着那不算出众的面容,分明是柔和清秀,却生生多了分英气,像是日光投入眼中,揉碎了一池寒冰,让人晃神。
“我知道。”玲子侧着脑袋应答了一句,立在原地等青年走近,又受那份欢喜感染,也不自觉扬起了唇角,流露出稚童般单纯的笑。
她怎知晓,她这幅神情在另一人眼中,是融了冰川的光芒,比夏花更为绚烂。
但青年在她身前站定时,瞬间变了脸色,匆忙从袖中抽出古朴泛黄的卷轴,展开查询内容,甚至顾不得两端垂落在地——少女依旧面容姣好,却被额角细纹平添上岁月,眼底满是苍白无力,而青丝之末也染上微霜,本应是风华正茂之年却显出老态,甚至于能感受到生命在不断流逝。
玲子看着他从沉稳意气变得狼狈不堪,笑意不减,却是敛了眸光,不含情绪地低语,声音之轻似是喃喃:“对不起,今后就只剩下你了。”
青年手中动作突然停顿,在听见那句轻语时猛得抬头,无暇顾及自身姿态风度,像被激怒的野兽瞪视而去。而少女还是那样看着他,神色如旧,将他的悲伤尽收眼底,目睹本应熠熠生辉的眸子里失去了神采。
而渐渐地,她觉察到浓郁哀伤中多了丝希望,甚至是疯狂决绝,不待青年理清思路,玲子先声打断,将所有希望与后路阻绝。
“答应我,不要做任何事。”
青年眼中的希冀瞬间熄灭,他朝玲子投入恳求的目光,却被强硬地拒绝。他不愿意玲子逝去,可以逆天改命延长她的年寿;也不想违背玲子的意愿,强行将她留在这世间。他闪烁着眸光,满是犹豫挣扎——最终他败了,点头应允。
少女得到了所要的答复,才算是放松了精神,露出了这世间最纯粹的笑容。而青年呆望着她,不复言语,只愿记住这一瞬的耀眼,将她最好的年华珍藏。
他亦不知,一瞬成了永远,记忆成了铭记,这是他们最后一面。
山林秋景变换,这一次是正值花期、满树繁华的樱树下。浓烈的樱海何其美丽,似是仙人欲归的高天原与桃源乡,置身其中,恍若隔世,能忘却一切烦忧。
月白衣裳融入漫天粉白中,安静而不甚显眼,与落樱一同簇拥着少女。广袖下还拥着幼小的生命,任他抓住樱瓣,以最纯真的好奇心触摸世界,而自己仅仅是在隐处守护。
“你能看到什么呢,庚月。”
少女倚坐树下,抬手接住一瓣樱红,捧近前端详,也不看身边立侍的青年,似是漫不经心地随口说道。
“难得你问一次。”庚月挑起纤细的眉,眼中略过一抹讶色,却不是印象中对世事淡漠无意的模样,“他会安然地度过半生,遇到应有的人,避开不应有的,……。”
“半生吗……也不错了。”她嘴角噙着一贯的嘲讽笑意,又在低声细语中隐没,无悲无喜,余下不知意味的神情。
听着她的低语,庚月兀自沉入了另一片记忆,那人以人类共有的脆弱,不管浑身伤痛,走那满是荆棘的道路,最后只顾回首一笑,连告别都来不及说一句,就匆匆分别了。
樱花七日,人类也不过百年。
伴着庚月的沉默,少女渐渐变得恬静,她的路走到了最后,放下了所有心事,反而露出了最安宁的神情。太多人说她桀骜不驯,永远一副傲然俯视的模样,她也不知不觉间习惯了倨傲的笑,将自己武装,决不露出丝毫软弱。
于是真正窥得她内心的,寥寥无几。
她无所谓。本性如此,所以孤独如斯,也不觉不妥。
“就为了一世安稳,你不后悔吗?”庚月晃神后便见到那安宁平和的神情,不禁从心底腾起无名火,口不择言。他正懊恼着自己不够冷静,少女便投来满是讽笑的眼神,让他愈发无所适从。
“既然选择了,哪有后悔的说法。”她却是收回了目光,抬头望枝头樱花,琥珀色眸子里呈满光辉,而后缓缓轻语,“或许成为了拥有悠长寿命的妖怪,才有后悔的时间吧。不过,人类终究只能是人类。”
语罢,她眼中闪过戏谑笑意,或许是善意的轻嘲,又或许是一贯的告别。而尘埃落定,人生最后一瞬的光景,仅她一人知晓。她轻轻合眼,卸下了所有疲倦。
风吹拂地更加用力,却又是轻柔地摇晃枝稍,卷杂樱花起舞,覆在少女身上,为她盛装。
日光柔和,映得樱雨满是暖意,梦幻而美丽。
最后画面归于黑暗,而待双眼适应了光线,他看清了四周,每件器物的置放都了然于心,是他的居室。此刻夜深寂静,针落可闻,白色妖兽的微弱呼吸声都能清晰入耳。
夏目平躺着,一手覆上眉眼,想要平息混乱的思绪,而指尖触及微凉水渍。
原来这么悲伤吗。他无声看一眼指腹晶莹,垂下手,凝望着黝黑的天井愣神,怎么也控制不住泪水,以至受其影响,心也如被手攥握紧般压抑生疼,甚至要让他疼得呼喊出声,却又哽咽在喉。
终于平息了悲意,他也无法入眠。于是他绕过休眠的妖兽,蹑手蹑脚挪到窗边,让清冷月光入屋,迎着秋中寒风,醒了最后一分混沌,目光沉凝。
他终于看尽了玲子的余生。尽管依旧不是一个完整的形象,对她的认知仍有残缺,但总归是摸清了她的人生轨迹,目睹了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完了故事的结局。
莫名地感觉到慰然的疲惫,像是摸黑前行的旅人到达了彼方,夏目垂下头趴在窗边,眉目被鬓发遮挡,仅是紧抿的唇暴露出些许情绪。而失落未持续,他直起身放眼而去,望向一片昏黑的城市,目光在黑暗中游离,偶尔被微光引去,也是转瞬移开,不作停留,无可留恋。
无可依者,无可往,魂归来时,亦无可归。这是玲子的前半生,甚至也可以是夏目的前半生,那时的两人是同样的孤独。不同的是,一人只身投入黑暗,一人苦寻光明。
后来发生了变化。或许她有了愿意依赖的人,有了能够牵挂的事物,有了能够安息的归处。不说依偎着相伴相携,至少她在最后不是孤独的,她最终还是拥有了陪伴,从黑暗中脱身;夏目则寻到了光明,将它拥入怀中,被它接纳并视之珍宝。
完全不相同的两人,却又是那么相似。
能握紧的,玲子最后抓住温暖,我也绝对不会松手。夏目在心底默念着,手中暗暗攒紧了拳。
“笨蛋夏目,大半夜不要吹冷风,再病倒了本大爷可不伺候你。”不知何时化形的猫咪跳到他肩上,扑得他一个踉跄,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一边窝到夏目脑袋上,丝毫教训人的模样都没有。
“是是。”夏目无奈告饶着,摸摸猫咪的脑袋,望一眼皎洁的月,合上了窗。
于稍远处,与他同沐一轮月光的老者与青年并肩而立,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随窗户闭合时的吱呀声,老者立即收回了目光,转身欲离。
“你就这样走了?什么都不告诉他?”庚月一拂袖负手而立,出言拦住老者离去的步伐,他微微□□身子,原本仙人般出尘气质一扫而空,更像是一副看戏不怕事儿大的模样,扮演着老友的角色。
“不说更好。”老者也不回身,背着他沉声应答,语气中的苍老相较早先,更甚了几分;脊背也不复挺直呈现出颓态。他顿了顿,叹息般轻声慢语,一字一句似乎用尽了全力,“夏目贵志啊……是个很好孩子。”
“你不后悔吗?”庚月在他走远前兀自发问,在出声了一瞬间自己也晃神,仿佛看到了那漫天的樱花,以及那永不磨灭的光景。而他只见老者随意地挥挥手,脚步不停照旧前行,唯有一声应答在耳畔萦绕。
“夙愿如此,无关悔否。更何况——”
风声骤起又骤止,掩盖了细语,又折下枯枝枯叶,却无力将其带入空中盘旋,任凭其旋转而落,一如人的生命,脆弱易折,却又不甘命运极力挣扎,最后叶落入土归根。
“这是我欠下的。”